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更衣室門“咔噠”一聲重新打開時,外面嘈雜的人聲、杯盤碰撞聲、研磨咖啡豆的隆隆聲像溫?zé)岬某彼阌苛嘶貋怼@钜列南乱庾R地瑟縮了一下肩頭,仿佛從一個絕對真空的密室重新跌入了喧囂的現(xiàn)實??諝饫餁埩舻哪枪砂嘿F衣料、冷水和屬于葉曉瓏本人的、一種難以形容的冷冽氣息還未散盡,緊緊纏繞著她。
她落后一步,看著葉曉瓏挺直的背影率先踏出那間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步履沒有絲毫遲疑,仿佛剛才那段隱秘的驚濤駭浪從未發(fā)生。那身嶄新的、漿洗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純白襯衫線條鋒利地貼在寬肩窄腰上,袖口隨意挽起一截,露出的小臂線條干凈利落,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重新盤攏的發(fā)髻一絲不亂,只有鬢邊幾縷未被馴服的微濕發(fā)絲,不動聲色地傳遞著方才的狼狽。那件價值高昂的濕裙,像一件被廢棄的舊物,隨意地搭在葉曉瓏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彎臂上。
李伊心的指尖神經(jīng)質(zhì)地蜷縮了一下,掌心深處那道堅硬、凸起的觸感幻覺般重現(xiàn),帶著一絲詭異的微溫。
葉曉瓏的腳步停在離更衣室門幾米遠處,并沒有直接走向正廳。她微微側(cè)過身,那雙深潭般的黑眸精準地落回李伊心臉上。那目光像探照燈,輕易穿透了她強裝的鎮(zhèn)定。
“帶路?!?/p>
又是簡單的兩個字,命令式的音節(jié),沒有絲毫商量余地。既像是讓李伊心履行“服務(wù)”的職責(zé),又像是在確認自己的主導(dǎo)權(quán)未曾動搖分毫。
李伊心猛地回神,血液“嗡”地一下又沖上兩頰。她才意識到自己是那個應(yīng)該“引路”的服務(wù)生?!笆恰@邊請?!彼瓜骂^,聲音擠在嗓子眼,悶悶的,視線只敢落在地面光潔的、映著模糊人影和暖色燈光的水磨石上。她像一只被無形絲線牽引的牽線木偶,僵硬地轉(zhuǎn)向吧臺的方向,腳步虛浮。
她刻意選了通往吧臺最后方角落位置的最短路線,步履匆匆,卻又極力控制著不顯得太過慌亂。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鼓點上。后背如芒在刺,那雙冰冷的眼睛正牢牢盯著她后頸裸露的一小塊皮膚,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讓她肩胛骨都繃得酸痛。
“……這邊……這邊位子靠窗…比較安靜……”李伊心停在角落一張鋪著淺灰棉麻桌布的雙人小方桌旁,聲音干澀地做著徒勞的解釋。她不敢回頭,手緊張得不知該往哪里放,最終緊緊攥住了系在腰間的圍裙一角,細白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
葉曉瓏沒有對她選座的理由發(fā)表任何意見。她徑直走到最里面的位置坐下,姿態(tài)舒展而沉穩(wěn),兩條包裹在挺括西裝褲里的長腿自然地交疊。她將臂彎里那團濕透的白裙隨意搭在旁邊那張空椅的椅背上。那濕重、垂墜的絲綢像一大團冰冷的陰影,與整間咖啡館暖色調(diào)的溫馨氛圍格格不入,如同闖入者堂皇的告示牌——此地主位不可動搖。
李伊心幾乎屏息,等待著可能的發(fā)落。
“濃縮雙份?!比~曉瓏的聲音平直,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目光平靜地掃過墻壁上掛著的飲品單,如同在翻閱一份無關(guān)緊要的財務(wù)報表,“你請?!?/p>
“濃縮雙份”——濃烈的苦澀,雙份的提神,純粹而無添加。完美契合她的形象。最后那刻意清晰的“你請”二字,像冰冷的鉚釘,將李伊心在更衣室里被她扣上的那頂無形的“債主”帽子釘?shù)酶喂?。提醒她,這場交易的主導(dǎo)權(quán)從未旁落。
