## 醍醐露·鏡中緣
玄云觀的山門在晨霧中顯得格外清冷。
大寶穿著明顯寬大、漿洗得有些發(fā)硬的灰色僧衣，小小的身子被裹在里面，更顯出幾分單薄。他努力挺直脊背，小臉繃得緊緊的，學(xué)著慧海和尚的樣子，對著院中眾人，一個一個，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合十行禮。
對著坐在廊下、神色復(fù)雜的清虛道人，大寶深深彎下腰：“觀主爺爺，大寶走了，您多保重?！?老道捻著胡須，渾濁的眼中似有微光，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對著被青簪婆婆緊緊牽著手、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二寶和囡囡。二寶小臉憋得通紅，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死死咬著嘴唇盯著哥哥。囡囡則放聲大哭，伸出小手想要抓住哥哥的衣角：“哥哥不走！嗚嗚…哥哥別走…”
大寶的眼圈也紅了，他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弟弟妹妹，聲音哽咽卻帶著兄長的承諾：“二寶，囡囡，乖，不哭…哥哥去學(xué)本事，學(xué)好了就回來！你們…你們要聽媽媽和云姨的話，幫婆婆干活…照顧好媽媽…”
最后，他走到云溪面前。云溪站得筆直，清冷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是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此刻卻清晰地泛著紅，眼尾也染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濕意。
“云姨…” 大寶仰著小臉，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謝謝云姨…教大寶認(rèn)字…給大寶地方住…護著我們…” 他深深鞠躬，小小的身體彎成了九十度，“大寶…會好好學(xué)…學(xué)好了…回來保護云姨…保護媽媽…”
蘇婉柔的魂魄在識海里早已泣不成聲，如同被反復(fù)撕裂。她貪婪地“看著”兒子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聽著他稚嫩卻無比鄭重的話語，巨大的悲傷和離別的恐慌幾乎要將她殘存的意識沖垮。她拼命地、不顧一切地爭奪著身體的控制權(quán)，想要再次抱住大寶，想要反悔，想要把他留下！
“大寶…” 云溪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蘇婉柔的意念在強行發(fā)聲，“山上冷…記得加衣…吃飯要按時…別餓著自己…練功別太拼命…累了就歇歇…聽大師父的話…受了委屈…受了委屈就…” 她哽住了，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化作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了清冷的偽裝，順著云溪白皙的臉頰滑落，“…就想想媽媽…想想云姨…想想家…”
“嗯！” 大寶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淚痕，卻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媽媽放心！大寶記住了！”
慧海和尚在一旁靜靜看著，那粗獷的臉上此刻竟是一片沉靜的悲憫。他上前一步，輕輕拍了拍大寶瘦小的肩膀：“小徒兒，時辰到了，走吧。”
大寶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云溪”，又看了看哭成淚人的弟妹和林小滿，再看了一眼廊下的老觀主，猛地轉(zhuǎn)身，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臉，小跑著跟上慧海高大的背影。那寬大的僧衣下擺掃過沾著晨露的青石板，留下兩道小小的、濕漉漉的腳印。
就在慧?？嗟纳碛凹磳⑻こ鲇^門的那一刻，他卻突然頓住了。胖大的身軀緩緩轉(zhuǎn)回，幾步又走回到依舊佇立原地、淚痕未干的云溪面前。他那雙看似粗豪的眼睛，此刻卻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直地“看”向了云溪體內(nèi)蘇婉柔魂魄棲息之處。
“女施主，”慧海的聲音低沉而柔和，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直接響在蘇婉柔的靈魂深處，“放心。大寶，老衲會替你照顧好。視如己出，傾囊相授?！?他頓了頓，解下腰間那個碩大油膩的酒葫蘆，拔開塞子。一股濃郁醇厚、帶著奇異清冽之氣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竟蓋過了觀中的檀香。
慧海小心翼翼地傾斜葫蘆，一股清澈如水、卻又泛著淡淡金芒的液體，精準(zhǔn)地倒入他不知何時拿出的一個拇指大小的玉凈瓶里。那液體似乎極為沉重，落入瓶中竟發(fā)出玉石相擊般的清音。倒完，他竟真的像對待稀世珍寶般，伸出粗糙的舌頭，極其珍惜地舔了舔葫蘆口殘留的一點點金液。
“此乃‘醍醐露’，”慧海將小小的玉瓶遞向云溪（或者說，遞向云溪體內(nèi)的蘇婉柔），眼神意味深長，“老衲壓箱底的寶貝，今日贈予女施主。緣法奇妙，望你…得償所愿，與孩子們…**團聚**?！?他刻意在“團聚”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仿佛帶著某種未盡的預(yù)言。
玉瓶入手冰涼，那一點金液在瓶底微微蕩漾，散發(fā)著令人心神寧靜的氣息。慧海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大步離去，寬厚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晨霧籠罩的山道上。
