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子里掉出來的鍵盤，大概在雜物山上壓了三年零七個月，像塊灰撲撲的磚頭。陳暮皺著眉，
用兩根手指勉強捏起它，灰塵簌簌落下，在正午透過百葉窗的光柱里上下翻飛。
鍵帽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塑料光澤，沾染上一層模糊的、黏膩的油垢觸感，
特別是WASD和空格鍵，字符幾乎磨平到消失的邊緣?！皣K。”陳暮嫌棄地彈了彈灰，
順手就想把它丟回那堆舊電源線、壞掉的移動硬盤和老款游戲手柄的墳場里去。
指尖卻在鍵盤背面摸到一道早被遺忘的凸起。他遲疑了一下，翻過來。
是一塊用透明膠帶笨拙粘住的、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片，邊緣浸染了經(jīng)年的黃褐色。
鬼使神差地，他摳開那早已失去粘性的膠帶，展開了這張從某個作業(yè)本上粗暴撕下的紙頁。
上面是三種迥異的、幼稚又張牙舞爪的字跡，頂頭一行是用加粗的藍(lán)色水筆用力寫下的標(biāo)題，
·絕密作戰(zhàn)計劃（最終修訂版）》【隊長：阿暮】 任務(wù)代號：星塵閃擊 目標(biāo)：三個月內(nèi)，
干翻服務(wù)器所有公會！拿下首屆“星域爭霸”總決賽冠軍！制霸銀河！
核心戰(zhàn)術(shù)：暮哥的超級猥瑣流心算流！（打不過？那就憋后期！憋到天荒地老！
）【副隊長：阿哲】 補充：暮哥負(fù)責(zé)憋，我負(fù)責(zé)浪！吸引火力就靠我風(fēng)騷的走位！
死了算我的?。ǚ凑龔?fù)活快?。就跖瞥夂蚣鏆夥战M：小川】 保證：零食飲料管夠！
鍵盤鼠標(biāo)擦得锃亮！比賽贏了，我請客網(wǎng)吧通宵?。ㄎ野殖霾畹臅r候……）紙頁最下方，
還有一行歪歪扭扭、墨水洇開的小字誓言，字跡稚嫩卻帶著不顧一切的熱度： “星辰大海，
我們來了！——泰坦三傻永不散伙！”陳暮捏著紙片的手指猛地一緊，指關(guān)節(jié)泛出青白。
紙張粗糙的觸感下，
十年前那個燥熱的夏夜尖叫著重新撞進(jìn)他的大腦——煙霧繚繞的“極速風(fēng)暴”網(wǎng)吧角落，
劣質(zhì)塑料座椅被汗浸得滑膩；顯示器幽藍(lán)的光映照著三張年輕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臉，
鍵盤在他們手下發(fā)出暴雨般的噼啪聲；屏幕里，
屬于他們公會“泰坦”的簡陋星艦正掠過一片瑰麗的星云塵埃帶，
撲向外域海盜的老巢……還有決賽日，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定格的那個刺目的“敗北”，
觀眾席上爆發(fā)的唏噓和哄笑如同實質(zhì)的浪潮，瞬間澆滅了所有滾燙的星辰。
以及隨之而來的、無聲的潰散。升學(xué)，搬家，各自沉入生活混濁的河底。泰坦三傻？
成了通訊錄里三個永遠(yuǎn)不會再亮起的灰色頭像。心底那塊早已結(jié)痂的疤，
被這張薄薄的紙片狠狠撕開，露出底下從未真正愈合的、依舊滾燙的血肉。“星辰大海？
”陳暮對著寂靜的出租屋，對著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際線，
發(fā)出一聲短促、干澀、近乎自嘲的低笑，“狗屁?！彼麩┰甑匕涯菑埣埲喑梢粓F，
手臂掄圓了要砸向墻角那個塞滿外賣盒的垃圾桶。動作卻在半空僵住。
那張沾著油污、承載著少年誓言的紙團，最終還是沒能離手。他頹然松開手指，
任由紙團跌落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一聲悶響。他自己則在彌漫著隔夜外賣味道的空氣里，
像一截失去支撐的朽木，直挺挺倒在滿是褶皺的床單上，用胳膊死死壓住發(fā)燙的眼眶。
灰塵在光柱里緩慢地浮沉?！澳焊纾?！陳暮？！真是你？
