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豆大燈焰在古舊的銅油燈罩內跳躍,將阿娜爾半邊沉靜如水的臉龐映照得明滅不定,另一半則徹底融入身后無邊的黑暗。那扇旋轉墻壁在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藥房微弱的天光與藥香,也隔絕了外面那個喧囂而危險的世界。一股濃重得令人窒息的霉味、塵土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凝固了百年的陰冷氣息,瞬間包裹了陳默和宋臨。
入口狹窄,僅容一人通行。腳下是粗糙鑿刻、向下傾斜的石階,布滿了濕滑的青苔。阿娜爾提著那盞微弱的油燈,身影如同一個引路的幽魂,沉默地向下走去。燈光的范圍極其有限,只能照亮腳下幾級臺階和前方一小片模糊的區(qū)域。更深處,是純粹、粘稠、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陳默緊跟在阿娜爾身后,右手始終按在腰后匕首的位置,全身肌肉緊繃,如同拉滿的弓弦。她的左手下意識地護著貼身口袋里的那張殘頁,掌心一片冰涼滑膩。宋臨緊隨其后,胸口的“空虛感”在這陰冷、死寂的環(huán)境中似乎變得更加清晰和冰冷,像一塊沉甸甸的寒冰墜在胸腔里。他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在昏暗中看清周圍,但除了腳下濕滑的石階和阿娜爾模糊的背影,什么也捕捉不到。失去“烙印”感知的他,在這絕對陌生和壓抑的空間里,顯得格外脆弱和無助。
“叮鈴…”
那枚懸掛在密室入口內側、覆蓋著厚厚銅綠的無舌銅鈴,在油燈微弱光芒的映照下,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發(fā)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清響。聲音在狹窄的通道里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深處。
阿娜爾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有聽見。陳默和宋臨卻同時感到一陣心悸,那鈴聲仿佛敲打在靈魂的某個角落,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和不安。
石階不長,大約向下走了十幾級,眼前豁然開朗——或者說,相對開闊了一些。油燈的光芒終于能勉強勾勒出一個地下空間的輪廓。
這是一個約莫二十平米見方的石室。墻壁和地面都是原始的、未經打磨的巖石,冰冷堅硬,滲著細密的水珠??諝馕蹪岢翋?,帶著濃重的潮氣和塵土味。石室中央,孤零零地放著一張極其陳舊、布滿裂紋和蟲蛀痕跡的木桌,以及一把同樣老朽的木椅。除此之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環(huán)繞著三面墻壁的——檔案柜。
那是幾排用深色、沉重木材打造的柜子,樣式古老,帶著明顯的舊時代特征。柜門緊閉,上面掛著銹跡斑斑的銅鎖。柜子的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有些地方甚至結著蛛網。然而,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陳默和宋臨清晰地看到,每一個檔案柜的側面,都用暗紅色的、早已干涸的顏料,描繪著一個刺眼的、完整的標記——
一朵盛開的、妖異而冰冷的彼岸花!
與“伊甸園”里那些冰冷的金屬標識不同,這里的彼岸花圖案,線條更加粗獷,帶著一種手工描繪的原始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邪異氣息。仿佛這圖案本身,就浸透了某種不祥的力量。
這里,就是“彼岸花”基金會在喀什古城的一個秘密據(jù)點!一個深埋在地底、塵封多年的檔案庫!阿娜爾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她絕不僅僅是一個關聯(lián)者,她曾是基金會的核心成員!甚至可能是這里的看守者!
陳默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握著匕首的手心全是冷汗。宋臨的臉色在昏暗中更是慘白如紙,身體微微搖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眼前的一切,比那張殘頁帶來的沖擊更加直接、更加沉重!這陰冷的地下石室,這無處不在的彼岸花標記,如同一個冰冷的地獄入口,將他們剛剛逃離的噩夢又重新拽回眼前!