蘇婉柔的魂魄，卻感覺隨著大寶的離去，被生生剜走了一塊。觀門合攏的沉悶聲響，如同喪鐘敲在她心上。巨大的、無處宣泄的悲傷和思念，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感覺不到云溪的存在，感覺不到身體的束縛，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痛苦。
“大寶…我的大寶…” 意識在悲慟的漩渦里沉浮。慧海那句“團聚”帶來的微弱希冀，早已被骨肉分離的劇痛碾得粉碎。此刻，她只想逃離這撕心裂肺的現(xiàn)實，哪怕只有片刻的麻痹。
那瓶被云溪下意識握在手中的醍醐露，成了唯一的稻草。
夜色深沉，玄云觀一片寂靜。
云溪的身體坐在窗邊，望著外面沉沉的黑暗，如同一尊沒有靈魂的玉雕。蘇婉柔的悲傷太過濃烈，幾乎凍結(jié)了身體的本能。那份對孩子的思念，混雜著對自身無力守護的怨恨，還有借酒消愁的荒唐念頭，在絕望中瘋狂滋長。
“給我…給我…” 蘇婉柔的意念在識海里瘋狂地嘶喊，不顧一切地沖擊著對身體的控制。云溪的手，在蘇婉柔強烈的執(zhí)念驅(qū)使下，顫抖著，緩慢地，卻無比堅定地舉起了那個小小的玉瓶。
瓶口湊近毫無血色的唇瓣。
一仰頭！
冰涼、清冽、帶著奇異醇香的液體滑入咽喉。沒有酒的辛辣，反而像一口吞下了清冽的山泉與溫煦的月光，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從喉間炸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緊接著，是一種奇異的輕盈感，仿佛沉重的枷鎖被卸下，靈魂要掙脫軀殼的束縛，飄飄欲仙…
意識，開始模糊。濃重的困倦感如同溫柔的潮汐，一波波襲來。蘇婉柔最后的念頭是解脫——終于可以暫時忘卻那蝕骨的離別之痛了…
**朦朧中，她感覺自己“走”了起來。**
腳步有些虛浮，像踩在云端。四周的景象模糊不清，只有前方一扇熟悉的房門透出溫暖的橘黃色光暈——那是二寶和囡囡的房間。
她下意識地推開門。
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怔住，酒意帶來的朦朧感被驚得煙消云散！
房間內(nèi)燈火溫馨。二寶和囡囡穿著小睡衣，并排坐在小床上，小臉上帶著恬靜的笑意。而床邊的矮凳上，坐著一個穿著素凈道袍的女子，長發(fā)如瀑，側(cè)臉在燈光下顯得柔和而專注——是云溪！一個完整的、真實的云溪！她正捧著一本故事書，清冷的聲音帶著罕見的溫柔，輕聲念著：“…于是，小兔子對大兔子說：‘我愛你，從這里一直到月亮，再繞回來那么遠…’”
蘇婉柔震驚地低頭看向自己——不再是依附于云溪體內(nèi)的虛無意識！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半透明的、卻輪廓分明的手和身體！她成了一個獨立的、可以被“看見”的虛影！
“云溪！”她下意識地在識海中呼喚，卻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應(yīng)！她與云溪之間那道牢不可破的聯(lián)系，仿佛被那口醍醐露暫時切斷了！
一種巨大的惶恐攫住了她。她怯怯地、帶著一絲不確定，朝著那個正在讀故事的云溪，輕輕地喚了一聲：
“云溪…？”
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響起，帶著她自己都陌生的、屬于蘇婉柔的、溫柔的聲線。
矮凳上的云溪，聲音戛然而止。
念故事的聲音停了。
坐在小床上的二寶和囡囡，也同時停下了動作。
三人，幾乎是同一時間，猛地抬起頭，朝著門口蘇婉柔站立的方向望來！
囡囡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最先瞪圓，里面充滿了不敢置信的狂喜，小嘴張成了“O”型！下一秒，一聲帶著巨大驚喜和委屈的哭喊劃破了房間的寧靜：
“媽媽——?。?！”
小小的身影如同炮彈般從床上彈射而起，赤著腳丫，不顧一切地朝著蘇婉柔的虛影撲了過來！
緊接著是二寶！他先是愣住，隨即小臉猛地爆發(fā)出同樣巨大的喜悅，眼淚瞬間涌出，緊隨囡囡之后，也哭喊著撲了過來：“媽媽！媽媽回來了！”
只有坐在矮凳上的云溪，身體猛地僵住。她手中的故事書“啪嗒”一聲掉落在腳邊。她緩緩地、緩緩地站起身，怔怔地望著門口那個半透明、卻無比熟悉的溫柔身影，那雙清冷的眼眸中，瞬間涌起驚濤駭浪般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迅速彌漫開的、讓眼圈瞬間通紅的巨大酸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釋然與悲傷。
她看著蘇婉柔，看著撲進虛影懷抱、哭得撕心裂肺的兩個孩子，嘴唇微微動了動，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有那緊攥著道袍衣袖、指節(jié)已然發(fā)白的手，泄露了她內(nèi)心此刻掀起的驚濤駭浪。
**寒潭之底，萬載冰封。**
被青銅鎖鏈與鏡紋纏繞的巨大妖軀之上，祁連城那雙緊閉的血眸，驟然睜開！瞳孔深處，倒映出玄云觀西廂房內(nèi)那詭異而溫馨的一幕——蘇婉柔半透明的魂體，緊緊擁抱著兩個哭泣的孩子，而另一個“云溪”正紅著眼圈怔怔凝望。
“醍醐露…鏡花水月…好個慧海禿驢！”祁連城的聲音帶著被愚弄的震怒，在死寂的寒潭中激起層層暗涌。心口嵌入的青銅鏡碎片劇烈震顫，污穢的血光在鏡面瘋狂流轉(zhuǎn)，試圖穿透空間阻隔，再次染指那短暫凝聚的魂影，“蘇婉柔…你以為這虛假的團聚，能持續(xù)多久？待本座破開這層鏡面…”
他冰冷邪異的低語尚未落定，鏡中景象猛地拉近，定格在囡囡緊緊摟著蘇婉柔脖頸、將小臉埋進母親頸窩的瞬間。孩子眉心那枚屬于玄陰靈貓的黑色印記，此刻正散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純粹而強大的守護幽光，無聲地對抗著鏡中窺探的污穢。
祁連城血眸微瞇，一絲真正的忌憚悄然掠過。
“通靈之體…靈貓認(rèn)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