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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亂世哀殤 悲喜總無淚也 96345 字 2025-06-22 13:4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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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羽河下游的支流在倚竹村外變得格外溫順,溪水清澈見底,倒映著兩岸高聳入云的翠竹,將陽光切割成細碎的金箔,在水底斑斕的卵石上跳躍。水流潺潺,帶著竹葉的清香和遠山積雪的微涼,是這片寧靜村落最溫柔的背景音。然而此刻,這份寧靜卻被一種微妙而略顯促狹的氣氛打破了。

溪邊,一叢茂密的鳳尾竹投下清涼的綠蔭。竹影下,一位身著素青色寬袖長袍的華族男子,正悠然坐在一張顯然就地取材、用新鮮粗竹簡單捆扎成的竹椅上。他身形頎長,面容清癯,下頜蓄著幾縷打理得頗為飄逸的短須,頗有幾分出塵的道骨仙風(fēng)。一頂同樣素青色的斗笠隨意放在腳邊,露出束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此刻,他手握一根同樣由青竹削制、打磨光滑的釣竿,魚線垂入溪流,神情專注,仿佛與這溪水、竹林融為了一體,耐心等待著水中精靈的上鉤。那份氣定神閑,仿佛他并非身處羽族腹地的邊緣村落,而是在自家后院的池塘邊。

就在他身側(cè),幾乎緊挨著竹椅,靜靜立著一位羽族男子。他穿著倚竹村最常見的灰褐色麻布短褂,露出線條流暢、布滿新舊疤痕的結(jié)實臂膀,下身是同色系的束腳長褲,便于在林間活動。他的目光并未投向水面,也未投向垂釣的友人,而是如同兩柄無形的探針,銳利地、持續(xù)地掃視著溪流對岸更幽深的竹林邊緣,以及溪水上下游的動靜。他那張棱角分明、帶著一道淺疤的臉上,是慣常的、幾乎刻入骨髓的警惕,肌肉微微繃緊,像一頭隨時準(zhǔn)備撲出的獵豹。亡魂風(fēng)嘯的低沉嗚咽似乎更清晰了些,撩動著他的神經(jīng)。

時間在潺潺水聲中緩慢流淌。突然,垂釣者手中那根青竹釣竿的尖端,極其輕微地、難以察覺地向下點了點。緊接著,浮在水面的一片小小鵝羽浮漂猛地向下一沉!

華族男子眼中精光一閃,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獵手即將得手的微笑。他手腕微抬,肌肉瞬間繃緊,就要施展那精妙的提竿技巧——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瞬間!

“噗通!”

一塊比拳頭略小、邊緣鋒利的灰色卵石,如同長了眼睛般,精準(zhǔn)無比地砸在浮漂下沉位置前方不過半尺的水面!

水花四濺!一圈圈急促擴大的漣漪猛地蕩漾開來,瞬間打破了水面的平靜,也徹底驚散了水下那即將咬鉤的魚兒。受驚的魚影在水底驚慌地一閃,攪起一小片渾濁,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華族男子蓄勢待發(fā)的手腕僵在半空,嘴角那抹即將成型的笑意瞬間凝固,化作哭笑不得的錯愕。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看向身旁那個“罪魁禍?zhǔn)住薄?/p>

他依舊保持著那副警戒的姿態(tài),仿佛剛才那塊石頭是自己長了腿跳進水里去的。他甚至沒有看華族男子一眼,目光依舊牢牢鎖定著對岸的竹林深處,仿佛那里潛藏著千軍萬馬。只有他那微微抿緊的嘴角,泄露出了一絲極其細微、幾乎難以捕捉的促狹。

“羽!風(fēng)!歌!” 華族男子終于忍不住了,那點仙風(fēng)道骨的氣度蕩然無存,幾乎是咬著后槽牙,一字一頓地喊出他的羽族全名。他放下釣竿,氣笑著轉(zhuǎn)過身,仰頭瞪著這個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羽人老友,聲音里充滿了無奈和佯裝的惱怒:“你夠了啊!我這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差點被那鬼峽谷的風(fēng)撕成碎片才摸過來,就為了躲個清靜,找你敘敘舊,安安心釣會兒魚!你就這樣對我?嗯?用石頭砸我的魚窩子?還專挑快咬鉤的時候?!”

