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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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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陽皇宮,承天殿。

金龍蟠柱間彌漫著稀薄但緊實的檀香,本該使人靜心,此刻卻壓不住下方金磚地上迸射出的無形火星。

“放肆!簡直是無法無天!葉脩區(qū)區(qū)一個皂隸出身的捕快,仗著一點微末武力,竟敢公然沖撞三品大員府邸,私設(shè)刑堂,虐打朝臣子嗣!此等行徑,與匪類何異?!若不嚴(yán)懲,國法何存?!朝廷威儀何存?!”

兵部侍郎王守廉須發(fā)戟張,聲如洪鐘,震得殿梁嗡嗡作響,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御階之下。

“王侍郎此言差矣!”

文官序列中,一個清瘦的緋袍御史猛然出列,正是素有清直之名的諫議大夫劉文正,他雙手捧著牙笏,聲音不高卻極有穿透力,帶著久積的憤懣,“葉脩所辦之案,樁樁件件,證據(jù)確鑿!那謝文才、曹孟德之流,倚仗父輩權(quán)勢,行奸淫擄掠、草菅人命之實,京都百姓苦之久矣!之前刑部、京都府上下層層包庇,推諉塞責(zé),致使冤沉海底!如今葉總捕剛猛任事,不避權(quán)貴,掃此積弊,正是撥云見日,還民公道!何罪之有?!難道只因為這些惡徒出身顯貴,便可以逍遙法外,凌駕于國法之上了嗎?!王侍郎身為兵部堂官,如此為本該治罪之人張目,莫非與他們有何關(guān)聯(lián)不成?”

他的目光銳利如針,直刺王守廉。

王守廉臉色瞬間漲紅:“劉文正!你休要血口噴人!我王守廉頂天立地,豈會與這等下作事有關(guān)?!我只是在說葉脩行事之手段,太過酷烈!不合朝廷法度!他一個捕頭,無權(quán)擅闖大臣府邸,更無權(quán)動用私刑!難道律法是兒戲嗎?”

“夠了!”

一聲蒼老但中氣十足的暴喝響起,壓住了爭論。

張巨鹿一步一頓走到殿中,花白的胡子微微顫抖,對著御座方向深深一揖:“陛下!老臣斗膽直言!葉脩手段如何,或有可商榷之處,然其所行之事,上應(yīng)天理,下順民心!其所懲者,乃社稷之蛀蟲,朝廷之頑疾!京畿之地,法度崩壞至此,若無此等猛藥利斧,何以滌蕩污濁,重整乾坤?老臣懇請陛下明察秋毫!葉脩非但無罪,反倒有功!其鐵面無私,不畏強權(quán)之風(fēng)骨,實乃百官之楷模!若將這等猛士治罪,豈非自毀長城,寒盡天下忠良之心?”

說著,這位老臣竟對著御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重重觸地,“請陛下三思!”

這一跪,分量重逾千鈞。

殿內(nèi)瞬間落針可聞。

清流一派不少官員也跟著出列跪下:“請陛下三思!”

另一邊,以王守廉為首的勛貴派系官員,臉色更是難看,眼神交換間滿是憤怒和忌憚。

葉脩這個名字,已不僅是一個捕頭,而是成了一個引爆朝野黨爭的引信,一個切割勛貴顏面的利刃。

御座之上,離陽老皇帝撐著龍案的手背,青筋微微隆起。

他身著明黃常服,沒有戴冠冕,花白的發(fā)髻只束了根簡單的碧玉簪。

那張布滿褶皺的臉上,沒有震怒,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陰郁。

對于腳下這沸反盈天、因一個區(qū)區(qū)總捕頭而起的激烈爭辯,他那雙渾濁的老眼深處,甚至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葉脩?

不過是一顆還算鋒利的石子罷了。

丟進(jìn)這潭深水里,激起些浪花,沖走些腐朽的沉渣,也好。

死了幾個驕縱過頭的紈绔?

抓了幾個依仗父蔭無法無天的混賬?

他眼皮微抬,掃過下面那些激憤和跪伏的身影。

該抓!

抓得好!

這些在京城這個溫柔富貴鄉(xiāng)里混吃等死的膏粱子弟算什么東西?

留著他們除了禍害百姓、丟朝廷的臉、讓那些清流筆桿子多寫幾篇罵朕“昏聵”的折子之外,還有何用?

殺幾只雞儆猴子,順便讓清流黨趁機扳回些臉面,跟那些勛貴們打打擂臺,互相牽制,省得他們總是聯(lián)合起來打國庫的主意……挺好。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老皇帝那布滿陰霾的目光,越過了激烈爭吵的殿堂,仿佛穿透了層層宮墻,望向了那遙遠(yuǎn)的、布滿風(fēng)沙和鐵血氣息的北涼方向。

葉脩掀起的這點風(fēng)波,相比起即將壓頂而來的那座大山……算得了什么?

