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禪師那最后一聲嘆息的余韻,早已消散在血潭的惡臭里,卻像最冰冷的烙印,深深蝕刻進魏靖凍結(jié)的靈魂核心。
心口處,那枚舍利子與魔杵根須瘋狂的掙扎中,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不再是純粹的劇痛撕裂點,一絲源自妙法禪師寂滅本源的金色禪意,如同深埋地底的頑石縫隙里滲出的一滴清泉,緩緩浸潤開來。
這禪意并非溫暖,更非磅礴。
它是冷的,是靜的,是“空”的。
它帶著妙法禪師燃燒生命后的余燼氣息,帶著寂滅解脫的最終奧義,帶著對人最深沉的、以生命為代價的悲憫與點化。
它微弱,卻無比堅韌,無視了魔杵邪力的瘋狂反撲,如同水滴石穿,固執(zhí)地沿著魏靖體內(nèi)被魔染破壞殆盡的經(jīng)脈、被魔杵根須侵占的竅穴,緩慢而堅定地蔓延。
“呃——啊?。?!”
這一次的嘶吼,不再是單純的痛苦掙扎,而是帶著一種更深沉的、靈魂被強行“剝離”的劇痛。
魏靖那巨大的魔爪猛地痙攣收縮,暗紅的魔光如同接觸不良的電路般瘋狂明滅。覆蓋全身的暗紅魔紋像是被投入滾油的水,鼓起又坍縮!
骨骼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仿佛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手在強行掰直扭曲的脊梁,敲碎增生的骨刺,將虬結(jié)膨脹的肌肉強行壓縮回人形的輪廓。魔杵那深入骨髓的根須,在這股冰冷寂靜的禪意沖刷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毒蛇,瘋狂地扭動、退縮,發(fā)出無聲的哀鳴。
每一次根須從血肉筋骨中抽離,都帶起大片污血和碎肉,留下深入骨髓的劇痛與空茫。
這個過程緩慢而酷烈。魏靖高大的魔軀在無法言喻的痛苦中佝僂、顫抖、縮小。漆黑的魔皮如同干裂的陶片般片片剝落,露出下面新生的、蒼白得毫無血色的皮膚,布滿了縱橫交錯、深可見骨的恐怖傷痕。右爪上,魔杵的根須如同不甘的蛆蟲,在金色禪意的逼迫下,最終發(fā)出“嗤嗤”的腐蝕聲,寸寸斷裂、枯萎、化為飛灰,只留下一條布滿黑色焦痕、扭曲變形、仿佛被烈火焚燒過無數(shù)次的殘臂。
當最后一絲漆黑魔紋不甘地閃爍幾下,徹底隱沒在蒼白皮膚之下;當心臟處搏動的熒惑道種被那寂滅禪意死死壓制,光芒黯淡如風中殘燭;當魏靖高大的身影最終縮回那個熟悉的、卻支離破碎的人形輪廓時——
他重重地、毫無生氣地從骸骨堆頂滾落下來,“噗通”一聲砸進冰冷的泥漿里,濺起的污穢甚至蓋過了不遠處妙法的僧袍。
他蜷縮在泥濘中,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葉撕裂的嘶鳴。新生的皮膚脆弱不堪,被碎骨和粗糙的地面輕易劃破,滲出細密的血珠。那頭亂發(fā)沾滿污泥,遮住了他低垂的臉。
劇痛依然如潮水般沖擊著他殘破的身體,但這些肉體的痛苦,此刻都顯得如此遙遠,如此微不足道。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具躺在數(shù)步之外的冰冷軀體。
妙法禪師。
這個終其一生都在度化別人的高僧。
卻從來沒想度化過自己。
魏靖掙扎著,用那條完好的左臂和那條焦幾乎失去知覺的漆黑右臂,支撐著殘破不堪的身體,一點一點,在冰冷的泥濘和碎骨中,向著那抹黯淡的僧袍顏色爬去。他的動作笨拙、遲緩,像一只被打斷了所有腿的蟲子,每一次挪動都牽動全身傷口,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和污泥拖拽的印記。
短短幾步距離,仿佛耗盡了他僅存的所有力氣。當他終于爬到妙法禪師身邊時,整個人已如同從血池里撈出來一般,虛脫地癱軟在妙法身側(cè)。
他顫抖著伸出左手,那只手的指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污泥。他小心翼翼地,仿佛觸碰一件易碎的琉璃,輕輕拂去妙法禪師臉上覆蓋的泥漿和血污。指尖傳來的是冰冷、僵硬的觸感,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
那張熟悉的面容顯露出來,平靜,安詳,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解脫。嘴角那抹凝固的、極其微弱的弧度,此刻清晰地映入魏靖空洞的眼眸。
