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急診科,像一只被塞滿的沙丁魚罐頭,連空氣都帶著渾濁的咸腥味。消毒水、汗餿、還有隱隱的血氣,攪拌在一起,成了這里永恒的背景。人聲是嗡嗡的噪音背景墻,孩子的哭嚎、家屬焦灼的詢問、護士急促的腳步聲、還有醫(yī)生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指令聲,層層疊疊,撞在刷得慘白的墻壁上,又彈回來,砸得人耳膜生疼。
鐘南推著沉重的治療車,車輪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咕嚕?!钡膯握{聲響,如同他此刻的心情。車上是剛配好的大輸液瓶,冰冷的玻璃瓶身凝結著水珠,涼意透過一次性手套,絲絲縷縷滲入他的指尖。他腳步有些沉,昨夜幾乎沒怎么合眼,夢里全是女友李薇那張寫滿鄙夷和不耐煩的臉,還有那句像淬了冰碴子的話,反復在耳邊刮擦:“鐘南,你醒醒吧!中醫(yī)?那玩意兒能當飯吃嗎?看看你這身護士服,看看你那個破出租屋!我跟著你,看不到一點光!”
心口像是被那無形的冰碴子狠狠扎了一下,悶悶的疼。他下意識地吸了口氣,試圖驅散那股盤踞不散的郁結和疲憊。走到留觀區(qū)3床,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溝壑的老太太蜷縮在窄窄的病床上,枯瘦的手緊緊按著腹部,渾濁的眼睛里全是痛苦和茫然。她旁邊沒有人陪護,只有角落里一個臟兮兮的、裝著空塑料瓶和紙殼的蛇皮袋,無聲地訴說著主人的身份。
“阿婆,該打針了。”鐘南俯下身,聲音放得又輕又緩,盡量蓋過周圍的嘈雜。他熟練地拿起老太太布滿褶皺和老繭的手,觸感粗糙而冰涼。他輕輕拍打她的手背,尋找著那幾乎被歲月磨平的血管。
老太太渾濁的眼睛看著他,嘴唇哆嗦著,聲音像漏了氣的風箱:“醫(yī)……醫(yī)生……貴……貴不貴啊?我……我沒……”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抽氣堵了回去,只剩下痛苦的低吟。
“不怕,阿婆,先打針,病好了再說別的。”鐘南溫聲安撫,動作沒有絲毫停滯。指尖傳來那血管微弱搏動的觸感,他屏住呼吸,消毒、進針,動作穩(wěn)定而精準,一針見血。透明的藥液開始緩緩滴入老人干涸的血管??粗先艘蛲纯喽嚲o的眉頭似乎稍稍松開了些,鐘南心里那點沉甸甸的東西,才稍微挪開了一點點。
剛直起有些發(fā)酸的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個尖銳的女聲像錐子一樣刺破空氣,精準地扎向他:“喂!3床那個!你是她家屬嗎?催費單都貼床頭了!她這檢查費、藥費都欠著呢!趕緊去繳費處把錢交上!別磨蹭!”
