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酒意裹挾著傅知宴,將他沉入宿舍單人床狹窄的方寸之地。酒精的余韻在血管里緩慢發(fā)酵。
指尖驟然失力,那個空了的薄荷糖鐵罐從掌心滾落,在寂靜中撞出金屬特有的空鳴,最終停在床腳的陰影里。
月光穿透廉價的滌綸紗簾,落在手機屏幕壁紙上。
那張孫念雪側臉微笑的照片,光影開始游移,邊緣模糊,像被加上了一層失焦的夢境濾鏡。
他站在一片開闊柔軟的草坪上,格拉斯哥大學的尖頂在遠處勾勒出哥特式的剪影。
孫念雪穿著潔白如雪的裙子,裙擺旋開,如同初見視頻里那般驚艷。
她笑著轉圈,發(fā)間別著的白色芍藥花瓣簌簌落下,有一片,輕飄飄地,正好停在他攤開的掌心。
空氣里彌漫著青草濕潤的氣息,卻又毫無道理地飄落下漫天櫻花。
北京春日的限定,與格拉斯哥永恒的陰雨天,在此刻荒誕地交疊。
她跑過草地,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驚呼著向前撲倒。
傅知宴下意識伸手去扶。
指尖觸碰到她溫熱柔軟的手臂,鼻尖嗅到她發(fā)絲間淡淡的清香,混合著雨后泥土的味道。
視線交錯的瞬間,她重心不穩(wěn)地撞進他懷里。
柔軟的唇瓣意外相觸,帶著一絲涼意,還有他口腔里殘留的薄荷糖碎末,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拉圖的醇厚味道。
世界仿佛按下了慢放鍵。
他心臟驟停,想要推開她。
手腕卻傳來一陣冰涼的束縛感。
低頭看去,纏住他手腕的,竟是直播畫面里她常戴的那條細細的月牙形銀鏈。
凌晨五點。
傅知宴猛地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
宿舍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幾聲鳥鳴。
他喘息著,抬起手,發(fā)現(xiàn)自己正死死攥著手機充電線。
白色的線纜在手腕上纏了幾圈,勒出一道清晰的紅痕,微微刺痛。
夢里那條銀鏈的冰涼觸感仿佛還未散去。
后背的校服襯衫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
喉嚨里混雜著宿醉后的干澀,似乎還殘留著夢中那個吻帶來的,不真實的薄荷甜香。
他有些茫然地摸索著枕邊的手機。
屏幕亮起,時間顯示5:03。
鎖屏界面,一條新的朋友圈提示赫然在目。
是孫念雪,兩小時前更新的。
照片里,是格拉斯哥標志性的晨霧,背景是古老的石板街道。
她穿著厚厚的毛衣,對著鏡頭比了個“耶”的手勢,臉上帶著熬夜后的倦容,卻依舊笑得眉眼彎彎。
最重要的是,她的指尖,正輕輕碰觸著一朵沾著露水的白色芍藥花。
和夢里他掌心那片花瓣,一模一樣。
配文寫著:“通宵趕論文的意外收獲,早安格拉,早安我的肝?!?/p>
傅知宴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點開微信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他想和她說話。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懸停良久,最終還是把打出的每一個字,都逐一刪掉。
空白的對話框,像一封永遠無法寄出的情書,靜靜地躺在那里,沉默而固執(zhí)。
他無力地向后靠去,視線重新落回手機鎖屏壁紙。
那張孫念雪的照片被他放大。
她耳后別著那朵白色芍藥,花語是“情有獨鐘”。
陽光穿過格拉斯哥稀薄的云層,落在她發(fā)梢,也照亮了像素點里隱藏的秘密。
傅知宴煩躁地將手機扔開。
手機撞到床頭柜,發(fā)出一聲悶響。
柜子上一瓶白色的藥瓶被震倒,骨碌碌滾落在地。
幾粒白色的圓形小藥片撒了出來,在清晨微熹的光線下,像散落一地的絕望。
那是醫(yī)生開給他的,治療輕度抑郁的藥。
“咚咚——”藥片滾動的聲音驚醒了睡在下鋪的張浩。
“宴哥?咋了?地震了?”張浩睡眼惺忪地嘟囔了一句,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傅知宴沒有回應,只是彎腰,在晨曦微光中摸索著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
指尖先觸碰到冰涼堅硬的藥片,然后,是那個同樣冰涼的薄荷糖鐵罐。
他下意識地摩挲著鐵罐底部。
粗糙的金屬觸感下,似乎刻著什么東西。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他瞇起眼仔細辨認。
是三個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縮寫——SNX。在熹微晨光里泛著一種冷硬的光澤。
像一道永遠無法真正愈合的陳年舊傷。
這個鐵罐,是十年前他生日時,父親出差從瑞士帶回的伴手禮,一堆花花綠綠的糖果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他隨手拿了,后來就一直用著。
當時誰也沒有在意的巧合。
此刻,卻像一個橫跨了將近十年的隱秘讖語,帶著宿命般的沉重感,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命運竟埋下了如此荒誕而苦澀的伏筆。
