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
主臥套間那個狹小、僅供貼身傭人使用的衛(wèi)生間門被無聲推開一道縫隙。李伊心蜷縮在冰冷的瓷磚地上,不知何時在極度疲憊和恐懼的夾擊中墜入了淺眠,又或者根本只是昏厥。
門外沒有腳步聲。
葉曉瓏已經(jīng)不在地毯上了。那條厚重的深灰毛毯被極其規(guī)整地折好,方塊形狀,如同被最精密的儀器處理過,棱角分明地放在床尾正中央。落地窗外,城市的光河依舊奔騰不息,但室內(nèi)的寒意更深重了,仿佛葉曉瓏的離去抽走了空間中最后一絲人氣。
傷口在冰冷的空氣中隱隱作痛,腳背和小腿處的紗布似乎也透著涼意。李伊心艱難地扶著門框站起身,骨頭如同生銹般咯咯作響。她在冰冷的花灑下用最低水溫潦草地沖洗了一下,冰水刺骨,反而強行激起了幾分神智。換上那套冰涼的灰色衣物,赤腳踩回那雙毫無溫度的軟底拖鞋,她像一抹幽魂,悄無聲息溜出這片幾乎能凍結(jié)靈魂的領(lǐng)地。巨大的合金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所有驚心動魄的昨夜。
晨曦微露前最深的藍黑籠罩著葉家這座龐大的“玻璃囚籠”。走廊里依舊只有永恒不變的幽藍色燈帶映照著冰冷的合金墻壁。李伊心扶著墻,踮著受傷的腳,盡可能快地移動。她不敢去想葉曉瓏醒來后看到那條毯子會是什么反應(yīng),那聲撕心裂肺的“深淵”低吼和腳背冰涼的掌心觸感如同烙印,反復(fù)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
跌跌撞撞回到那個只屬于她數(shù)個小時的“獨立房間”——同樣冰冷、極簡、空曠。她抓起自己的舊書包和制服外套,像一個倉皇的小偷逃離現(xiàn)場,頭也不回地鉆進了冰冷的電梯井。
城市醒來,帶著屬于塵世的喧囂和疲憊的氣息涌上街頭。地鐵車廂里的人體溫度混雜著廉價面包和消毒水的味道,反而讓李伊心有種重返人間的恍惚感。她在咖啡店后巷的公共洗手間里匆忙換上了那套熟悉的、漿洗得有些發(fā)硬但帶著些許陽光氣息的制服——黑白格子襯衫,黑色背心裙。對著布滿污漬的鏡子,她掬起冷水用力拍了拍臉,試圖拍掉眼底厚重的、如同烏青般的黑眼圈和那種深入骨髓的驚惶。
推開門,咖啡的香氣混合著烤箱里黃油與面包烘烤的暖融氣息撲面而來。叮咚作響的杯碟碰撞,輕柔的背景音樂,客人們壓低嗓門的交談聲,一切熟悉得令人鼻酸。老板娘林姨正站在操作臺后調(diào)制一杯拉花摩卡,看到李伊心時揚了揚眉毛:“喲,小李來啦?臉色這么差,昨兒沒睡好?”
李伊心含糊地嗯了一聲,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她避開林姨探究的目光,低頭快速系上圍裙,擠到水槽邊開始沖洗堆積成山的馬克杯。冰涼的自來水沖刷過手指,帶來短暫而實在的撫慰。
“動作快點,早高峰要開始了,”林姨沒再追問,利落地擦拭著咖啡機,“小張今早請假,你得頂前面去點單了?!?/p>
李伊心手指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站在收銀臺后,面對一張張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清晰地說出“您好,請問需要什么”……這對現(xiàn)在的她而言,幾乎是個艱巨任務(wù)。昨晚浴室里血腥和冷香交纏的氣息,葉曉瓏那深淵般的眼神,還有掌心的冰涼和那聲喑啞的低語,像無數(shù)冰冷的碎片,不斷在她混亂的思緒中攪動、切割。
“一杯…一杯拿鐵……”一個年輕的程序員模樣的男人低著頭說道。
“大杯冰美式,不要糖,不要奶?!币粋€穿著瑜伽褲妝容精致的女性語速飛快。
“你好,請給我來杯卡布奇諾,打包?!?/p>
……
機械地點擊屏幕,收錢,打出小票。每一次開口,喉嚨都像被無形的冰棱堵著。每一次把目光投向顧客,都仿佛能看到葉曉瓏那雙穿透一切、不含任何感情的黑眸在審視著自己。
托盤上的咖啡杯堆到三層。冰水混合物的重量透過杯壁傳遞到手臂,那冰涼粘膩的觸感……像極了昨晚葉曉瓏的掌心!李伊心猛地一驚。
“小心!”