”一個炸雷般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吼聲，仿佛要把網(wǎng)吧污濁的天花板掀翻。
陳暮剛在“極速風(fēng)暴”角落一臺老機器前坐下，
劣質(zhì)耳機里還回蕩著游戲啟動頁面恢弘的背景音樂，
就被這聲吼震得差點從破舊的“電競椅”上滑下來。他猛地回頭。
網(wǎng)吧門口逆著午后刺眼的光線，杵著一座移動的山。
一個穿著花里胡哨、印著巨大二次元萌妹T恤的胖子，正奮力擠開幾個探頭探腦的初中生，
圓滾滾的臉上小眼睛瞪得溜圓，激動得臉上的肥肉都在抖?！巴酢肿?？
”陳暮喉頭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吐出這個塵封已久的代號。
眼前這個滿面油光、胡子拉碴的胖子，
依稀還能和記憶中那個咋咋呼呼、總愛塞給他一包辣條的小胖子重疊?！拔也?！暮哥！
真是你啊！”王哲，也就是當(dāng)年的阿哲，一步跨過來，激動得說話都噴唾沫星子，“十年！
整整十年！你丫人間蒸發(fā)??！”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陳暮肩膀上，
力道之大讓陳暮齜牙咧嘴?！澳恪阍趺础标惸阂粫r語塞，
目光下意識掠過王胖子那身過于“醒目”的裝扮?！昂?，混口飯吃唄！
”王哲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嘿嘿一笑，帶著點刻意掩飾的精明，“開了個直播工作室，
專搞《星域》，帶帶水友，賣賣鍵盤鼠標(biāo)啥的，勉強糊口！
”他熟練地從鼓囊囊的背包側(cè)袋摸出兩張名片塞給陳暮，“喏，暮哥，照顧兄弟生意?。?/p>
對了，你咋想著跑這兒來了？重拾舊業(yè)？”重拾舊業(yè)？這四個字像針一樣扎了陳暮一下。
他張了張嘴，還沒想好怎么回答，
帶子上懸掛的一個東西死死攥住——那是一枚小小的、看起來極其廉價的金屬公會徽章掛墜。
徽章主體是一塊粗糙的、邊緣起毛刺的合金片，
上面蝕刻著一個笨拙甚至比例失調(diào)的持盾巨人輪廓。泰坦！
當(dāng)年三個窮學(xué)生湊錢在論壇上找人定制的戰(zhàn)隊徽章圖樣！丑得驚天地泣鬼神！
陳暮的呼吸驟然一窒。他甚至能記起三人擠在電腦前，
對著賣家發(fā)來的幾個草稿圖樣激烈爭論，最后選了那個最丑的，
只因為賣家說這個圖案“霸氣”還便宜五塊錢。拿到實物那天，
他和阿哲還嘲笑小川的手工太爛，把徽章掛在鑰匙圈上歪歪扭扭?！斑@……你還留著？
”陳暮指了指那枚掛墜，聲音有些發(fā)干。“?。磕阏f這個？”王哲低頭看了一眼，
隨手掂了一下掛墜，臉上掠過一絲復(fù)雜難言的神色，像是懷念，又像是被往事硌了一下，
“嗨，不值錢的破爛玩意兒，掛包上辟邪！圖個樂呵唄！”他語氣輕松，
試圖把這份沉重化開，但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黯淡沒能逃過陳暮的眼睛。
胖子似乎想轉(zhuǎn)移話題，正要開口。吧臺那邊，一個瘦高的身影慢悠悠地踱了過來。
頭發(fā)花白稀疏，穿了件洗得發(fā)黃的舊跨欄背心，手里拎著個裝了大半杯濃茶的罐頭玻璃瓶。
正是這間“極速風(fēng)暴”網(wǎng)吧十年如一日的老店主，張老頭?！皢眩醮笾鞑?，
今兒沒在家吹牛逼，跑老張我這破廟蹭風(fēng)水來了？”張老頭瞇縫著眼睛，語氣揶揄，
目光卻銳利地在陳暮和王哲之間打了個轉(zhuǎn)，最后落在陳暮臉上，
渾濁的眼珠里似乎有微光閃過，“嚯，稀客啊陳小子？可有些年頭沒來了。
”陳暮有些局促地挪了挪身子，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張叔?！薄暗茫驴蜌?。
”張老頭擺擺手，拖了張吱呀作響的凳子，在陳暮旁邊不遠(yuǎn)不近地坐下，擰開罐頭瓶蓋，
啜了一口濃茶，發(fā)出滿足的嘆息，“這破地方，也就剩你們這幫念舊的老骨頭還惦記著。
