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diǎn)打在臉上,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帶來刺骨的疼痛和麻木。蘇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跋涉,城西亂葬崗的輪廓在滂沱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大獸脊。腐朽的木頭、散落的白骨、歪斜的石碑半埋在泥水里,空氣中彌漫著雨水沖刷不掉的、混合著泥土腥氣和淡淡尸腐的死地氣息。
她渾身濕透,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冷得牙齒咯咯作響。后背、手臂、肋骨,每一處被撞擊、被怨念侵蝕的地方都在叫囂著劇痛。懷中那本借壽債本冰冷沉重,凝固的倒計(jì)時(shí)數(shù)字(00 : 07 : 33)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口。蘇曉最后那聲“姐姐”和燃燒的血色光影,一遍遍在她混亂的腦海中回放,帶來撕裂靈魂般的劇痛和一種近乎毀滅的決絕。
必須找到母親的骨灰!這是唯一的希望!
憑借著幼時(shí)模糊的記憶碎片——父親醉酒后含糊的咒罵、鄰居憐憫的只言片語——她在雜亂無章的墳塋間跌跌撞撞地搜尋。雨水模糊了視線,泥漿灌滿了鞋襪,沉重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意志。好幾次,她腳下一滑,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濺起的污濁泥點(diǎn)糊了滿臉滿身。她只是掙扎著爬起來,抹一把臉,繼續(xù)用那雙早已被碎石劃破、凍得發(fā)青的手,在泥濘中摸索著辨認(rèn)那些字跡模糊、甚至早已斷裂倒塌的簡陋墓碑。
“柳氏…蘭心…柳氏…蘭心…” 她嘶啞地念著母親的名字,聲音在暴雨中微弱得如同蚊蚋。雨水順著她凌亂的發(fā)梢流進(jìn)眼睛,又澀又痛。
時(shí)間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格外漫長,又格外緊迫。每一秒的流逝,都仿佛在蘇曉消散的生命上又踩了一腳。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終于!
在一塊被風(fēng)雨侵蝕得幾乎看不出原貌、歪斜著半埋入土的青石碑前,她停下了腳步。石碑上,幾個(gè)模糊的刻痕,在閃電劃破夜空的瞬間,依稀可辨——“愛妻柳蘭心之墓”。旁邊一行小字,刻著立碑人的名字,蘇振山——蘇皖的爹,蘇老狗
就是這里!
一股混雜著悲愴、急切和最后希望的力量猛地注入蘇皖冰冷的四肢百骸。她撲倒在冰冷的石碑前,甚至來不及感受那粗糙石面帶來的觸感,也顧不上石碑下滲出的、帶著墳?zāi)固赜嘘幒哪嗨K斐鲈缫驯粌鼋?、磨破的雙手,指甲深深摳進(jìn)冰冷的、濕透的泥土里!
“媽…媽!幫幫我!救救曉曉!” 她一邊瘋狂地挖掘,一邊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嘶喊,聲音被暴雨吞噬。冰冷的泥漿混著碎石,包裹著她的手指,每一次用力都帶來鉆心的疼痛,指甲很快翻裂,鮮血混著泥水滲入地下。她感覺不到疼,或者說,身體上的疼痛早已被心底那巨大的恐懼所淹沒。
雨水沖刷著挖掘出的泥坑,很快匯聚成渾濁的小水洼。泥土越來越濕冷,越來越粘稠,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蘇皖的呼吸粗重急促,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挖掘都用盡全力,仿佛要將這埋葬著母親、也埋葬著她最后希望的泥土徹底掀開!
終于!
指尖觸到了一個(gè)堅(jiān)硬的、冰冷的物體邊緣!
蘇皖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她更加瘋狂地扒開周圍的泥土,不顧指甲翻卷的劇痛,不顧泥水灌進(jìn)袖口。一個(gè)粗陶燒制的、圓肚窄口的骨灰壇輪廓逐漸顯露出來。壇子表面沾滿了濕滑的泥漿,顯得格外陳舊、陰森。
原本灰暗的眸子瞬間!她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小心翼翼地將那沉重的骨灰壇從泥坑中抱了出來。壇子入手冰涼刺骨,沉甸甸的,帶著墳?zāi)股钐幪赜械年帤狻?/p>
“媽…曉曉有救了…有救了…” 她喃喃著,聲音哽咽,混合著雨水和淚水。她跪坐在泥濘中,將骨灰壇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冰冷的壇壁貼著她的胸口,那寒意似乎能凍結(jié)心跳,卻讓她感到一種扭曲的溫暖——希望的溫暖。
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雙手的顫抖和狂亂的心跳,摸索著壇口的封泥。那封泥早已被雨水泡軟,她用凍僵的手指費(fèi)力地?fù)竿谥?,泥塊簌簌落下。
封泥被清理干凈了。壇口露了出來,蓋著一塊同樣沾滿泥污的青石板。
最后一步!