他指著水面尚未平息的漣漪,又指了指自己空空如也的魚簍:“看看!看看!從日頭剛升起到現(xiàn)在快晌午,一條!就釣上一條指頭長的小魚苗!全讓你給我攪和黃了!羽風(fēng)歌,你這家伙,這么多年了,還是這么欠揍!” 他嘴上罵著,眼中卻沒有真正的怒意,反而帶著一種老友重逢、彼此心知肚明的調(diào)侃。

羽風(fēng)歌這才緩緩將目光從對岸的竹林收回,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眸子,終于落到了老友那張寫滿“控訴”的臉上。他臉上那層緊繃的、屬于邊境戰(zhàn)士的冷硬外殼,如同被暖陽融化的薄冰,瞬間消解了大半。嘴角那抹細微的弧度終于明顯了些,不再是促狹,而是一種混合著溫暖、懷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的、真正的笑意。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羽族特有的、略顯沙啞的磁性,像林間拂過竹葉的風(fēng):

“蕭雨歇,” 他準(zhǔn)確地叫出華族男子的名字,語氣是難得的放松,“你那魚鉤,釣的不是魚?!?/p>

他抬起下巴,點了點那清澈見底、因為剛才的驚擾而暫時不見魚影的溪水,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水面,投向了更深處。

“這溪水太清,太靜。你坐在這里,” 羽風(fēng)歌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釣的是一份這倚竹村也給不了你的‘安心’。驚走那魚的不是石頭,是你心里壓著的事。”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回到玄知臉上,銳利依舊,卻多了一份老友間的了然和關(guān)切,“你從華族腹地,從那些盯著黑石堡的眼睛底下溜出來,鉆進羽族腹地里,就為了坐在這里釣這溪里的小魚?蕭雨歇,你騙得了魚,騙不了我。說吧,到底什么事讓你都坐不住了,非要跑到我這窮鄉(xiāng)僻壤來驚擾我的魚?”

他最后一句,帶著點羽族特有的直白和揶揄,卻徹底戳破了蕭雨歇那份刻意維持的悠閑假象。溪水潺潺,竹影搖曳,兩個跨越了種族與天塹的老友對視著。

溪水潺潺,將細碎的陽光揉碎又拼合。竹影在蕭雨歇清癯的臉上搖曳,卻拂不去那份驟然降臨的沉郁。他沉默良久,久到羽風(fēng)歌幾乎以為他又要拋出塊石頭驚魚。終于,蕭雨歇的目光從空無一物的魚簍上移開,落在那根被他斜放在濕潤泥土上的青竹釣竿。那光滑的竿身,曾是他片刻寧靜的憑依,此刻卻像一根無用的枯枝。

“亂世將至,”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投入這溫順的溪流,瞬間壓住了所有的潺潺水聲與竹葉沙沙,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生靈涂炭,尸橫遍野?!?那八個字,如同蘸著血寫就的讖語,沉沉地砸在溪畔的綠蔭之下。

空氣驟然凝固。羽風(fēng)歌臉上那點因老友重逢而漾開的暖意,如同被寒潮席卷,瞬間凍結(jié)、剝落。他收攏的羽翼根部肌肉幾不可察地繃緊,銳利的目光不再是掃視外圍,而是如同釘子般死死釘在蕭雨歇低垂的側(cè)臉上。倚竹村的寧靜,亡魂風(fēng)嘯的低語,在這一刻都成了遙遠的背景音。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帶著鐵銹味的冰碴,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干澀:

“羽族……也無可避免的卷入嗎?” 他問的不是“會不會”,而是“無可避免”。身為馭空營出來的老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亂世”這兩個字對羽族意味著什么——不是邊境的摩擦,不是小規(guī)模的沖突,而是席卷一切、如同狂風(fēng)峽谷吞噬生命般的滔天洪流。因為他知道,所有種族卷入戰(zhàn)爭將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哀鴻遍野、尸橫遍地、血色涂滿整個大地。他也曾帶領(lǐng)馭空營的小隊去屠戮那些傷害羽人的野獸,會闖進野獸的巢穴,入眼所見,一個不留。如果是獫狁蠻族、華夏人族、羽人翼族、十萬大山的巫族、大海深處的鮫人一族呢?