”他咂咂嘴，
后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陳暮面前那臺顯示器屏幕——那是《星域爭霸》十年慶典的登陸界面，
璀璨的星河背景中央，一枚巨大的、燃燒著虛擬火焰的冠軍戒指懸浮著，光芒刺眼。
“瞅啥呢？想試試？”張老頭下巴朝屏幕努了努，語氣平淡得像在問要不要續(xù)杯茶水，
“十年慶，老賬號能找回。
不過嘛……”他拍了拍自己身邊那臺同樣布滿油污、鍵帽字母模糊的備用鍵盤，“老家伙，
反應(yīng)慢半拍嘍?，F(xiàn)在那些小崽子們的手，嘖嘖，快得跟抽風(fēng)似的。
”陳暮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自己搭在同樣老舊骯臟的鍵盤邊緣的手指上。指肚圓鈍，
指甲修剪得整齊但毫無光澤，
指尖皮膚帶著久坐辦公室的蒼白和一絲長期敲擊鍵盤留下的薄繭。這雙手，
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能在一秒內(nèi)精準(zhǔn)點選十六個單位、讓鍵盤發(fā)出疾風(fēng)驟雨般聲響的少年之手了。
它敲慣了報表文檔，早已遲鈍、笨拙，甚至帶著點恥辱的油膩感。他喉頭滾動，
指尖蜷縮了一下，幾乎要立刻關(guān)掉那灼人的登錄界面?！霸囋噯h，暮哥！
”王胖子在一旁慫恿，小眼睛里閃爍著某種期待，“技術(shù)這東西，刻在DNA里的！你看我，
當(dāng)年也就馬馬虎虎，現(xiàn)在直播間不也忽悠……呃，教導(dǎo)著萬八千水友嘛！”他拍著胸脯。
陳暮的手指懸在ESC鍵上方，猶豫著。那枚冠軍戒指的光芒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灼燒?！皩α?！
”王哲一拍腦門，掏出他那花里胡哨的直播手機，“差點忘了！暮哥，時代變了！
現(xiàn)在頂尖大神都在‘星?！脚_開直播！我給你瞅瞅真正的神仙打架！
”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點開APP。喧囂的直播背景音瞬間沖淡了網(wǎng)吧角落的沉悶。
一個夸張的標(biāo)題瞬間跳入陳暮眼簾：【十年復(fù)仇！刀鋒在線教學(xué)！吊打泰坦余孽！
】直播畫面里，一個染著銀灰色頭發(fā)、戴著夸張電競耳麥的年輕男人，
正操控著一艘造型極其前衛(wèi)、閃爍著幽藍(lán)流光的“剃刀級”高速突擊艦。
他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倨傲笑容，雙手在炫彩機械鍵盤上快得幾乎拉出殘影。屏幕上，
他隸屬的“剃刀鋒刃”公會徽章囂張地旋轉(zhuǎn)著。緊接著，
藍(lán)色巨人徽記的“泰坦級”主力艦出現(xiàn)在他準(zhǔn)星里——正是當(dāng)年陳暮他們公會的標(biāo)志性艦船！
“家人們看好了！”被稱為“刀鋒”的主播語調(diào)輕佻，帶著濃濃的戲謔，
“這種活在博物館里的老古董，就該這么收拾！
”他操控的剃刀級突擊艦瞬間爆發(fā)出詭異的機動性，劃出一個違反物理常識的銳角急轉(zhuǎn)，
幽藍(lán)的引擎尾跡如同死神的鐮刀。密集的能量束如同暴雨般傾瀉在泰坦主力艦厚重的裝甲上！
轟！虛擬的爆炸火光騰起。泰坦主力艦的標(biāo)志性巨大藍(lán)色裝甲板碎裂的特效動畫，
被慢鏡頭放大，清晰地呈現(xiàn)在所有觀眾面前！“看見沒？”刀鋒對著鏡頭，
得意地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刻意模仿著某種滑稽的笨重姿態(tài)，“泰坦？笑話！
頂著塊破鋼板當(dāng)王八殼子，活該被老子打成太空垃圾！”彈幕瞬間爆炸： “刀神威武！
” “泰坦余孽不配呼吸！” “哈哈哈！復(fù)古流派早該進(jìn)棺材了！” “刀鋒大大帥炸！
