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的夜，黏糊糊的。帶著一股子洗不掉的濕氣。窗外霓虹閃爍，映在沒拉嚴的窗簾上，
光怪陸離。剛加完班，骨頭縫里都透著乏。我把自己扔進沙發(fā)，連開燈的力氣都沒有。
手機屏幕在昏暗里突兀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我懶得看，多半是哪個APP的推送，
或者……白色情人節(jié)？朋友圈里好像有人在提。跟我有什么關系。手機又震了。嗡嗡的，
貼著大腿，有點煩。我摸索著拿起來，解鎖。一條短信，陌生號碼?！鞍咨槿斯?jié)快樂。
”神經(jīng)。我手指動了動，回了兩個字：“哪位？”幾乎是立刻，屏幕又亮了。
“陌生人祝你快樂。”心口毫無預兆地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指尖瞬間冰涼，
血液卻詭異地往頭上涌。一種極其荒謬又強烈的直覺攥住了我。手指比腦子快，
等我反應過來，那句話已經(jīng)發(fā)了出去：“柏林冷嗎？這位陌生人。”發(fā)送鍵按下的瞬間，
我屏住了呼吸，像等待一場審判。房間里靜得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幾秒鐘，
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屏幕亮了。“原來你記得，很冷?！笔撬敲??？諝夂孟穸寄塘?。
我癱在沙發(fā)里，手機掉在肚子上，屏幕的光幽幽地映著天花板。柏林冷嗎？
這句話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的鎖。
那些被我死死封存在哈爾濱冰天雪地里的畫面，裹挾著寒風呼嘯著涌了出來，
砸得我頭暈目眩。手指抖得厲害，幾乎是憑著本能按著鍵盤：“和哈爾濱比呢？
”這次回復得更快，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直白：“比不了，哈爾濱有你。
”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毫無征兆。這句“有你”，像根針，
精準地刺破了我這幾年辛苦在廣州筑起的、名為“遺忘”的薄殼。哈爾濱的冷。
是有他在身邊呵著白氣搶我糖葫蘆的冷。是滑冰時摔進他懷里撞得鼻子發(fā)酸的冷。
是鵝毛大雪時依偎著聽窗外風雪的冷……那種冷。帶著他身上的溫度和笑聲，是滾燙的。
我抹了把臉，冰涼的淚水沾了一手。“我現(xiàn)在不在哈爾濱了我在南方?！蔽业酶嬖V他。
也得提醒自己。我們之間，隔著的何止是地圖上幾千公里的距離。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你的任何消息了，你在南方應該很不習慣，我兩年沒有回國了，
只有今年回來看了奶奶，年初三去你家樓下轉(zhuǎn)了轉(zhuǎn)，你家里是關著燈的，
你和叔叔阿姨都搬走了嗎？”年初三？我家樓下？他……他回去過？在那個萬家團圓的夜晚，
他一個人，站在我家樓下，看著那扇黑漆漆的窗戶？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
堵得我喉嚨發(fā)緊。心疼，像藤蔓一樣纏上來。他還是那個傻子?！皼]?！蔽仪孟乱粋€字。
喉嚨哽得難受。搬走？我們怎么會搬走。那個承載了所有歡笑和眼淚的小家，爸媽還在那里，
守著那份安穩(wěn)，也守著那份被無形力量驚擾過后的余悸?！澳悴辉敢夂臀艺f話了嗎？
”“你怪我了？”他問得小心翼翼，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不安和愧疚。
我立刻回道：“不怪?！薄爱敃r你比我難，壓力全在你身上?！边@是真心話。當年那些撕扯，
那些無形的壓力，像看不見的網(wǎng)，勒得他喘不過氣。他夾在我和他那個世界之間，
掙扎得遍體鱗傷。我都看在眼里?！拔也幌胱屗フ夷?，
她那個人總是那樣愛干涉我的所有事情尤其是戀愛，什么門當戶對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說的“她”，是他媽媽。那個永遠妝容精致、說話滴水不漏卻字字如刀的女人。
我想起那杯沒喝完的咖啡，想起她溫和語氣下冰冷的剖析：“安小姐，
勉勉的成長環(huán)境、未來的責任，和你……是兩個世界。勉強在一起，對你們都是消耗。
”沒有狗血的甩銀行卡劇情。而是這種赤裸裸的、讓你無法反駁的“現(xiàn)實”陳述，
才更讓人絕望?！皼]辦法的。”我打下這三個字。是的，沒辦法。
他媽媽代表的那種根深蒂固的東西，我們撼動不了。當年撼不動，現(xiàn)在依然。
那邊沉默了幾分鐘，像是在積攢勇氣。“我在柏林沒戀愛，如果明年我回國，
我們能見一面嗎?”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見面？在經(jīng)歷了這一切之后？
我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冰涼的。一個盤桓在心底很久的問題，
不受控制地跳了出來：“你還喜歡我嗎？”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回復就彈了出來，