真正讓這個垂垂老矣的帝王感到窒息,感到那只枯瘦的手控制不住地想要按向腰間的天子劍的,是今日晨間八百里加急送入御書房的那份密報。

“北涼王徐驍,于三日前啟程離涼?!?/p>

“輕車簡從,只帶百騎親衛(wèi),沿官道直奔京都?!?/p>

“沿途驛站遞報:王駕已過青峽關(guān)。十日內(nèi)必抵京畿!”

字字如針,扎在他布滿滄桑的心頭。

徐驍!

這個手握天下最雄壯邊軍的異姓王!

這個屠城滅國如飲水吃飯的“人屠”!

這個令塞外胡人聞風(fēng)喪膽、也讓離陽朝堂無數(shù)人寢食難安的北涼王!

他終于來了。

進(jìn)京!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老皇帝那深陷的眼窩里,掠過更深的陰霾和毫不掩飾的忌憚。

他不信徐驍此刻進(jìn)京,僅僅是為了一場什么勞什子的“述職”。

西楚新滅,余孽猶存;朝中清算舊黨的呼聲越來越高;幾位年長的皇子動作頻頻……這個手握重兵、戰(zhàn)功彪炳的軍頭,他的每一個舉動都牽扯著整個帝國的神經(jīng)!

他這個時候回京,嗅著京都因幾個紈绔被抓而躁動不安的氣息而來,想干什么?

逼宮?

示威?

還是……

老皇帝的手指,在御案冰冷的金龍雕刻上,神經(jīng)質(zhì)地、無聲地叩擊著。

王守廉還在梗著脖子,胸膛因激動劇烈起伏。

殿下跪著的、站著的、還在引經(jīng)據(jù)典準(zhǔn)備唇槍舌劍的雙方官員……所有這一切喧囂的畫面,在老皇帝此刻的感知里,都仿佛隔著一層濃重的水霧。

他極其緩慢地抬起一只手,甚至沒有抬眼去看腳下這片爭鬧的棋局,仿佛驅(qū)趕幾只嗡嗡叫的蒼蠅。

“……夠了。”

兩個字,不高,甚至有些含糊沙啞,但在落針可聞的殿堂里,卻如同定身法咒。

瞬間,所有的爭吵、所有的怒視、張巨鹿磕頭滲出的血絲、王守廉喉結(jié)的聳動、跪伏官員繃緊的后背,全都凝固了。

幾百道目光,驚疑不定,帶著敬畏,齊刷刷聚焦在御座之上那個垂暮的身影。

老皇帝渾濁的目光終于落在了下方。

先是從跪在中央的張巨鹿花白的頭發(fā)上掠過,停頓片刻。

然后移向漲紅臉的王守廉。

接著掃過那些跪著的清流,站著的勛貴。

那目光里,沒有對任何人、任何一派觀點的直接回應(yīng)。

只有一種極致的淡漠。

一種仿佛已看透了這殿中所有人所有心思的疲憊,以及一種凌駕于這些紛爭之上的、更加深沉冷酷的考量。

“……葉脩此人,既為捕頭,執(zhí)司刑律,緝拿有據(jù),那就……讓他做。”

聲音平淡,沒有情緒。

“至于功過是非,是非曲直……”

老皇帝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又像是意有所指,“自有后論?!?/p>

“都退下吧。”

他的身子微微向后,靠在了冰冷的龍椅靠背上,眼簾低垂,將所有的情緒和鋒銳都收斂在那一片暮氣沉沉的陰影之下,只余下那只藏在袖中、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的手。

張巨鹿猛地抬頭,老眼昏花中似乎捕捉到一絲渺茫的希望。

王守廉和其他勛貴官員面露不甘,卻也不敢再多言。

朝臣們心思各異,在壓抑的靜默中,如蒙大赦卻又滿腹疑團地行禮,魚貫退出金碧輝煌的承天大殿。

沉重的大門緩緩合攏。

殿內(nèi)只剩下老皇帝和隨侍多年、如同影子般的老宦官。

檀香的氣息重新清晰起來,卻更顯得死寂。

老皇帝緩緩睜開眼,那眼中的疲憊陰郁盡去,只剩下深不見底、令人心寒的幽邃鋒芒。

“徐驍……”

他低聲呢喃著這個名字,沙啞的嗓音如同鈍刀刮過枯骨。

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敲擊在冰冷的龍案之上,這一次,清晰,果決。

篤。篤。篤。

如同給某人敲響的喪鐘。

“他進(jìn)京的那一夜……”

老皇帝抬起眼皮,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盯在一旁垂手侍立、仿佛不存在的老宦官那張布滿褶皺的老臉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朕要那個叫葉脩的捕頭,死?!?/p>

“……死得…悄無聲息?!?/p>

“當(dāng)夜暴斃!”

老宦官的頭顱更低了下去,身子幾乎要蜷曲進(jìn)地上的陰影里,喉嚨里只發(fā)出一個極其輕微、仿佛嘆息的回應(yīng):“……喏?!?/p>


更新時間:2025-06-23 18:0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