打的就是情懷狗！”刀鋒看著滿屏的吹捧和嘲諷，臉上的笑容越發(fā)肆意：“情懷？
能當(dāng)飯吃嗎？哦對了，聽說當(dāng)年泰坦那幾個貨，還有個挺能憋的‘猥瑣流’？叫什么來著？
暮……暮啥玩意兒？估計現(xiàn)在早改行送外賣了吧？有本事來星海平臺狙擊我??？
老子隨時奉陪！讓你們重溫一下十年前決賽臺的滋味！”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的鈍刀，
狠狠剮過陳暮的耳膜和神經(jīng)末梢。十年了。那個決賽日慘敗后，
對方核心選手投來的、混合著輕蔑和憐憫的眼神，仿佛穿越了時空，
完美地復(fù)制在了這個叫刀鋒的新生代主播臉上。只是更加赤裸，更加惡毒。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血氣猛地從胃里翻涌上來，直沖陳暮的頭頂。視線瞬間變得模糊，
網(wǎng)吧嘈雜的背景音、王胖子在旁邊義憤填膺的叫罵、張老頭悠悠的喝茶聲……一切都被推遠(yuǎn)。
只剩下屏幕上那個囂張的笑臉，和那艘碎裂的、屬于他過去信仰的泰坦巨艦。他的手指，
不是按在ESC上，而是狠狠地、痙攣般地砸在了鍵盤上那個早已磨平的“F”鍵上！
發(fā)出沉悶的一聲“咚”響。屏幕彈出了賬號登錄框?！百~號？”陳暮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像是砂紙摩擦著喉嚨。他猛地轉(zhuǎn)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旁邊的王哲，
“我的《星域》老賬號！還能找回來嗎？”王胖子被他眼中那股近乎猙獰的戾氣嚇了一跳，
胖臉上的憤慨瞬間凝固：“能…能！暮哥你別急！我，我工作室有路子！給我點時間！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自己那臺涂裝得花里胡哨的電競手機，噼里啪啦地開始操作。
張老頭放下罐頭瓶，昏黃的眼睛在陳暮那張因怒意和屈辱而扭曲的臉上停頓了幾秒，
渾濁的目光深不見底。他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緩緩站起身，佝僂著背，
慢悠悠地朝著吧臺后面那片被簾子遮住的、堆滿雜物的角落走去。網(wǎng)吧角落里，
只剩下老舊主機風(fēng)扇沉悶的嗡鳴，和王哲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點擊發(fā)出的“噠噠”聲。
陳暮像一尊壓抑著巖漿的石像，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個空白的賬號輸入框，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握著鼠標(biāo)而捏得發(fā)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
王胖子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嘴里不停念叨著“快了快了”，手指敲得更急。突然，
他猛地一拍大腿，差點把手機摔地上：“成了！暮哥！密碼發(fā)你手機了！快！
”陳暮深吸一口氣，那氣息灼燙得如同吸入熔巖。他顫抖著手指，
在登錄框里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輸入那個幾乎烙印在靈魂深處的ID：【暮色蒼?！?。
按下回車鍵。屏幕中央旋轉(zhuǎn)的星云漩渦驟然加速，最終凝聚成一束穿越時空的流光。
十年前黯淡的、屬于“泰坦”公會的徽章——那個比例失調(diào)的持盾巨人圖樣，
緩緩地在界面上浮現(xiàn)出來，帶著一種歷經(jīng)歲月侵蝕的粗糙感和難以言喻的悲愴。
