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的、籠罩天地的巨網(wǎng)緩緩脈動著,每一次呼吸都抽離著深淵中本就稀薄混亂的能量。那冰冷的秩序感,如同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在江臨的心頭,也壓制著他體內那道幽藍光芒的流轉,讓其如同背負著萬鈞重物,運轉變得無比艱澀。
憤怒與無力感交織。但江臨很快將這股情緒強行壓下。憤怒解決不了問題,他必須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機會看清這枷鎖,才有機會……撕碎它!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名為王大力的玄元宗外門執(zhí)役的尸體,將他那代表身份的深褐色木牌也收了起來。然后,握緊背后的斧柄,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冰冷力量,再次開始了艱難的攀爬。
沉重的戰(zhàn)斧雖然極大地消耗著他的體力,但帶來的優(yōu)勢也是顯而易見的。鋒利的斧刃可以輕易劈開擋路的腐肉和糾纏的骨殖,堅硬的斧背能砸碎看似穩(wěn)固實則腐朽的支撐點,寬厚的斧面在必要時甚至能作為一面小小的盾牌,抵擋墜落的碎骨。
攀爬的效率大大提升。
隨著高度不斷增加,空氣中那股混合著金屬灼燒氣息的干燥熱浪越來越明顯。深淵底部那濃重得化不開的腐臭毒瘴,似乎也被這股持續(xù)不斷涌下的熱風沖淡了不少。腳下堆積的尸骸,年代明顯更近,腐化程度大大降低,甚至能看到不少穿著類似王大力那種深灰色短袍的尸體,死狀各異,但胸口那結晶化的恐怖貫穿傷卻頻頻出現(xiàn)。
這些發(fā)現(xiàn)讓江臨的心愈發(fā)沉重。玄元宗的人,似乎在這里死了很多。那人柴窯,到底是什么龍?zhí)痘⒀ǎ?/p>
又不知攀爬了多久,當江臨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沉重的戰(zhàn)斧狠狠劈入上方一塊堅硬的、帶著明顯人工開鑿痕跡的黑色巖壁縫隙,借力將自己最后一段身體拖上來時,他終于抵達了一個相對開闊的“平臺”。
這里不再是純粹由尸骸堆砌,而是位于巨大山體巖壁的一個天然凹陷處,地面是相對堅硬的黑色巖石,堆積的尸骸明顯被清理過,只在角落堆積著一些破碎的骨骼和雜物。
最讓江臨精神一振的是,這里的空氣雖然依舊渾濁燥熱,帶著金屬粉塵的味道,但深淵底部那致命的毒瘴已經(jīng)稀薄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體內幽藍光芒受到的壓制也驟然減輕,運轉速度明顯加快,一絲絲清涼的氣息流轉全身,疲憊欲死的身體如同久旱逢甘霖,貪婪地汲取著這難得的喘息之機。
他背靠著冰冷的巖壁,劇烈地喘息著,貪婪地呼吸著這相對“干凈”的空氣。目光則警惕地掃視著這個平臺。
平臺不算大,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巖壁棧道的起點。一側是深不見底的棄尸淵,濃霧翻滾。另一側則是向內凹陷的、深邃的巖壁通道,不知通向何方。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平臺邊緣,靠近深淵方向,立著幾根粗糙的、如同某種界碑般的黑色石柱。
石柱上,似乎刻著字。
江臨強撐著疲憊的身體,挪到最近的一根石柱前。石柱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黑色煙塵,他用破爛的袖子用力擦拭了幾下。
一行歪歪扭扭、卻帶著刻骨恨意和絕望的字跡顯露出來:
“生為薪柴,死為棄尸!牧者!牧者?。 ?/p>
牧者!
又是這個冰冷的稱謂!與金屬殘片上的烙印如出一轍!
江臨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猛地看向其他幾根石柱,快步上前擦拭。
“玄元棄子,永墜無間!”
“焚我道軀,飼汝兇器!恨!恨!恨!”