斬釘截鐵：“我喜歡你?！毖蹨I再次決堤。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尖上。
隔著幾千公里，隔著幾年的時光，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他還是這樣說了。固執(zhí)得像個孩子。
“如果我回哈爾濱，如果那時候剛好你也回了哈爾濱，那我們能見一面嗎？”他退了一步，
加上了“如果”和“剛好”。把這場可能的相見，包裹在“巧合”的脆弱外殼里，小心翼翼，
帶著卑微的祈求。我看著“巧合”那兩個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苦澀、酸楚、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微弱的期待?！叭绻紕倓偤玫脑捘蔷鸵?。
”我回復了。像是給自己，也給那段無疾而終的青春，一個飄渺的機會。或者，
一個徹底的了斷。短信結束。手機屏幕暗了下去，
房間里只剩下窗外透進來的、城市模糊的光影。我蜷縮在沙發(fā)里，渾身脫力。廣州的暖夜，
此刻只讓我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冷。吳勉那句“我喜歡你”在腦子里反復回響，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眼淚無聲地淌著，為回不去的過去，也為這看不清的未來。那一夜，
我?guī)缀鯖]怎么合眼。吳勉的短信，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閉上眼睛，
全是哈爾濱的影子，全是他。第一次見到吳勉，是在李想的生日聚會上。冬天的哈爾濱，
暖氣開得足，屋里鬧哄哄的。李想摟著他的肩膀，把他推到我面前：“安夏，我發(fā)小，吳勉！
上海來的，陪他爺爺奶奶貓冬呢！”他個子很高，穿著簡單的毛衣牛仔褲，笑容很干凈，
眼睛亮亮的，在吵嚷的KTV包廂里，像一道清冽的風?！澳愫?，安夏?！彼斐鍪郑?/p>
聲音溫和有力。我握上去，他的手心干燥溫暖。后來想想，可能就是那一眼，
他和其他追我的男孩都不一樣。比如張揚，本地的，家里有點小錢。追人方式就是送花送包，
帶著一股子浮夸的勁兒。吳勉不同。他會在大冷天排一個多小時隊，
就為了給我買一串據(jù)說最地道的冰糖葫蘆，凍得鼻尖通紅，遞給我時還傻樂。
他會帶我去他爺爺奶奶家那間溫暖的老屋，笨手笨腳地跟我一起包餃子，臉上沾著面粉，
被奶奶笑著數(shù)落。他會拉著我在中央大街的石板路上瘋跑，呵出的白氣在路燈下彌漫一片，
笑聲能震落樹梢的積雪。他喜歡看我在冰面上笨拙地滑倒，然后大笑著沖過來穩(wěn)穩(wěn)接住我。
他喜歡帶我去索菲亞教堂前看雪，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低頭看我，
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星星。他總說：“安夏，跟你在一起，感覺特別……輕松，像喘了口氣。
”那時候我不懂他話里隱約的沉重。只覺得他陽光開朗，像哈爾濱冬日里難得的暖陽，
毫無保留地照進我的生活。在一起順理成章。那個飄著小雪的江邊，他笨拙地吻了我，
耳朵尖紅得像熟透的蝦子。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白頭。
直到那個優(yōu)雅得體的女人出現(xiàn)。吳勉的媽媽。那是一次“偶遇”。在中央商城，
她微笑著走過來，說聽勉勉提過我，想一起喝杯咖啡?？Х葟d里暖氣很足，
她卻像自帶一股寒氣。她說話很客氣，甚至帶著點長輩的關懷，
詢問我的學業(yè)、家里的情況、未來的打算。然后，話鋒一轉(zhuǎn)。像最精密的解剖刀，
輕輕劃開我們之間的天塹。“安小姐，你很優(yōu)秀，很獨立?！彼龜噭又Х?，銀勺碰著杯壁，
發(fā)出清脆又冰冷的聲音。“勉勉這孩子，從小被我們保護得太好，想法有時很理想化。
他喜歡你，我理解年輕人的熱情。但愛情和婚姻，終究是不同的?！蔽业男囊稽c點沉下去。
“勉勉未來的路，家里有規(guī)劃。他的責任，他的圈子，他需要并肩的人……坦白說，安小姐，
你們成長的環(huán)境、未來的方向，差異太大了。這不是誰好誰壞的問題，是合適的問題。
勉強在一起，初期的新鮮感過去，剩下的會是什么？是日復一日的摩擦、不理解、甚至痛苦。
這對你們雙方，都是一種消耗?！彼畔律鬃?，目光平靜地看著我，
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作為母親，我希望他幸福。但這份幸福，
需要一個能真正理解他、融入他生活的伴侶。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捏緊了拳頭，
指甲陷進掌心。屈辱、憤怒。還有一絲被她冷靜邏輯逼出的無力感。我梗著脖子：“阿姨，
感情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彼α诵?，那笑容里沒有溫度：“是嗎？勉勉可以一時沖動，
但生活不是只有沖動。他遲早要回到他的軌道上。安小姐，你還年輕，前途很好，
何必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一條注定艱難的路上？”那杯咖啡我沒喝完?；厝ズ?，