蕭雨歇緩緩抬起頭,臉上再無半分跳脫與世外的申請,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洞悉世事的悲憫。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反問,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刺向羽風(fēng)歌竭力想回避的核心:

“當(dāng)玄微的使者踏入羽族的領(lǐng)地,堂而皇之登上星隕臺時,” 他刻意略過那個禁忌的名字,只用“玄微的使者”代指,目光卻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羽風(fēng)歌所有的僥幸,“你覺得,羽族這艘船,還能在即將到來的滔天巨浪中,找到避風(fēng)的港灣嗎?”

“避風(fēng)港?” 羽風(fēng)歌咀嚼著這個詞,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滿了諷刺和認命的蒼涼。他想起星隕臺上那黑袍的身影,想起骨甲上滴血般的“天傾”二字,想起翼驚雷在鐵翼林域日夜不息的爐火,想起積羽城那看似昂揚實則暗藏驚惶的喧囂。他沉默了幾息,再開口時,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確認:

“所有人?” 他的目光掃過溪對岸隱約可見的、倚竹村那些懸于竹枝上的溫暖鳥巢,掃過村中央“棲影坪”上可能正在練習(xí)凝翼的幼童身影。

蕭雨歇沉重地點了點頭,動作緩慢而堅決,仿佛脖頸上壓著無形的山岳。那一點,便是塵埃落定,便是宣判?!八腥?。” 他重復(fù)道,聲音里是無可辯駁的沉重。亂世洪流,席卷八荒,無人可做岸上觀火者,無人能置身高墻之內(nèi)。

羽風(fēng)歌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如刀,猛地攫住蕭雨歇的雙眼,仿佛要穿透他眼底的疲憊,直刺靈魂深處:“你呢?” 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風(fēng)暴來臨前的危險平靜,“蕭雨歇,你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還是在……期待它的到來?” 他太了解這位華族老友了,了解他那顆在清談客外表下跳動著的、渴望經(jīng)天緯地的不甘之心。盛世,容不下他驚世駭俗的霹靂手段。

蕭雨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越過羽風(fēng)歌的肩膀,投向那被竹影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蒼穹高遠,湛藍如洗,沒有一絲陰霾,卻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大的天神之手,正在云端之上冷漠地撥弄著一個決定億萬生靈命運的轉(zhuǎn)盤。那轉(zhuǎn)盤上,只有兩個冰冷刺骨的選項,再無其他可能——一邊是熊熊燃燒的戰(zhàn)爭之火,一邊是脆若琉璃的和平幻夢。

“期待?” 蕭雨歇的聲音飄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種浸透骨髓的疲憊和更深沉的無奈,“風(fēng)歌,我說了,你我皆避無可避。亂世洪流,人人皆是水中浮萍,身不由己。期待與否,又有何意義?”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羽風(fēng)歌,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疏離和睿智的眼眸深處,此刻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對生靈涂炭的深切悲憫,有對即將失控巨輪的無力感,甚至,在最隱秘的角落,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地方,確實有一絲被這殘酷問題所點燃的、屬于謀士的、近乎自毀的興奮火苗。這火苗讓他痛苦,也讓他感到一種病態(tài)的真實。

“至于我這一身所學(xué)……”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澀得如同未熟的竹實,“在盛世是異端,是屠龍之技,是懸在頭頂?shù)睦麆?。在亂世……”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或許是焚身的烈焰,也或許是……唯一的渡舟?!?/p>

羽風(fēng)歌沒有再追問。他聽懂了蕭雨歇話里那未盡的兇險與決然。他也抬起頭,仰望著那片被竹葉分割的天空。天神之手的幻象似乎消失了,只剩下純粹的、令人窒息的藍。但那無形的轉(zhuǎn)盤,仿佛已停止了轉(zhuǎn)動,指針正帶著無可挽回的勢頭,沉沉地、堅定地落向那刻著烈焰與刀兵的一側(cè)。

他猛地低下頭,目光如電,重新鎖定蕭雨歇,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每一個字都帶著斬斷猶豫的千鈞之力,砸碎了倚竹村外最后一絲虛假的寧靜:

“那就讓它來吧!”

這五個字,不是疑問,不是恐懼,而是沖鋒的號角,是迎接宿命的宣言!積羽河的水依舊潺潺流淌,倒映著竹影,也倒映著溪畔兩個渺小身影眼中那映照出的、席卷天地的亂世烽煙。亡魂風(fēng)嘯的嗚咽,在這一刻,似乎化作了遙遠戰(zhàn)場上提前奏響的、悲愴而蒼涼的號角。


更新時間:2025-06-22 13:4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