“……好的……馬、馬上來……”李伊心幾乎是將這幾個字從喉嚨里擠出來,轉(zhuǎn)身的動作像是被彈簧彈開。逃離那張小桌、那團濕裙陰影、以及桌后那個人形冰山的壓迫感,成了唯一的念頭。
轉(zhuǎn)身的剎那,她不可避免地用眼角的余光飛快掠過葉曉瓏的臉。
那張臉低垂著,視線落在手機屏幕上跳動的信息熒光。熒熒藍光映著她雪白冰冷的下頜線和緊抿的薄唇,沒有一絲漣漪。整個人如同一尊被精心雕琢、完美閉合的玉器,隔絕了外界一切窺探的可能。那面光潔的后背,此刻在干爽的白襯衫下,隱去了那道猙獰的傷疤。仿佛在更衣室內(nèi),那道疤痕的暴露、她指尖的觸碰、那句“專屬的秘密”的宣告,全都是另一個時空的幻象。
可李伊心知道它不是幻象。她幾乎能感覺到自己右手掌心殘留的那種堅硬、凸起、微涼的觸感烙印,那么清晰。它蟄伏在那挺闊的白色堡壘之下,像一個被強行按回盒中的幽靈,無聲地訴說著葉曉瓏完美軀殼下某個沉重的、無法彌合的缺口。
李伊心逃也似地撲到吧臺內(nèi)側(cè)。沸騰的蒸汽聲、金屬器具碰撞的叮當(dāng)聲、咖啡豆被粉碎的轟鳴像是終于將她拽回了屬于自己的世界。她幾乎是趴在冰冷的大理石吧臺內(nèi)沿上,試圖汲取一點點真實感,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都帶起喉嚨深處細微的痙攣。
“老天!你……你沒事吧?葉……葉小姐沒……為難你吧?”旁邊整理器皿的小佳湊過來,壓低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擔(dān)憂和難以置信。她眼神不住地瞟向角落那張危險的小桌。
李伊心搖搖頭,用力到發(fā)絲都在顫。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堵得發(fā)不出任何有意義的音節(jié)。為難?那種從里到外、連靈魂都被攫住審視的感覺,怎么能用簡單的“為難”二字概括?
她掙扎著直起身,強迫自己的手去操作那臺銀光閃閃的意式咖啡機。取粉、布粉、填壓……每一個步驟都異常沉重。當(dāng)深褐色的油脂帶著焦香緩緩從分流嘴中滴落,聚集成小小的、泛著細膩泡沫的一杯濃縮咖啡時,那深不見底的色澤竟讓她一瞬間恍惚想起葉曉瓏的眼眸。
咖啡杯落在白色陶瓷杯碟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碰響。李伊心深吸一口氣,端起托盤。盤底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杯碟傳遞到指尖,稍稍壓下了她掌心的灼熱感。
再次走向那張角落的桌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距離一點點縮短。葉曉瓏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盯著手機屏幕,面容在手機屏幕光下顯得愈發(fā)冷漠。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卻被這個角落巧妙避過,葉曉瓏整個人像是沉浸在一片被特意劃分出來的、安靜清冷的陰翳里。
李伊心在她身邊停下腳步,高度差讓她不得不微微前傾上身。放下杯碟的動作小心翼翼的,杯沿沒有發(fā)出一絲碰觸桌面的聲音。
“葉小姐……您…您的雙份濃縮?!彼穆曇糨p得像怕驚動空氣里的塵埃,目光只敢短暫地觸及杯碟邊緣一小塊純白的陶瓷。
就在杯碟與玻璃桌面完全接觸,李伊心指尖的力道剛剛收回的剎那——
葉曉瓏垂放在膝上的左手,以一種慢條斯理卻精準無比的速度,猝不及防地抬了起來!
那動作幅度不大,卻帶著不容抗拒的自然而然。目標清晰:李伊心那只剛剛完成任務(wù)、正要收回、指節(jié)還殘留著緊張彎曲的手!
手腕!
葉曉瓏冰冷微硬的指腹,帶著屬于頂級玉石般的奇異柔韌質(zhì)感,就這么毫無征兆地貼上了李伊心右手腕內(nèi)側(cè)薄薄的皮膚!
李伊心整個人徹底僵住,像被點中了穴道!時間在她周圍瞬間坍塌、凝固。
太近了!
比她之前在更衣室拉下拉鏈、按下那道疤痕時更近!