驚呼聲和林姨急促的喊聲同時響起!
嗡——!
大腦一片空白!
李伊心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只覺得腳下似乎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也許是自己的腿在發(fā)軟?),身體失控地向前撲去,手中沉重的三層咖啡托盤如同脫韁野馬,猛地向前傾斜!
時間仿佛被拉長成膠片的慢放。
傾倒的棕色液體瀑布般潑灑而出,冰塊撞擊瓷器發(fā)出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冒著熱氣的白色奶泡在空中拉出詭異的弧線!
嘩啦啦——砰啷——!
天旋地轉(zhuǎn)!
整個世界的聲音似乎都被那震耳欲聾的摔砸聲吞沒。滾燙的咖啡液、冰冷的冰塊、碎裂的瓷片……如同絕望的煙花在她眼前炸開!
腳下濕滑粘膩,身體重重地摔倒在地!手肘和膝蓋毫無緩沖地撞在堅硬冰冷的地磚上,劇痛瞬間炸裂開來!幾道飛濺的鋒利瓷片擦過她小臂的皮膚,帶起火辣辣的銳痛。半邊制服瞬間濕透,粘在皮膚上,一片溫?zé)岬目Х纫夯旌现鶋K的冷冽死死貼住小腿受傷的部位,刺骨的寒意和剛剛結(jié)痂傷口被撕裂的銳痛一起瘋狂襲來!
粘稠冰涼的咖啡汁液像貪婪的蛇,在地板上迅速蔓延,包裹著零星的冰塊和尖銳的碎片,反射著吊燈凌亂冰冷的光。
店里瞬間死寂。
所有的目光,驚訝的、嫌棄的、幸災(zāi)樂禍的、同情的……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探照燈,齊刷刷地聚焦在李伊心狼狽蜷縮的身體上。那件黑白格子的襯衫污漬斑駁,圍裙皺巴巴地歪斜著,濕透的裙擺緊緊貼在腿上。她被這慘烈的現(xiàn)場和四面八方涌來的目光釘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大腦徹底宕機,只剩巨大的羞恥感和痛楚海嘯般將她淹沒。她甚至忘記了尖叫。
“天哪!小李你沒事吧?!”林姨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急忙沖過來。
“怎么回事???咖啡都灑我包上了!”一個女客尖銳的聲音響起。
“嘖,毛手毛腳的……”
“哎喲,新鞋都弄臟了……”
低低的抱怨和不悅開始如同水滴匯入油鍋。
就在林姨艱難地把渾身發(fā)抖的李伊心扶起來,準備帶她去處理傷口和狼藉時——
叮鈴。
咖啡店門口懸掛的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悠長的一聲輕響。
門被推開了。
走進來一個男人。
他穿著合身挺括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裝,材質(zhì)極其考究,透著冰冷的昂貴光澤。雪白的襯衫領(lǐng)口一絲不茍,系著一條近乎墨黑的暗藍色真絲領(lǐng)帶。頭發(fā)向后梳得一絲不亂,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和一雙銳利如鷹隼、沉靜得毫無波瀾的眼睛。他單手拄著一根通體烏黑、頂端鑲嵌著暗銀色啞光金屬環(huán)扣的手杖,姿態(tài)沉穩(wěn)而精準,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過,在咖啡店這個略顯嘈雜狹小的空間里,仿佛一道自冰層深處移動的暗流,將周遭的空氣都瞬間壓得低沉了幾分。
是南笙。葉家的管家。一個永遠像剛從珠寶店保險柜里走出來的、毫無生命氣息的精密人偶。