“此淵無底,此恨無期!”
字字泣血!句句含恨!這些刻字者,顯然都是被投入這棄尸淵的玄元宗修士!他們口中的“薪柴”、“棄子”、“焚軀飼器”……無不指向那高懸于尸骸之山上方的巨大黑影——人柴窯!
而那個貫穿始終的名字——“牧者”,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陰影,籠罩在這一切之上!是操控者?是收割者?
江臨站在石柱前,指尖拂過那些充滿絕望與詛咒的刻痕。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仿佛能感受到刻字者臨死前那滔天的怨憤與不甘。體內的幽藍光芒,似乎也受到這股強烈負面情緒的引動,在眉心深處微微跳動,傳遞出一絲冰冷的、同樣帶著排斥與憤怒的共鳴。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這些刻字,印證了他的猜測,也揭示了更深的黑暗。但現(xiàn)在,他需要的是活下去的信息。
他的目光投向平臺另一側,那條通往巖壁深處的、相對“平整”的通道。通道的地面有明顯的踩踏痕跡,空氣中也殘留著淡淡的、與王大力尸體上類似的汗味和金屬塵埃的氣息。
這里,似乎經(jīng)常有人活動。是那些將尸骸拋下深淵的“清道夫”?還是人柴窯的底層苦役?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金屬摩擦聲,伴隨著沉重而拖沓的腳步聲,從通道的深處隱隱傳來!
有人來了!
江臨瞳孔一縮!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極度疲憊,傷痕累累,根本不適合與任何人發(fā)生沖突!他目光迅速掃過平臺,瞬間鎖定在角落那堆相對高大的破碎骨骼和雜物之后!
沒有絲毫猶豫,他強提一口氣,如同受傷的貍貓般,悄無聲息地竄到那堆骸骨雜物之后,迅速蜷縮起身體,將自己隱藏在陰影之中。沉重的戰(zhàn)斧被他緊緊抱在懷里,鋒利的斧刃朝外,右手緊握斧柄,左手則下意識地按住了綁在左臂上的冰冷金屬殘片。體內的幽藍光芒被他極力收斂、壓制,如同冬眠的蛇,蟄伏在眉心深處。
腳步聲和金屬摩擦聲越來越近,在空曠的巖壁通道中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一個身影,緩緩從通道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活人。
身材異常高大魁梧,比死去的王大力還要壯碩一圈。同樣穿著深灰色的、沾滿油膩和黑灰的粗布短袍,只是這袍子穿在他身上顯得緊繃繃的,虬結的肌肉幾乎要撐破布料。他臉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污垢和汗?jié)n混合的泥殼,看不清具體面容,只有一雙眼睛,在污垢下顯得格外突出。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空洞。麻木。如同兩潭死水,看不到絲毫屬于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種被徹底榨干了所有希望和情感的疲憊與絕望。瞳孔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金色痕跡,如同某種烙印。
他肩膀上扛著一根粗大的、前端帶著巨大鐵鉤的黑色金屬桿。鐵鉤上,正拖拽著一具新鮮的尸體!那尸體同樣穿著玄元宗的灰色短袍,胸口赫然也是一個巨大的、結晶化的貫穿傷口!尸體在粗糙的巖石地面上拖行,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留下一道暗紅色的血痕。
壯漢走到平臺邊緣,靠近那幾根刻滿詛咒的石柱。他停下腳步,空洞的目光掃過深淵翻滾的濃霧,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執(zhí)行一項重復了千萬遍的任務。
他熟練地揮動手中的金屬鉤桿。
噗嗤!
鋒利的鐵鉤精準地鉤穿了地上那具尸體的肩胛骨!然后,壯漢雙臂肌肉墳起,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吼,腰身猛地發(fā)力一掄!
呼!
那具沉重的尸體,如同一個破敗的麻袋,被他掄起一個巨大的弧度,朝著下方深不見底的棄尸淵,狠狠地拋了下去!