葉曉瓏甚至沒有抬眼看她一眼,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依舊專注地盯著屏幕上滾動的信息流。只有指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研究般的力道,不輕不重地按壓在李伊心跳動的脈搏點上。那觸感并非粗魯?shù)淖ノ?,更像醫(yī)生檢查時的診斷按壓,或者,是獵人對捕獲物的初步觸碰和評估。指腹的微涼和一絲奇異的、仿佛來自生命深層的溫?zé)?,透過皮膚表層清晰地烙印下來。那力道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強制性,壓住了李伊心手腕內(nèi)側(cè)脆弱而急促的搏動。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腕骨上那條纖細的青色血管在葉曉瓏指尖下狂跳、抽搐。葉曉瓏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節(jié)分明,微妙的繭子刮擦著她敏感的皮膚。這觸碰超越了物理的接觸,更像是一種主權(quán)宣告的具象化。
李伊心連呼吸都停滯了,所有的感官都瘋狂地涌向那只被絕對鉗制的手腕!葉曉瓏的指腹緩緩移動了微小的弧度,似乎在細致地丈量她腕骨的輪廓,感受皮膚下肌腱的繃緊,捕捉脈搏每一次失控的撞擊??諝饫镏皇O驴Х瓤酀慕瓜愫腿~曉瓏身上那種揮之不去的冷冽氣息,濃稠得令人窒息??Х缺想硽璧臒釟饽:艘曇暗倪吘?。
幾秒鐘。
長如世紀。
然后,那只冰冷掌控的手指離開了。
干脆利落,毫無留戀。
仿佛剛才那漫長驚心的接觸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確認動作。葉曉瓏的目光終于從手機屏幕上移開,落在了那杯剛剛擺放好的深褐色液體上。她伸出右手,沒有碰杯把,只是用食指輕輕碰了一下溫?zé)岬谋谠嚋亍?/p>
“不夠熱?!彼卣f出評價,語氣平穩(wěn)無波。指尖沾染上一點水汽,被她隨意地在一旁潔白挺括的襯衫袖口上抹了一下。
李伊心如同被驟然拔掉電源的機器人,猛地抽回了自己還留有奇異觸感的手腕,藏到了背后。背脊上那被汗水浸透的制服布料傳來一片冰冷的黏膩。她甚至忘了道歉。
葉曉瓏終于端起了那杯濃縮,送到唇邊。她的動作并不優(yōu)雅,帶著一種實用主義的利落。
黑色的液體流入那雙薄唇,她的喉間線條上下滑動了一次。短暫的吞咽過程在她臉上找不到任何表情反饋,無論是苦味的皺眉還是享受的緩和,什么都沒有。仿佛喝下的不是雙份濃縮咖啡,只是一杯沒有味道的水。
放下杯子,杯底撞在碟面上,發(fā)出清晰卻不刺耳的一聲輕響。杯子幾乎空了三分之二,只留下杯壁上深褐色的掛壁痕跡。杯口也沒有留下絲毫唇印,干凈得如同被徹底清潔過。
她抬起眼,目光重如千鈞,再次落定在李伊心臉上。那雙純黑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著李伊心毫無血色的、殘留著巨大驚悸的臉孔,像一個被捕獲后清晰成像的標本。
“我的裙子,”葉曉瓏的聲音低沉平緩,像法官在宣讀判決書,“會送去清洗鑒定?!彼D了頓,眼角的線條似乎更冷硬了一分,“損失賬單,稍后會有人送到這里?!?/p>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在那張寫滿驚慌的臉上短暫停留,如同在評估對方聽到判決后的承受力。接著,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難察覺的弧度,冰冷堅硬。
“在那之前,”葉曉瓏向后靠入椅背,姿態(tài)松弛卻更具掌控力,視線帶著一種無形的鎖定感,“繼續(xù)‘抵賬’?!蹦莾蓚€字被賦予了全新的、沉重的、冰冷無望的意味。像一道無形的冰環(huán),再次緩緩套上李伊心的脖頸,開始無聲地收緊。
說完這句話,葉曉瓏不再看她。那份剛剛送達的通知般的“賬單”,如同冰雹砸落湖面,短暫驚心后便是死寂的余波。李伊心站在那里,如同被釘在原地,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葉曉瓏低下頭,重新將注意力完全投入手中的手機屏幕。她旁若無人地滑動著指尖,處理著信息,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場,仿佛剛才那段讓李伊心經(jīng)歷驚濤駭浪的接觸從未發(fā)生過。
而李伊心甚至忘記了最基本的服務(wù)反應(yīng)——詢問是否還需要其它,或致意后離開。她只是僵立在那張小小的方桌旁,手腳冰涼,眼神空洞,整個世界都被那只剛剛被強行鉗制過的手腕、那被冰冷的判決書、以及那持續(xù)縈繞的低沉命令“繼續(xù)抵張”塞滿了,擠壓得沒有絲毫縫隙??Х瑞^溫暖的陽光和輕柔的音樂,仿佛來自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她像一根蒼白失色的木樁,死死釘在葉曉瓏圈定的陰影領(lǐng)地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