阿娜爾走到石室中央,將油燈輕輕放在那張布滿裂紋的木桌上。豆大的燈火跳躍著,在布滿灰塵的桌面上投下她放大了數(shù)倍的、搖曳不定的影子,也照亮了她臉上那份深沉的疲憊和蒼涼。她沒有看那些彼岸花標記,仿佛它們只是無關緊要的背景。
“這里…是‘桑榆之地’的檔案室?!卑⒛葼柕穆曇粼谒兰诺氖依镯懫?,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沙啞和回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桑榆之地’,是‘彼岸花’在喀什地區(qū)的早期觀測站代號,比‘伊甸園’…要早得多。”
桑榆之地!殘頁上出現(xiàn)的代號!果然與這里有關!
陳默的心臟狂跳。
“觀測什么?”宋臨嘶啞地問,聲音在空曠的石室里顯得異常微弱。
阿娜爾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沉重的檔案柜,最終落在跳躍的燈焰上。“觀測…異常。觀測…‘種子’的生長。觀測…那些被你們稱為‘標本’的存在,最初的…‘共鳴’?!彼挠迷~帶著基金會特有的冰冷術語,卻又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晦澀。
“種子?共鳴?”陳默追問,目光銳利如刀,“你和基金會是一伙的!你一直都知道‘伊甸園’!那個‘吳’先生也是你們的人?把我們引到這里,是為了什么?把我們抓回去?還是…像那些檔案一樣,封存在這里?”她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微微發(fā)顫,腰后的匕首幾乎要出鞘!密室的環(huán)境雖然壓抑,但也意味著沒有退路,一旦動手,就是你死我活!
阿娜爾緩緩抬起頭,昏黃的燈光映照著她布滿皺紋的臉。她的眼神里沒有憤怒,也沒有被揭穿的慌亂,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憫和…一絲嘲諷?
“抓你們回去?”她輕輕搖了搖頭,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如果我想,你們根本走不到喀什。在戈壁上,在城門口,甚至在你們踏入‘老駝鈴’的第一刻…有的是機會?!彼恼Z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反駁的篤定?!爸劣凇畢恰臀乙粯?,都是被‘彼岸’拋棄的…‘失敗品’?!?/p>
失敗品?!
這個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陳默和宋臨的心上!他們震驚地看著阿娜爾,難以想象這個深藏不露、醫(yī)術通神的女人,竟然自稱是“失敗品”?那“成功品”又是什么怪物?
“那為什么?”宋臨的聲音帶著顫抖和不解,“為什么幫我們?為什么帶我們來這里?”
“因為‘銅鈴’響了?!卑⒛葼柕哪抗馔断蛉肟诘姆较?,雖然隔著石壁,但她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阻礙,落在那枚無舌銅鈴上。“它選擇了你們?;蛘哒f…你們身上的‘風’,驚醒了它?!彼慕忉屢琅f玄奧難懂?!耙惨驗椤@里封存的東西,或許…是你們未來唯一的生機,也是解開你們身上枷鎖的…鑰匙碎片。”
她不再解釋,轉身走向其中一面墻壁的檔案柜。她沒有用鑰匙,而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柜門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用某種特定的節(jié)奏敲擊了幾下。
“咔噠…咔噠…”
幾聲輕響后,柜門上的銅鎖竟然自動彈開了!
阿娜爾拉開沉重的柜門,一股更加濃烈的陳腐紙張和霉變氣味撲面而來。里面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齊的深藍色硬殼文件夾,每一個文件夾的脊背上都用白色的油漆標注著編號和簡短的代號。
“看吧。”阿娜爾退開一步,將油燈稍稍舉高,讓燈光能照進柜內?!翱茨銈兿肟吹?。時間…不多了?!彼穆曇舻统料氯?,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
陳默和宋臨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絕。既然進來了,就沒有退路!他們需要真相!