店里所有的嘈雜和抱怨聲,在他踏入的瞬間,如同被無形的真空吸走。連林姨都下意識地停住了動作,看向來人的眼神充滿了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南笙的目光淡漠地在店里掃了一圈,精準地落在了狼藉中央,那個被林姨半扶著、渾身狼狽污濁、手臂和小腿都帶著擦傷、臉頰上還沾著幾點濺射咖啡漬、眼神茫然而脆弱的李伊心身上。
他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驚訝、厭惡或者其他任何情緒,仿佛眼前的混亂不過是一幅無關(guān)緊要的抽象畫。那雙銳利而冰冷的眼睛對上李伊心那雙驟然放大、瞬間被深重恐懼攫住的眼眸時,甚至連一絲細微的漣漪都未曾興起。
南笙的手杖點地,發(fā)出輕不可聞的叩擊聲。他穩(wěn)步走到收銀臺前的空位,完全無視了腳下的狼藉和仍在蔓延的液體。
一只修長、骨節(jié)分明、戴著啞光黑色手套的手伸入西裝內(nèi)側(cè)口袋,取出一張素白、質(zhì)感極硬挺的卡片。
他兩根手指捏著那張卡片,如同捏著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shù)品,極其精準而冷酷地,遞到了因為極度震驚和恐懼而忘記躲避的李伊心面前。
卡片幾乎要貼上她沾著咖啡漬的下巴。
沒有詢問,沒有寒暄。
南笙平穩(wěn)得如同AI程序合成的聲音在死寂的咖啡店里響起,字字清晰,像冰冷的機械鉚釘敲進混凝土:
“葉小姐半小時后要用早餐?!?/p>
“現(xiàn)在。”
“立刻?!?/p>
“跟我回家。”
“回家”兩個字被這冰冷的腔調(diào)說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琥珀??Х鹊目酀銡狻⑺に榈睦墙?、手臂小傷口火辣辣的疼痛、四面八方凝固的視線……以及眼前這張毫無溫度、卻又帶來足以碾碎靈魂般重壓的白色卡片和那雙深淵般的眼睛。
李伊心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耳鳴中扭曲旋轉(zhuǎn)。喉嚨深處泛起濃烈的腥甜,她死死咬著下唇內(nèi)側(cè),才將那幾乎沖口而出的尖叫和絕望的嗚咽強行壓了回去。眼前這張卡片,比昨晚的玻璃碎片更刺眼,像一張蒼白的死亡通告。
巨大的黑色電動車像一頭沉默的野獸,滑行在城市清晨逐漸涌動的車流中,冰冷無聲。李伊心被安置在后座,身旁坐著南笙。隔音的玻璃窗完美地隔絕了外面世界所有喧囂,車內(nèi)只有高級皮革、木飾和一種近乎無菌的消毒劑混合而成的冰冷氣息,令人窒息。
南笙一路無聲,視線始終平視前方,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那根漆黑的手杖靜靜橫放在兩人之間的空座上。
李伊心蜷縮在寬大的真皮座椅角落,身體抑制不住地細微顫抖??Х鹊甑木薮蠡靵y和此刻被押解般的冰冷氛圍,讓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劣質(zhì)物件,重新投入那個煉獄般的熔爐。手臂和小腿的擦傷被粗糙的紙巾胡亂擦拭過,火辣辣的疼痛在提醒她的無力。她死死揪著衣角,那上面還殘留著廉價咖啡的微臭和冰塊的濕冷。
車子穿過森嚴的守衛(wèi)系統(tǒng),滑入地下那冰冷如飛船停泊港的專屬車庫。電梯無聲上升,直達頂層那片巨大的“玻璃囚籠”。
門開。
依舊是冰冷的合金光澤,永恒的幽藍色燈帶,絕對沉寂的真空環(huán)境,以及那股無處不在的、稀釋過的、卻依舊能夠穿透靈魂屏障的雪松木質(zhì)冷香。