是護士長王梅。她抱著病歷夾站在幾步外,涂著厚厚粉底的臉繃得緊緊的,眉頭擰成疙瘩,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上下刮著鐘南和他推著的治療車,最后落在老太太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不耐煩。
鐘南下意識地擋在老太太床前半步,隔絕了那過于刺人的視線。“護士長,”他聲音還算平穩(wěn),“這位阿婆剛來,情況不太好,家屬還沒聯(lián)系上。費用的事,能不能先……”
“先什么先?”王梅的聲音陡然拔高,在嘈雜的背景音里異常刺耳,“醫(yī)院是你家開的?沒錢就別來看??!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欠費不交,藥就停,檢查就不做!你一個護士,操什么閑心?做好你自己的事!推車去,病房那邊等著換藥呢!”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仿佛在驅趕一只蒼蠅,眼神掠過鐘南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混雜著輕視和“你懂什么”的嘲諷。
旁邊幾個等待叫號的家屬投來意味不明的目光,有的漠然,有的帶著點看熱鬧的興味。鐘南感覺臉頰微微發(fā)燙,那點剛剛因成功穿刺而升起的微薄暖意瞬間被戳破,只剩下冰冷的難堪。他張了張嘴,那句“中醫(yī)也有辦法先緩解”的念頭,在對方冰冷的規(guī)則和嘲弄的目光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最終只化作喉間一聲沉悶的“嗯”。
他沉默地推起治療車,金屬輪子碾過地面,發(fā)出比來時更沉重、更滯澀的“咕嚕”聲。離開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老太太渾濁的眼睛半閉著,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揪著那床洗得發(fā)白的薄被,仿佛那點布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角落里,那個裝著廢品的蛇皮袋,像一道無聲的、沉重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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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交接班,像一場疲憊的接力。白班的喧囂暫時退潮,留下的是病歷本上密密麻麻的記錄、尚未完成的治療單,以及夜班同事眼中同樣掩飾不住的倦色??諝饫锵舅奈兜浪坪醺鼭饬?,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鐘南脫下護士服,動作有些遲緩。那身漿洗得有些發(fā)硬的淡藍色布料,此刻仿佛有千斤重。他把它掛進屬于自己的那個窄小儲物柜,柜門內側貼著一張微微泛黃的紙張,上面是他自己謄抄的《湯頭歌訣》片段,字跡工整清秀。指尖無意識地拂過那些熟悉的藥名,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涌上鼻尖。
走出醫(yī)院后門,一股混雜著汽車尾氣和路邊攤食物油膩味道的熱風撲面而來,將醫(yī)院里那種特有的、冰冷的壓抑感沖淡了些許,卻帶來了另一種粘稠的煩悶。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勾勒出繁華的輪廓,卻照不進他此刻灰暗的心境。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了一下。鐘南摸出來,屏幕亮起,是李薇發(fā)來的微信消息。沒有文字,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家高檔西餐廳,水晶吊燈光線璀璨柔和。餐桌上擺著精致的餐點,一只涂著蔻丹、纖細白皙的手正優(yōu)雅地捏著一只高腳杯的細柄,杯中紅酒色澤醇厚。照片的焦點,清晰地落在手腕上。那里戴著一塊嶄新的腕表,表盤在燈光下折射出冷冽而奢華的光芒,表帶上一個小小的、顯眼的雙“C”交織Logo,像兩個嘲諷的鉤子。
照片下面,緊跟著一條轉賬信息。入賬金額:5000元。備注只有冰冷的兩個字:補償。
仿佛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從頭到腳,澆了他一個透心涼。心臟先是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隨即,一股灼熱的、混雜著巨大羞辱和憤怒的火焰,“轟”地一聲從心底直沖頭頂!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太陽穴,突突地跳著,視野邊緣都帶上了一層模糊的紅暈。
補償?用一塊名牌手表和一頓大餐來結算他們幾年的感情?他像個傻子一樣省吃儉用,把微薄的工資掰成兩半花,想給她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結果在她眼里,只值這輕飄飄的五千塊和一場赤裸裸的炫耀?
他死死攥著手機,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屬外殼硌得掌心生疼。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滾燙的棉絮,燒灼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周圍下班的人流、車輛的鳴笛、城市的喧囂……一切聲音都仿佛被一層厚厚的玻璃隔絕了,變得遙遠而模糊。整個世界只剩下手機屏幕上那塊刺眼的手表,還有那行“補償”的備注,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涌上來。他猛地轉過身,扶著醫(yī)院后門冰涼的鐵質門框,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汗水瞬間浸濕了鬢角和后背的T恤。
不知過了多久,那陣劇烈的眩暈和惡心才稍稍退去。他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望著眼前流光溢彩卻又無比陌生的街道,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路燈昏黃的光線落在他臉上,映出一片毫無血色的蒼白。
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向那個他暫時稱之為“家”的方向——位于城市邊緣、租金低廉的老舊筒子樓。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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