他緊緊攥著那個空空如也的糖罐,直到冰冷的金屬邊緣硌痛了掌心。胃部熟悉的絞痛感,毫無預兆地再次襲來,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
他忽然想起昨夜被他煩躁地倒進洗手池的那半杯紅酒。
猩紅的液體在白瓷的池底,旋轉著形成一個小小的渦流。
那個渦流的形狀,此刻竟與夢中孫念雪旋轉飛揚的雪白色裙擺,緩緩地重合在了一起。
窗外有零星的白色玉蘭花瓣,被清晨的風吹送著,悠悠飄落。
北京短暫而熱烈的春天,與格拉斯哥濕潤而綿長的春天,似乎正在他這小小的鐵架床上方,進行著一場無聲無息的對撞。
被充電線纏繞過的手腕處,皮膚開始微微發(fā)燙。
那里本該有一條銀鏈的。
想象中,那鏈子每輕輕響動一聲,就會震落他心底更深處一層、永不融化的積雪。
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
傅知宴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陽光落在他攤開的課本上,跳躍著金色的光斑。
講臺上,數(shù)學老師正唾沫橫飛地講解著一個他完全聽不懂的復雜函數(shù)圖像,那曲線扭曲得像某種抽象藝術。
他的視線卻有些渙散,毫無目的地飄向窗外,又落回桌面。
指尖無意識地轉動著一支淡藍色的鋼筆,筆尖在草稿紙的角落里,反復涂抹,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唇印輪廓,又迅速劃掉。
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那個凌晨荒誕又真實的夢。
那個帶著薄荷清冽與少女溫熱的鼻息的,一觸即分的吻。
太清晰了。
柔軟的,微涼的,帶著幾乎能點燃皮膚的觸感。
他甚至能回想起她微顫的睫毛,像蝶翼掃過他皮膚時,那瞬間細微的癢意,還有她瞳孔里映出的他自己驚慌失措的倒影。
唇瓣上似乎還殘留著那種虛幻的溫熱。
“傅知宴!”
一個中氣十足又帶著明顯不悅的聲音,伴隨著一枚白色粉筆頭破空而來,精準地砸中了他的額頭正中央。
力道不大,但侮辱性極強。
他猛地回過神,像是被冷水澆了個透頂,茫然地看向講臺。
全班同學的目光“唰”地一下,整齊劃一地聚焦在他身上,幸災樂禍的有,看熱鬧的有,還有幾分同情。
坐在他旁邊的張浩,肩膀聳動,憋笑憋得臉頰通紅,嘴里還塞著半個沒啃完的肉包子。
數(shù)學老師雙手抱胸,站在講臺上,眉頭擰成了一個標準的“川”字,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地盯著他。
“站起來?!崩蠋煹穆曇舨蝗葜靡?。
傅知宴磨磨蹭蹭地站起身,目光終于聚焦在黑板上那道扭曲復雜的函數(shù)圖像上。
大腦依舊像一團被隨意揉搓過的草稿紙,一片空白,還帶著宿醉后的鈍痛。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厲害,一個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
那個虛幻的吻,似乎還在唇齒間殘留著若有似無的甜意,像一顆融化不了的糖,黏住了他所有的邏輯思維能力。
“這道題的解題思路,你,傅大少爺,來給大家分析一下?!睌?shù)學老師特意加重了“傅大少爺”四個字,語氣里的嘲諷幾乎要溢出來。
昨晚那輛騷包的法拉利,顯然已經在教師辦公室流傳開了。
傅知宴感覺臉頰開始發(fā)燙,全班同學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他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混亂的大腦運轉起來。
“呃……這個函數(shù)……”他盯著黑板,努力回憶著老師剛才講過的內容,但腦子里全是孫念雪比著“耶”的手指,還有那朵白色的芍藥。
“它……它首先……需要一個定義域……”他磕磕巴巴地擠出幾個字。
“然后呢?”老師追問,抱著胳膊,一副“我看你能編出什么花兒來”的表情。
“然后……”傅知宴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又飄到了草稿紙那個被劃掉的唇印上,“……它的曲線,應該……像一個……嗯……帶著奶油的司康餅?”
話音剛落,教室里先是詭異地安靜了一秒。
緊接著,爆發(fā)出哄堂大笑。
張浩更是夸張,一口包子噴出來,嗆得驚天動地,眼淚都出來了。
“噗——咳咳咳!宴哥!人才??!”
數(shù)學老師的臉徹底黑了,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司康餅?傅知宴!你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我看你是想去辦公室喝茶了!”
傅知宴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耳根紅得能滴出血來。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手心里全是冷汗。
那個吻的后遺癥,好像比昨晚的宿醉還要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