下方是他的ID：【暮色蒼?！?，旁邊標(biāo)注著早已過時的等級：【lv.58】。登錄成功！
然而，還沒等陳暮心頭那復(fù)雜的情緒（是激動？是酸楚？還是更深的惶恐？）徹底翻騰起來，
屏幕上緊接著彈出的一連串刺眼提示，如同兜頭潑下的冰水：【警告！公會“泰坦”已解散！
】 【警告！您的常用主力艦“磐石守護者”型號過于陳舊，已無法適應(yīng)當(dāng)前版本戰(zhàn)斗強度！
】 【警告！您的好友列表為空！】 【提示：您的賬號數(shù)據(jù)太過古老，部分功能受限，
建議創(chuàng)建新角色體驗更佳游戲內(nèi)容！】冰冷的系統(tǒng)提示，一行行地滾動著，
將他最后那點虛妄的期待碾壓得粉碎。十年光陰，服務(wù)器迭代了不知道多少代。
當(dāng)年他那艘傾注了心血、以超強防御和“憋后期”戰(zhàn)術(shù)為核心的“磐石守護者”重型護衛(wèi)艦，
在如今快節(jié)奏、高爆發(fā)的版本里，笨拙得像一塊真正的太空隕石。他的裝備？
早已成了回收站里的垃圾。他的戰(zhàn)術(shù)？被時代無情地釘在了恥辱柱上。
而那個曾承載著少年星辰大海和兄弟誓言的家——“泰坦”公會，
只剩下一個灰色的、冰冷的【已解散】標(biāo)識。陳暮搭在鍵盤上的手指冰涼僵硬，
剛剛?cè)紵饋淼呐鸷颓璺路鸨贿@盆冷水徹底澆熄了，只剩下無盡的灰燼和空洞的茫然。
他盯著屏幕上那個孤獨的、落滿塵埃的ID，十指懸在半空，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按哪一個鍵。
“咳……”一聲輕輕的咳嗽打破了角落壓抑的沉寂。張老頭不知何時又踱了回來，佝僂著背，
手里拿著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同樣布滿灰塵的鍵盤，鍵帽油亮，但外殼是樸素的深灰色，
邊角有著磕碰的痕跡。他把這鍵盤輕輕放在陳暮面前油膩的操作臺上，
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霸囋囘@個?！睆埨项^的聲音又啞又平，像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
“角落里翻出來的老家伙，跟你那個年紀(jì)差不多。鍵程深，反應(yīng)慢，軸體澀得很。
”他頓了一下，渾濁的目光掠過屏幕上那個孤獨的泰坦徽章和陳暮僵直的背影，
又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語氣飄忽得近乎自言自語：“慢……有慢的打法。” “憋得住氣，
才等得到翻盤的時候。” “老東西……軸體有記憶?！闭f完，他也不等陳暮反應(yīng)，
拎起他那罐頭瓶茶杯，又慢悠悠地踱回了煙霧繚繞的吧臺深處，
留下一個佝僂的、仿佛隨時會被網(wǎng)吧昏暗燈光吞噬的背影。陳暮的視線，
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屏幕上那個灰掉的公會徽章，
移到了面前這個同樣老舊、布滿塵埃的鍵盤上。深灰色的外殼，磨得發(fā)亮的鍵帽，
無聲地躺在那里。張老頭那幾句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早已凝固的思維深處，
漾開一圈極其微弱的漣漪。慢……有慢的打法？
憋得住氣……翻盤…… 老東西……軸體有記憶？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眼底那一片空洞的茫然似乎被某種更深的、近乎偏執(zhí)的幽暗取代了。他伸出手，
沒有半點猶豫，拔掉了自己那臺機器上連接著的、同樣油膩的新款鍵盤接口。
布滿灰塵的舊鍵盤USB插頭，被他狠狠地、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道，插了進(jìn)去。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明顯遲滯感的按鍵音，在嘈雜的網(wǎng)吧背景音中微不足道，