陳默率先走上前,目光急切地在那些編號和代號上掃過。編號大多以“SY-”開頭(桑榆首字母),后面跟著數(shù)字。代號則千奇百怪:“沙棘”、“流風”、“礫巖”、“孤狼”…她快速翻找著,尋找與“伊甸園”或者近期事件相關的線索。
宋臨則被另一個柜子吸引。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文件夾上,脊背的代號是——“枯?!?。
一種莫名的悸動涌上心頭。他伸出手,有些顫抖地抽出了那個文件夾。深藍色的硬殼入手冰涼沉重。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了它。
里面是厚厚的、泛黃的紙張,大部分是手寫的記錄,字跡工整冰冷,是標準的實驗觀察日志格式。記錄的時間跨度很大,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宋臨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冰冷的文字:
“…SY-019 ‘枯桑’…初次觀測…戈壁邊緣發(fā)現(xiàn)…生命體征微弱,伴有嚴重輻射灼傷及未知能量殘留…疑似隕石沖擊波及區(qū)域唯一幸存者…帶回‘桑榆’觀察…”
“…‘枯桑’體內檢測到異常能量波動…頻率獨特…與‘母源’(指代不明)共鳴微弱但穩(wěn)定…暫未發(fā)現(xiàn)攻擊性…”
“…能量波動呈現(xiàn)周期性衰減…嘗試外部刺激(聲波、電磁、精神誘導)…反應微弱…判定為低活性‘沉寂種子’…轉入長期監(jiān)護…”
“…‘桑榆之地’因███原因進入靜默封存期…所有‘種子’及檔案轉移至‘伊甸園’…‘枯?!栕兏鼮椤畼吮酒咛枴?/p>
“標本七號”!
宋臨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那冰冷的代號,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他,宋臨,這個文件夾里記錄的“枯?!?,就是“標本七號”!他來自這里!比“伊甸園”更早!他是“桑榆之地”的遺留物!
文件夾從他顫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紙張散落出來,其中一頁飄到他的腳邊,上面清晰地記錄著:
“…最后一次‘桑榆’觀測記錄:SY-019 ‘枯?!芰坎▌訌氐壮良拧瓱o任何外界刺激反應…生理機能維持最低水平…判定為‘清除失敗’后的‘活體殘渣’…建議轉入‘伊甸園’低優(yōu)先級‘標本庫’長期封存…”
“清除失敗”!“活體殘渣”!
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宋臨的腦海!原來,在他成為“標本七號”之前,他早已經歷過一次“清除”!而且被判定為“失敗品”!是“活體殘渣”!
巨大的痛苦和荒謬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胸口的“空虛感”不再是冰冷的黑洞,而是化作無數(shù)把鋒利的刀片,在瘋狂地切割著他的靈魂!他踉蹌著后退,撞在冰冷的石壁上,身體順著墻壁滑坐在地,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fā),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壓抑的、痛苦的嗚咽。
“宋臨!”陳默聽到動靜,猛地回頭,看到宋臨崩潰的樣子,心中一痛。她立刻放棄翻找,沖到宋臨身邊,蹲下身扶住他顫抖的肩膀?!霸趺戳耍磕憧吹绞裁戳??”
“我…我是…‘枯?!畼吮酒咛枴沂恰磺宄^的…殘渣…”宋臨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充滿了絕望和自我厭棄的瘋狂,淚水混合著冷汗滑落,“我…我到底是什么東西?!”
就在這時,陳默眼角的余光掃過散落在地上的那頁紙。上面的字跡讓她渾身一震!她猛地抓起那張紙,湊近油燈!
“桑榆之地…清除失敗…活體殘渣…”她快速掃過,目光死死鎖定在記錄最后幾行不起眼的小字備注上:
“…備注:SY-019‘枯?!芰砍良徘埃^測點附近唯一古桑樹(編號SY-001)曾監(jiān)測到微弱共振波峰…方向███…持續(xù)時間███…與‘枯?!良艜r間點高度吻合…關聯(lián)性存疑…記錄備案…”
古桑樹?共振波峰?與宋臨(枯桑)沉寂時間吻合?