蘇皖的手停在青石板上,指尖因?yàn)橛昧Χl(fā)白。她閉上眼,似乎在積蓄勇氣,又似乎在向冥冥中的母親祈求。然后,猛地用力,掀開了那塊沉重的石板!
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陳年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無機(jī)質(zhì)粉末的冰冷氣息,從壇口彌漫出來。
蘇皖迫不及待地、滿懷希望地低頭向壇內(nèi)看去——
空的。
壇子里,空空如也。
只有壇底,殘留著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如同石灰粉般的細(xì)塵。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蘇皖的腦海中炸響!所有的聲音——暴雨的喧囂、狂風(fēng)的嘶吼、她自己粗重的喘息——都在瞬間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她呆呆地抱著那個(gè)空蕩蕩的骨灰壇,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卻渙散失焦,仿佛無法理解眼前所見。
空的?
怎么可能?
母親的骨灰呢?
巨大的希望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在瞬間被戳破,留下的是比之前更深、更冷、更令人窒息的絕望深淵。她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連抱著骨灰壇的手臂都軟軟地垂了下來。壇子“咚”的一聲掉落在泥水里,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呵…呵呵…” 一陣低沉、嘶啞、如同夜梟啼哭般的怪笑聲,突兀地在暴雨中響起,穿透了雨幕的喧囂。
蘇皖僵硬地、如同生銹的機(jī)器般,緩緩轉(zhuǎn)過頭。
在亂葬崗邊緣,一棵被雷劈得焦黑的枯樹下,一個(gè)身影正緩緩從陰影中“站”起來。
是那個(gè)黑袍身影!
它比在石穴中更加破敗焦黑,寬大的袍子多處被血焰燒穿,露出下面同樣焦糊、腐爛的軀體。它行走的姿態(tài)極其怪異,仿佛關(guān)節(jié)都已銹死,每一步都伴隨著骨骼摩擦的“咔噠”聲和皮肉撕裂的輕微“嗤啦”聲。濃烈的尸腐惡臭隨著它的靠近撲面而來,比亂葬崗本身的氣息更加令人作嘔。
它停在距離蘇皖幾步遠(yuǎn)的泥濘中,腐爛的兜帽微微抬起,似乎在“看”著那個(gè)掉在泥水里的空骨灰壇,又似乎在“看”著失魂落魄的蘇皖。
“傻…女兒…” 那腐朽漏風(fēng)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著嘲弄和某種扭曲快意的語調(diào),“找…骨灰…?”
蘇皖的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打擊讓她徹底失去了反應(yīng)能力。
黑袍身影發(fā)出一連串更加刺耳的“嗬嗬”怪笑,腐爛的手指指向蘇皖:“你媽的…骨灰…早被你…小時(shí)候…生病…當(dāng)成‘藥’…喂給你…吃了??!哈哈哈…!”
轟——?。?!
這句話,每一個(gè)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鑿穿了蘇皖僅存的意識(shí)壁壘!
兒時(shí)的記憶被一股蠻橫的力量轟然撞開!
無數(shù)破碎、混亂、被深深掩埋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出,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
…昏暗的油燈下,年幼的自己躺在床上,渾身滾燙,意識(shí)模糊,喉嚨像被火燎過…
…父親蘇振山那張因焦慮和某種瘋狂而扭曲的臉湊得很近,手里端著一個(gè)粗糙的土碗,碗里是散發(fā)著怪異苦澀氣味的、灰白色的渾濁藥湯…
…他粗糙的大手捏開自己的嘴巴,聲音嘶啞而急切:“乖囡囡,喝下去!喝了這‘神仙粉’,病就好了!你媽…你媽在天上保佑你呢!” …
…那碗味道極其古怪、帶著濃重土腥味和苦澀的藥湯被強(qiáng)行灌入喉嚨…粉末嗆進(jìn)氣管,引起劇烈的咳嗽和嘔吐感…但更多的、帶著顆粒感的灰白粉末被強(qiáng)行咽了下去…喉嚨里火燒火燎,胃里翻江倒?!?/p>
“呃…嘔——!??!”
現(xiàn)實(shí)中,蘇皖猛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摳住自己的喉嚨!強(qiáng)烈的生理性惡心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意志!她再也無法抑制,在冰冷的暴雨和泥濘中,劇烈地嘔吐起來!
“嘔——咳咳!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