卻在陳暮的耳中無限放大。
他緩緩地將自己那因為緊張和某種決絕而微微顫抖的手指（那指肚圓鈍、指甲整齊的手），
試探性地、一根一根地，按在了那磨得光滑油亮的F鍵、W鍵、A鍵、S鍵……上。
沉重的鍵程。遲鈍的反饋。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按壓時，
軸體內(nèi)部彈簧那種緩慢而艱澀的抵抗感。這感覺陌生又熟悉，
像是喚醒了一具埋藏已久的身體記憶。屏幕上，
屬于他的那個黯淡的、過時的賬號【暮色蒼?！?，終于動了起來。
陳舊的角色模型在十年前風(fēng)格的游戲空間站里，動作帶著一種僵硬的、不太協(xié)調(diào)的滯澀感。
他點開了角色面板。裝備欄空空如也。倉庫里僅有的幾件垃圾，系統(tǒng)標(biāo)注著【價值極低】。
技能樹更是殘缺不堪，核心的防御強化和能量儲備技能，等級低得可憐，
在版本更迭后顯得無比寒酸。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涌上鼻尖，幾乎要沖垮他強撐的堤壩。
十年，他真的被時代拋棄得如此徹底了嗎？連最基本的起點，
都成了一個巨大的、充滿嘲諷的笑話？！就在這時，
一個胖乎乎的身影猛地砸在他旁邊的機器上。王哲那張激動得快變形的胖臉湊了過來，
小眼睛里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澳焊纾≠~號！搞定了！”王哲壓低聲音，
但語氣里的興奮幾乎壓抑不住，“看見那傻逼刀鋒的挑釁沒？狗日的！老子咽不下這口氣！
”他肥厚的手掌用力拍在陳暮面前的桌子上，震得顯示器都晃了晃，“暮哥，干他！
必須干他！咱爺們兒不能這么慫！工作室的資源隨你用！哥給你后勤拉滿！鍵盤鼠標(biāo)？頂配！
賬號裝備？老子給你買！買不起老子去借高利貸！”王胖子唾沫橫飛，胸脯拍得震天響，
那股當(dāng)年“負(fù)責(zé)浪、死了算我的”的愣頭青勁兒又回來了，
只是此刻包裹在油膩的中年軀殼和直播話術(shù)下，顯得有點滑稽，又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赤誠。
陳暮轉(zhuǎn)過頭，看著王哲那張因憤怒和激動而漲紅的臉。胖子眼中的光，
和他背包帶上那枚粗糙的泰坦徽章一樣，雖然蒙塵，卻從未真正熄滅。這光，
像一根細(xì)微卻灼熱的引線，點燃了他心底那塊剛剛被絕望包裹的、名為“不甘”的燃料。
裝備？買？借高利貸？陳暮緩緩搖了搖頭，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自己那個寒酸得可憐的賬號，
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不需要新的?！彼钤诶吓f鍵盤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仿佛在感受那遲鈍軸體內(nèi)部傳來的堅韌抵抗?！熬陀眠@個?！?“用這把老骨頭。
” “用這個老掉牙的賬號?！?“給他憋個大的?！薄皹O速風(fēng)暴”網(wǎng)吧深處，
那扇通往雜物間、常年彌漫著灰塵和過期清潔劑味道的門，被粗暴地推開。
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呻吟，像是在抗議這久違的打擾。陳暮和王哲站在門口，
被門內(nèi)撲面而來的、混合著霉味、塵土和隱約機油味的濃重氣息嗆得連連咳嗽。
昏暗的光線下，能看到堆積如山的廢棄紙箱、缺胳膊少腿的舊桌椅、糾纏成團的廢棄網(wǎng)線，
以及角落里幾臺蒙塵厚重、早已被淘汰多年的CRT大屁股顯示器。
這里簡直就是電子垃圾的墳場?！袄蠌垺蓖跽芪嬷亲樱Y聲甕氣地朝吧臺方向嚷嚷，