陳默猛地抬頭,看向入口的方向!那棵巨大的老桑樹!SY-001?!它也是被觀測的對象?!它和宋臨之間…存在某種未知的“共鳴”?!難道…那詭異的鈴聲…
“轟——?。?!”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如同平地驚雷,毫無征兆地從頭頂上方傳來!整個石室都隨之猛烈一震!頭頂?shù)膸r壁簌簌落下細碎的塵土和石屑!
“砰!砰!砰!”
緊接著,是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撞擊聲!伴隨著模糊不清的、兇狠的呵斥和金屬器械的碰撞聲!
“開門!里面的人聽著!例行搜查!快開門!”
“撞開它!”
“小心點!目標可能持有武器!”
基金會的人!搜捕隊!
他們找到了“老駝鈴”客棧!而且正在暴力破門!目標明確!
“時間…到了。”阿娜爾站在油燈旁,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色平靜得可怕,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刻。她緩緩閉上眼睛,發(fā)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那嘆息聲在撞擊聲中顯得如此微弱,又如此蒼涼。
頭頂?shù)淖矒袈暼缤癖┑膽?zhàn)鼓,一下下狠狠敲擊在陳默和宋臨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上!塵土不斷從頭頂落下,落在他們身上,落在散落的檔案上,落在阿娜爾布滿皺紋的臉上。
石室唯一的出口——那道旋轉墻壁的入口,此刻成了最致命的死穴!一旦被攻破,他們將如同甕中之鱉,插翅難逃!
“怎么辦?!”陳默扶起幾乎虛脫的宋臨,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嘶啞變調,目光如電般射向阿娜爾!這個將他們引入絕境的女人!她是否還有后手?!
阿娜爾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沒有看入口,也沒有看陳默和宋臨,而是投向了石室最深處的、那面沒有擺放檔案柜的、光禿禿的巖壁。她的眼神深邃,仿佛在凝視著某種只有她能看見的東西。
就在頭頂又一聲更加猛烈的撞擊聲傳來、仿佛整個客棧大門即將被撞碎的瞬間——
“叮鈴鈴——?。?!”
這一次,不是一聲,而是一串!急促!高亢!穿透力極強!如同金玉交擊的清越鈴聲,毫無征兆地、瘋狂地在整個石室內響起!
聲源…仿佛來自四面八方!來自頭頂?shù)膸r層!來自腳下的地面!來自那枚入口處的銅鈴!甚至…來自宋臨胸口那片冰冷的“空虛”之地!
鈴聲帶著一種奇異的、撼動人心的力量,瞬間壓過了頭頂狂暴的撞擊聲!陳默和宋臨感到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意識都出現(xiàn)了剎那的空白!
阿娜爾猛地轉頭,看向那枚懸掛在入口處的銅鈴!只見那枚覆蓋著銅綠、無舌的古樸鈴鐺,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幅度瘋狂震顫著!鈴身表面那些模糊的銘刻紋路,在油燈昏暗的光線下,似乎亮起了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幽綠色光芒!
“它…醒了…”阿娜爾喃喃自語,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難以掩飾的震驚,以及一絲…近乎狂熱的期待?“快!去那面墻!”她突然指向石室深處那面光禿禿的巖壁,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把手放上去!快!”
與此同時,頭頂傳來一聲木頭碎裂的巨響!伴隨著紛亂的腳步聲和兇狠的吼叫!
“沖進去!搜!”
“一樓沒人!”
“上二樓!仔細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挖出來!”
死亡的腳步聲,已經踏入了“老駝鈴”客棧!正沿著木樓梯,向著二樓客房,步步緊逼!向著他們藏身的藥房,向著這地底的密室入口,碾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