尸體翻滾著,迅速消失在翻滾的濃霧之中,連一絲回響都沒有。
做完這一切,壯漢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將沉重的鉤桿隨意地扛回肩上。他微微佝僂著背,拖著疲憊的步伐,轉身,準備沿著來時的通道返回。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他那空洞麻木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了江臨藏身的那堆骸骨雜物。
江臨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致!右手的斧柄幾乎要被他捏碎!他死死屏住呼吸,將身體蜷縮得更緊,幽藍光芒被壓制到極限,祈求著那厚厚的污垢和陰影能遮蔽自己。
壯漢的目光在那堆雜物上停留了一瞬。
僅僅是一瞬。
那雙空洞麻木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堆真正的、毫無價值的垃圾骸骨。他甚至沒有停頓一下腳步,就那么扛著沉重的鉤桿,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緩緩地重新沒入了巖壁通道的陰影之中。
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摩擦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通道深處。
直到確認那聲音徹底消失,江臨才猛地松懈下來,整個人如同虛脫般靠在冰冷的骸骨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剛才那一瞬間的壓迫感,比面對深淵毒瘴和老怪物時更甚!那壯漢身上散發(fā)出的,是一種被徹底馴化、徹底絕望后的死寂,如同行尸走肉,卻偏偏擁有著恐怖的力量!
他……就是人柴窯的“清道夫”?那些刻字的玄元棄子,就是被他這樣拋入深淵的?他眼中的淡金色痕跡……是什么?是控制?還是某種枷鎖的烙印?
江臨掙扎著站起身,走到平臺邊緣,壯漢拋尸的地方。地上還殘留著那具尸體被拖拽留下的暗紅色血痕,散發(fā)著淡淡的血腥氣。
他順著血痕的方向,望向巖壁通道的深處。那里一片昏暗,只有從極高處滲透下來的、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折射的微弱暗紅光線,勉強勾勒出通道粗糙的輪廓。通道的盡頭,隱沒在更深的黑暗里,但空氣中那股燥熱的金屬灼燒氣息,卻正是從通道深處源源不斷地涌來!
人柴窯,就在那個方向!
江臨握緊了背后的斧柄,粗糙的木柄硌著掌心,帶來一絲疼痛的清醒。他回頭,最后看了一眼下方翻滾著濃霧、埋葬了無數(shù)尸骸的深淵,又看了看那幾根刻滿血淚詛咒的石柱。
前路,是吞噬生命的熔爐。退路,是純粹的死亡深淵。
沒有選擇。
他深吸一口帶著血腥和金屬粉塵的渾濁空氣,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徹底斬斷,只剩下如同巖石般的堅定。他邁開腳步,拖著疲憊不堪卻異常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步,堅定地踏入了那條通往人柴窯的、昏暗而灼熱的巖壁通道。
通道并不長,但異常壓抑。兩側是冰冷的、布滿鑿痕的黑色巖石,腳下是粗糙不平的地面。越往里走,那股燥熱的氣息就越發(fā)明顯,空氣仿佛都在微微扭曲。通道的盡頭,豁然開朗!
江臨的腳步猛地頓??!瞳孔因震驚而驟然收縮!
眼前,是一個巨大到難以想象的、嵌入山腹的洞窟!
洞窟的穹頂高聳入黑暗,看不到盡頭。而在洞窟正中央,矗立著一座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巨型建筑!
那是一座……塔?一座爐?或者說,一座由冰冷金屬、巨大骨骼、以及某種暗紅色巖石堆砌熔鑄而成的、無法歸類的恐怖造物!
它的基座龐大無比,深深扎根于洞窟底部沸騰的、散發(fā)著刺鼻硫磺味和暗紅光芒的巖漿池中!池中暗紅的巖漿翻滾著,散發(fā)出恐怖的高溫,將整個洞窟映照得一片血紅!無數(shù)粗大如巨蟒般的金屬管道和鎖鏈,從巖漿池中伸出,纏繞、連接在巨塔的基座之上,將滾燙的巖漿能量源源不斷地輸送上去!