沒有哭嚎,沒有呼喚。魏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張臉,瞳孔深處那片的巨大空洞,非但沒有被填補,反而被這冰冷的現(xiàn)實撐得更大、更深。那空洞吞噬了所有的光,所有的熱,所有的希望,甚至吞噬了剛剛恢復人形所帶來的、本應存在的劫后余生的微弱慶幸。
禪意本源的清涼在他體內(nèi)流轉(zhuǎn),修復著最致命的傷口,勉強維系著他搖搖欲墜的生命之火。它像妙法禪師最后的嘆息,冰冷地提醒著他:喚醒你,便是我的終結(jié)。你活著,便是我已寂滅的證明。
巨大的負罪感、被遺棄的孤絕、以及深入骨髓的茫然,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鐵鏈,纏繞住他的靈魂,將他拖向無光的深淵。他失去了與這世界所有的聯(lián)系點,唯一能抓住的,只有眼前這具冰冷的遺骸。
他吃力地挪動身體,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自己同樣冰冷殘破的身軀,緊緊挨著妙法禪師。仿佛想從那冰冷的軀體上汲取一點早已不存在的溫度,又仿佛只是絕望地確認著對方的存在——以死亡的方式。
然后,他不動了。
頭顱無力地枕在大師僵硬的臂膀旁,臉埋進那沾滿泥污的僧袍褶皺里。眼睛空洞地睜著,望著近在咫尺的冰冷地面,沒有焦距。呼吸微弱得如同游絲,胸膛幾乎看不到起伏。他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一具失去了所有支撐的殘破玩偶,緊挨著另一具真正的尸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是整整一天一夜。
蜷縮在遺骸旁的魏靖,身體微微動了一下。仿佛某種本能驅(qū)使,他艱難地抬起那條焦黑扭曲的右臂,用殘存的一點力氣,笨拙地、顫抖地環(huán)住了妙法禪師冰冷僵硬的腰身。同時,他用那條相對完好的左臂,撐住地面,一點一點,將自己和妙法的身體,從冰冷的泥濘中拖拽起來。
他的動作僵硬而緩慢,仿佛每一個關節(jié)都已銹死。每一次發(fā)力,都伴隨著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嗚咽。他將妙法禪師冰冷沉重的身體,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半背半抱地攬在自己同樣殘破的背上。
站起的過程漫長而痛苦,他佝僂著腰,雙腿劇烈顫抖,仿佛隨時都會再次崩塌。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混著泥漿和血污滑落。
但他終究是站起來了,像一棵被雷劈過、根系盡毀卻仍勉強支撐的枯樹,背負著另一棵徹底枯死的古木。
他邁出了第一步,踉蹌得幾乎摔倒,沉重的遺體壓得他脊椎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將妙法禪師的頭顱靠在自己尚算完好的左肩上,用那條焦黑的右臂死死箍住妙法的腰身。
然后,他不再猶豫。
一步,拖著沉重的步伐,踏碎腳下的枯骨。
兩步,深一腳淺一腳,踩進冰冷的泥漿。
三步,佝僂的背影在毒霧中搖晃,仿佛隨時會被壓垮、吞噬。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方向,只是本能地、固執(zhí)地朝著礦坑更深處、更黑暗的未知走去。每一步都在污穢的地面留下一個混合著血泥的腳印,但很快就被彌漫的霧氣和新涌出的血池覆蓋。
沉重的腳步聲,混合著他粗重艱難的喘息,在死寂的溶洞中回蕩,顯得格外孤獨,格外刺耳。那聲音漸行漸遠,越來越低,最終被翻滾的毒霧和血漿池永不停歇的咕嘟聲徹底吞沒。
只有那柄失去光澤的九環(huán)錫杖,半掩在冰冷的污泥和碎骨之中,杖身焦黑的凹痕,如同一個凝固的、無聲的句點。
一代高僧寂滅于此。
一個被喚醒的靈魂,背負著沉重的死亡與無邊的絕望,就此消失于永恒的黑暗深處。
后記:“元年十三,禪宗高僧妙法被妖道魏靖暗害于清河縣,天下嘩然,禪宗震怒,鎮(zhèn)魔司發(fā)起了‘甲級通緝令’,捉拿妖道魏靖?!薄妒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