李伊心被南笙無聲地引領(lǐng)著,走進那個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巨大開放式廚房。冰冷的大理石臺面、泛著寒光的頂級廚具、內(nèi)置的巨大冰箱……一切都整齊、潔凈、冷酷得像個醫(yī)學(xué)實驗室。李伊心被安置在流理臺邊,如同一個待處理的標(biāo)本。
南笙站在一側(cè),如同一個沉默的監(jiān)工。他沒有發(fā)出任何指令,也沒有任何表情,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精密掃描儀,落在她凍得發(fā)紅的手腕、還在微微發(fā)抖的指尖、沾著咖啡漬的衣領(lǐng)和腿上狼狽的擦傷痕跡上。
時間一點點過去。
廚房一側(cè)傳來腳步聲。
葉曉瓏走了進來。
她已換好一身極其精良的白色絲質(zhì)襯衫和裁剪完美的深灰色長褲,勾勒出挺拔到極致的線條。烏黑的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如同一只高貴的天鵝。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膚色冷白如玉,透著一層無機質(zhì)的光澤。紅唇緊抿,唇瓣的顏色也似乎比往日更淡幾分,如同初春冰層最薄弱處的色澤。唯有眼底沉淀著一種極淡的倦意,像風(fēng)暴過后尚未平息的冰面下幽微的藍影,不易察覺,卻真實存在。
她沒看李伊心。甚至沒看南笙一眼。
徑直走向流理臺側(cè)面的一個吧臺椅,姿態(tài)松弛而高傲地坐了下來。她單手撐著光潔冰冷的臺面,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薄如瓷的皮膚下清晰可見。目光沉靜地投向廚房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之外,清晨的城市在薄霧中如同模型般鋪展。
整個空間里,只有細微的電器運作聲和她極輕的呼吸聲。
南笙無聲地退開半步,站在一個更加靠近出口,卻又確保能監(jiān)控全場的角落。
壓力無聲降臨,如同千斤重擔(dān)壓在李伊心肩上。
她猛地回過神,巨大的恐懼驅(qū)使著她僵硬地挪動腳步,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笨拙木偶,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個碩大的、光可鑒人的冰箱。
打開。
撲面而來的寒氣讓她打了個哆嗦。冰箱內(nèi)部的燈光亮得刺眼。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各種李伊心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進口水果、昂貴的有機乳制品、色彩奇特的鮮嫩時蔬、包裝精致的肉類……像一幅色彩鮮艷卻毫無人氣的櫥窗展覽。
李伊心的手指在冰冷的水果上拂過,指尖冰涼刺痛。該做什么?怎么做?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在冰冷的恐懼和徹夜未眠的眩暈中,她隨手抓起幾樣看上去相對眼熟的——一些色彩艷麗的莓果、奇異果、還有一顆牛油果。手指顫抖著,笨拙地拿起冰冷的刀。
刀刃觸碰到奇異果堅韌外皮的瞬間,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荒謬感攫住了她。
這是在干什么?像演一出無人觀看的荒誕默???