我跟吳勉大吵了一架。他氣得眼睛發(fā)紅，抓著我肩膀說：“別理她！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她管不著！”他當場就給他媽打了電話，在電話里吼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我聽著。
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又疼又怕。我以為這就是抗爭。但我太天真了。真正的風暴，
無聲無息地降臨在我爸媽身上。先是爸爸在單位，本來十拿九穩(wěn)的一個職稱評定，
莫名其妙黃了，領導含糊其辭。接著是媽媽，她參加的社區(qū)合唱團，
幾個平時關系不錯的阿姨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她，排練時總把她晾在一邊。后來，
連對門那個愛八卦的王阿姨，見到我媽都眼神躲閃，欲言又止。家里氣氛變得很壓抑。
爸媽臉上總帶著愁容，飯桌上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起夜，
聽見爸媽在臥室里壓低的說話聲?！啊隙ㄊ菂羌夷沁叀笔前职制v的聲音。
“我們就是普通人家，哪里惹得起……夏夏怎么辦啊？”媽媽帶著哭腔。
“唉……那孩子看著挺好，可這家庭……夏夏跟他在一起，以后能有好日子過嗎？
咱們……咱們不能連累夏夏啊……”我站在門外，手腳冰涼。原來那種無形的“勢”，
真的可以像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上來，淹沒你賴以生存的方寸之地，
讓你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它不甩錢，不罵人。只是用最“體面”的方式。
讓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位置”，讓你恐懼，讓你主動退縮。吳勉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肉眼可見地憔悴下去，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接家里的電話越來越少，但每次接完，
臉色都陰沉得可怕。他抱著我，把頭埋在我頸窩，聲音悶悶的：“安夏，再等等我，
我會解決……我不會讓他們再打擾你和叔叔阿姨……”可怎么解決呢？
李想后來跟我嘆氣：“吳勉跟他家徹底鬧翻了。聽說他爸斷了他所有的卡，
放話讓他有本事就自己闖。他犟得很，真就靠著自己那點積蓄和以前攢的人脈，硬是扛著。
可這……唉，他爸媽那關系網(wǎng)，想讓他吃點苦頭太容易了。
”看著他疲憊不堪還要在我面前強撐的樣子，看著他眼底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再看著爸媽小心翼翼、生怕再惹禍上身的恐慌……我的心。
像被放在冰與火之間反復炙烤煎熬。終于，在那個飄著大雪的傍晚。還是在松花江邊，
那個我們第一次接吻的長椅旁。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我看著他凍得發(fā)白的臉，
看著他眼底深重的紅血絲和藏不住的疲憊，巨大的無力感和心疼淹沒了我。“吳勉，
” 我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冰冷得不像自己的，“我們……算了吧?！彼偷靥ь^，
像沒聽懂：“你說什么？”“我說，算了吧?！蔽遗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砀?，更堅定，
“別扛了?！薄盀槭裁?？！”他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嚇人。眼睛瞬間紅了，
“我們說好一起扛的！我能解決！你相信我！”“解決？怎么解決？！”我用力甩開他的手，
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涌出來，混著冰冷的雪水，“看著你眾叛親離？
看著我爸媽整天提心吊膽過日子？吳勉，愛不是這樣的！愛不該是拖累！你走吧！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曇羲毫言诤L里，“回你的世界去！以后……照顧好自己！
”帶著絕望的嘶啞和訣別的意味。他像被雷劈中一樣僵在原地。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里面有震驚，有難以置信，更有一種被徹底背叛的痛楚。“安夏！”他聲音嘶啞，
像困獸的哀鳴，“你就這么放棄我？！放棄我們？！”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塊，
痛得我?guī)缀踔舷ⅰＮ颐偷剞D(zhuǎn)過身，淚水瘋狂地涌出，模糊了眼前白茫茫的世界。我咬著牙，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剩下的話拋進風雪里：“是你不該走進我的世界！再見！
”我沒有回頭，不敢回頭。跌跌撞撞地沖進了漫天風雪里。身后，
似乎傳來他壓抑的、痛苦的咆哮，被呼嘯的寒風瞬間撕碎、吞沒。那是我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