“你這‘秘密訓(xùn)練基地’，是打算讓我們在垃圾堆里挖寶啊？”張老頭慢悠悠地晃過來，
手里依舊拎著他那個標(biāo)志性的罐頭瓶茶杯。他渾濁的眼睛掃了一眼雜物間，
又掃過陳暮那張沉靜卻緊繃的臉，淡淡地哼了一聲：“嫌臟？外面大廳抽煙的小崽子更多。
”他沒理會王哲的抱怨，徑直走進(jìn)雜物堆，用腳不耐煩地踢開擋路的幾個空紙箱，
露出一塊勉強能放下兩臺電腦桌的空地。角落里，
兩臺外殼斑駁、型號老舊得像是上個世紀(jì)產(chǎn)物的主機，連著同樣布滿灰塵的顯示器，
正對著墻壁沉默著。“就這兩臺，愛用不用?！睆埨项^用腳尖點了點，“網(wǎng)線自己扯。
”王哲看著那兩臺“古董”，臉都綠了：“張叔！這玩意兒開機怕不是要十分鐘？
顯卡是集成的吧？能跑得動《星域》？卡不死人？！”張老頭沒理他，
目光落在陳暮身上：“小子，你要的‘舊的’，來了。”他把“舊的”兩個字咬得有點重，
“鍵盤鼠標(biāo)沒有，自帶。”陳暮的目光在那兩臺蒙塵的老爺機主機上停留了片刻，
眼神銳利得像在審視古董。他沒有絲毫猶豫，大步走進(jìn)雜物間，繞開地上的垃圾，
徑直走向那兩臺機器。他蹲下身，拔掉其中一臺主機后面糾纏的蜘蛛網(wǎng)般的線纜，雙手用力，
將那沉甸甸、布滿灰垢的鐵皮箱子拖了出來。塵土嗆得他又是一陣咳嗽。“暮哥！
你真要用這破……”王哲急得直跳腳?！吧購U話。”陳暮頭也不回，
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沙啞，“動手。”接下來的幾個小時，
這兩個加起來超過七十歲的“老家伙”，在嗆人的灰塵里，像兩只固執(zhí)的土撥鼠，
在電子垃圾堆里翻找、清理、接線。王哲一邊罵罵咧咧抱怨著張老頭壓榨勞動力，
一邊手腳麻利地找出勉強能用的網(wǎng)線插排，甚至不知從哪里翻出一瓶過期半年的WD40，
對著某臺主機銹死的外殼縫隙狂噴。陳暮則沉默地擦拭著顯示器屏幕上的陳年污垢，
將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椅子拖到電腦桌前擺好。
當(dāng)兩臺顯示器屏幕終于在擦拭后勉強顯出幽藍(lán)的啟動光，
當(dāng)兩臺主機風(fēng)扇發(fā)出類似得了哮喘般的、時斷時續(xù)的轟鳴聲艱難運轉(zhuǎn)起來時，
王哲癱坐在旁邊一個倒扣的破紙箱上，累得像條死狗，臉上沾著好幾道黑灰。
“媽的……這比直播連播十二小時還累……”陳暮沒說話。
他站在那臺塵埃落定、勉強能用的電腦前，
將自己的舊鍵盤——那個鍵程深澀、反應(yīng)遲緩的深灰色老家伙，穩(wěn)穩(wěn)地接在主機上。然后，
他坐了下來，身體陷入那張吱呀亂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舊椅子中。咔噠。他按下了開機鍵。
屏幕幽幽亮起，映亮了他布滿灰塵的臉頰和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睛。
他登錄了屬于【暮色蒼?！康馁~號。這一次，
他的目標(biāo)無比清晰——點開了系統(tǒng)龐大的技能樹界面和冰冷的裝備庫數(shù)據(jù)面板。
手指搭在老舊鍵盤上，每一次敲擊都帶著沉重而確定的力度，
緩慢卻執(zhí)著地檢索、對比、計算。“胖子，”陳暮的聲音在昏暗的雜物間里響起，
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冷酷的平靜，“幫我查?！薄安樯?？”王哲喘著粗氣抬起頭。
“查最近三個月，‘刀鋒’直播錄像里所有剃刀級突擊艦的操作軌跡。
”陳暮的目光緊緊鎖定著屏幕上飛速滾動的數(shù)據(jù)和表格，
‘鬼影弧光’加速變向機動時的能量消耗曲線、艦船姿態(tài)調(diào)整的微秒級延遲點……”“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