她咬著牙,試圖用微微發(fā)抖的手腕將水果切成薄片,動作生硬艱澀。冰涼的奇異果汁水和汁液不小心濺到指節(jié)上,冰冷粘滑的觸感與手臂傷口殘存的刺痛混在一起。牛油果熟得太過,刀鋒陷入軟爛的果肉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擠壓聲。
她不敢回頭去看葉曉瓏。
那片巨大的玻璃幕墻此刻像一面冰冷的、無聲的、審判的鏡子。她不敢想葉曉瓏是否正透過那光潔的表面,漠然地看著她所有狼狽與生疏的表演。
托盤上漸漸堆疊起幾種新鮮切好的水果,色彩混在一起,像一團雜亂無章的色塊。李伊心又慌忙去冰箱深處翻找,拿出一個標(biāo)注著“冰島酸奶”的瓷罐和一盒堅果碎。
她的思緒完全是混亂的。咖啡店里的狼藉、被押解回來的屈辱、南笙冷酷的指令、葉曉瓏沉默的威壓……所有東西在她腦中攪成了一鍋滾燙的冰粥。手一抖,那盒昂貴的混合堅果碎幾乎傾撒出來!她慌忙用手去擋,堅果嘩啦啦滾落幾粒在冰冷潔凈的大理石臺面上,發(fā)出突兀而刺耳的聲響。
她像被燙到一樣飛快縮回手,死死捏緊了拳頭,指尖掐進掌心。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敲打著冰冷的肋骨。她努力平穩(wěn)呼吸,僵硬地將各種水果塊和一大勺濃稠的酸奶粗暴地堆砌在一個巨大的水晶碗里,然后在最上面?zhèn)}促地撒上一小把堅果。過程毫無美感,甚至顯得粗暴。
完成品像一場災(zāi)難。
李伊心看著這碗色彩混亂、毫無邏輯可言的混合物,巨大的挫敗感和羞恥感幾乎將她擊垮。她端著這只沉重的、盛放著“早餐”的水晶碗,一步一步,如同走向行刑臺,僵硬地挪到葉曉瓏背后側(cè)方的位置。
水晶碗輕輕放在葉曉瓏手邊冰冷的大理石臺面上,發(fā)出“咯噠”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空間里異常清晰。
李伊心屏住呼吸,垂著頭,不敢看葉曉瓏的反應(yīng),手指無意識地在圍裙上絞緊。
一秒。兩秒??諝馊缤痰幕炷?。
沒有想象中的斥責(zé)或嘲諷。
只有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像錯覺般的吸氣聲。
接著,是極其細微的、骨瓷小勺在堅硬碗壁上輕刮過的聲音。
李伊心忍不住微微抬起一點視線。
葉曉瓏甚至沒有完全轉(zhuǎn)過身,她只是微微側(cè)過一點角度。那只骨節(jié)分明、指甲透出冷玉質(zhì)感的右手,捏著那柄小小的純白骨瓷勺,正極其隨意地從碗中撈起一小勺混著奇異果黃色汁水的酸奶。她沒有立刻送入口中。
勺子邊緣,幾粒透明的……東西……在碗沿柔和的光線下閃爍著細微的顆粒感光澤。
是鹽粒!
她剛才心神恍惚,竟然錯把一小撮裝飾用的、像砂糖一般細碎的鹽之花(Fleur de sel),當(dāng)成了某種堅果碎或調(diào)料,撒在了最表面!
葉曉瓏垂著眼睫,那雙深不見底的、如同蘊藏了整個永凍荒原的眼睛,正平靜無波地凝視著勺尖那幾粒微小的鹽粒,在濃稠酸奶的絲滑表面,如同冰原上稀少的星點塵埃。
她的目光并未抬起,去看身后僵立如石像的李伊心。她的另一只手依舊隨意地撐在冰涼的石臺上,指尖微微蜷著。
時間,在這凝視中變得粘稠而漫長。巨大的壓力無聲地傾瀉而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審視都要沉重,壓得李伊心幾乎窒息。
終于,葉曉瓏那兩片薄而淡色的唇瓣,極其輕微地掀動了一下。
沒有嘲弄,沒有暴怒。
只是用那慣常的、毫無情緒起伏、卻在冰冷的空曠中清晰得如同刀裁的聲線,平靜地道:
“鹽。”
“加少了。”
三個字,像三枚冰錐,精準地釘入了李伊心已然搖搖欲墜的世界核心。所有的偽裝、堅持,都在這一刻“咔嚓”一聲,碎裂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