巨塔的塔身扭曲向上,層層疊疊。構成塔身的材料極其詭異:冰冷的、布滿鉚釘和管道的巨大金屬板;慘白的、如同某種巨型生物肋骨般的巨大骨材;還有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巨大巖石塊!這些材料被強行熔鑄、拼接在一起,形成一種扭曲、怪誕、充滿褻瀆感的建筑風格!
塔身上布滿了無數(shù)巨大的、如同蜂巢般的孔洞。此刻,大部分孔洞都敞開著,散發(fā)出滾滾熱浪和刺鼻的濃煙!江臨能看到,一些孔洞內部,正有無數(shù)螞蟻般渺小的身影在蠕動!他們穿著和剛才那個壯漢、王大力一樣的深灰色短袍,正艱難地將一些黑乎乎的東西投入孔洞深處那暗紅色的、如同怪獸食道般的熔爐核心!
每一次投入,孔洞深處就爆發(fā)出更熾烈的火光和更濃烈的黑煙!
而在巨塔的更高層,一些孔洞則緊閉著厚重的、布滿符文的金屬閘門。門縫中,隱隱透出令人心悸的暗紅光芒,仿佛里面正在熔煉著什么可怕的東西。
洞窟內,熱浪滾滾,空氣扭曲,巨大的噪音如同無數(shù)巨獸在同時咆哮、嘶吼!金屬的撞擊聲、骨骼的碎裂聲、巖漿的沸騰聲、閘門開合的轟鳴聲、還有……無數(shù)人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和嘶吼,混雜在一起,形成一曲來自地獄的交響!
這就是……人柴窯!
江臨站在通道出口的陰影里,如同螻蟻仰望巨神。灼熱的氣浪炙烤著他的臉龐,巨大的噪音沖擊著他的耳膜。眼前這龐大、扭曲、噴吐著烈焰與濃煙的恐怖巨構,散發(fā)著一種純粹為了毀滅與壓榨而存在的、冰冷而邪惡的工業(yè)力量感!
這根本不是什么窯爐!
這分明是一座吞噬活人、熔煉血肉、鍛造某種未知恐怖之物的……血肉熔爐!
而就在這時,江臨的目光,猛地被巨塔基座附近、巖漿池邊緣的景象牢牢吸住,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
只見在巖漿池那暗紅光芒的映照下,靠近巨塔基座的那一面洞窟巖壁上,并非光滑的巖石!
那巖壁……竟然是由無數(shù)森白的、密密麻麻的、堆積如山的人類顱骨砌成的!
顱骨墻!
高聳入黑暗,左右延伸至視線盡頭!每一個顱骨的眼窩都空洞地朝著洞窟內部,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這座吞噬他們血肉的恐怖熔爐!無數(shù)空洞的眼窩在巖漿暗紅光芒的映照下,反射著幽幽的磷光,形成一片無邊無際的、充滿痛苦與絕望的慘白之墻!
那扭曲痛苦的面容,那無聲的吶喊,那密密麻麻的慘白……與通道外平臺上那些刻字石柱的詛咒遙相呼應!
“生為薪柴,死為棄尸!”那壯漢麻木拋下的尸體,最終歸宿就是深淵,而他們的頭顱,卻成為了這人柴窯基座的……裝飾?祭品?還是某種邪惡儀式的組成部分?
江臨死死盯著那無邊無際的顱骨墻,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憤怒,混合著極致的惡心,在他胸中翻騰。他握緊了背后的戰(zhàn)斧,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而體內那道幽藍光芒,似乎也被這殘酷的景象所刺激,在眉心深處劇烈地跳動起來,傳遞出強烈的排斥與一種冰冷的……渴望解析的意志?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粗暴、如同砂紙摩擦鐵皮般的咆哮聲,猛地在他側后方炸響:
“那邊那個!新來的渣滓!發(fā)什么呆?!還不給老子滾過來背火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