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稍后會送達(dá)的賬單”,像一片烏云沉沉壓在李伊心頭頂。接踵而至的幾日,李伊心如同被上了發(fā)條的木偶,拖著疲憊的身軀在咖啡館重復(fù)著擦拭、送單、研磨咖啡的循環(huán)動作??擅慨?dāng)她的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吧臺,每當(dāng)耳邊響起“兩杯拿鐵靠窗七號”的指令,一種更深沉的窒息感便如影隨形地攫住她的呼吸。
她開始下意識地回避那個角落的位置——那張鋪著淺灰棉麻桌布的雙人小方桌,如同一個標(biāo)記著屈辱與隱秘記憶的圖騰。陽光落在別處,只將那里遺留在陰影里。即便在午后人流鼎沸的喧鬧時刻,周圍位置都坐滿了談笑的客人,那張小桌也仿佛自帶無形的冰冷結(jié)界,始終空置著,散發(fā)著拒人千里的寒氣。這空蕩,比葉曉瓏的存在本身更讓李伊心坐立難安,像一個無聲的倒計時。她不敢看,又忍不住一次次偷偷投去目光,像是在確認(rèn)一張懸而未決的處刑令。
終于,那份煎熬在第四天的黃昏走到了盡頭。
咖啡館臨街的玻璃門被推開時,帶進(jìn)一陣傍晚微涼的夏風(fēng),卷動著空氣里尚未散盡的咖啡余香。夕陽熔金般的余暉斜射進(jìn)來,勾勒出一個挺拔而冰冷的人影。葉曉瓏出現(xiàn)了。
不是步行,她獨自駕駛著一輛線條硬朗、色澤幽暗的轎車,無聲地停在“午后微光”門外的路邊。推門而入的動作干脆利落,不帶一絲煙火氣。她沒去看角落那張她專屬的空桌,目光如精準(zhǔn)的探針,瞬間鎖定了正在吧臺后方,手忙腳亂擦洗金屬蒸汽桿杯的李伊心。
李伊心感覺后背的皮膚猛地一緊,仿佛被那冰冷視線燙到。她不敢抬頭,捏著抹布的手指驟然收緊,濕漉漉的布料蹭過皮膚,帶來一陣微刺的涼意。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又凌亂地撞擊著。
葉曉瓏的腳步?jīng)]有片刻猶豫,目標(biāo)明確地走向吧臺。每一步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都像小錘子敲在李伊心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沒有開場白,沒有任何多余的詢問。一只修長、指甲修剪得光滑圓潤的手伸了過來,精準(zhǔn)地將一張對折的票據(jù)壓在吧臺光滑冰涼的大理石臺面上。那是一只骨節(jié)分明、仿佛由冷玉雕琢而成的手,指腹干凈,看不出任何勞作的痕跡。
那張票據(jù)雪白硬挺,紙質(zhì)光潔冰冷,沒有任何褶皺或多余的指紋。李伊心顫抖著伸出手指,指尖觸碰到那紙質(zhì)的邊緣,冰意透骨。她小心翼翼地打開。
目光落在那串黑色的印刷體數(shù)字上時,她的瞳孔瞬間放大,像被強光驟然刺痛,大腦一片空白,甚至無法立刻理解那一長串零所代表的含義。那不是一個普通的清洗費用數(shù)字,那是一個可以瞬間壓垮她整個大學(xué)打工積蓄的巨大黑洞。每一個零都像一顆沉重的鉛球,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讓指尖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那張光滑的票據(jù)似乎隨時會從她僵硬的指間滑落。
葉曉瓏低沉冰冷的聲音在吧臺對面的寂靜中響起,如同冰凌碎裂:
“清洗費和初步損失評估?!?/p>
她陳述的語氣平穩(wěn)無波,像是在宣讀一份與己無關(guān)的技術(shù)文件。這簡短的一句,已經(jīng)給這筆遠(yuǎn)超李伊心承受能力的債務(wù)蓋上了無可爭議的印章。
李伊心猛地抬起頭,嘴唇翕動,臉頰因為巨大的沖擊和急于辯解而漲得通紅。她終于發(fā)出了聲音,破碎而帶著顫音:“葉……葉小姐……這……這個金額……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能分期嗎?我一定會……”
“可以。”
葉曉瓏的打斷果斷得近乎無情。那深不見底的黑眸里沒有嘲諷,只有一種掌握著絕對主動權(quán)的漠然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與償付方式。
“用你在這里打工的時間抵扣。”她給出了方案,聲音像冰水淋下,“每小時工作,”她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心里快速計算,吐出一個精準(zhǔn)而冰冷的數(shù)字,“按照你當(dāng)前基本工資的百分之五十折算沖抵債務(wù)。”
百分之五十!
李伊心眼前一黑。這意味著她需要在本來就很長的打工時間上,再付出雙倍甚至更多的工時!微薄的基本工資瞬間被砍掉一半填進(jìn)這個無底洞。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沒過她的口鼻,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濕意和窒息感。
“有異議嗎?”葉曉瓏的最后通牒緊隨而至。那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刀刃,在李伊心蒼白寫滿絕望的臉上逡巡,等待著她的臣服。
“……沒……沒有。”李伊心聽見自己聲音干澀地答道,頭垂得更低,視線模糊地盯著吧臺大理石上那道冰冷的折痕。所有的反抗意志都在那一刻被碾碎成齏粉。她像被套上無形磨的騾馬,被迫踏上了漫長的償付之路。
打工的內(nèi)容,在葉曉瓏的監(jiān)督下,悄然變得嚴(yán)苛起來。
“伊心,靠窗那兩位客人的桌子,再擦一遍,這里,”葉曉瓏的聲音不高,卻自帶銳利的穿透力,像一枚精確制導(dǎo)的冰凌,在晚餐高峰期人聲鼎沸的咖啡館角落,直直釘在正彎腰擦拭桌面的李伊心耳膜上,“有水痕。”
李伊心身體一僵,端著水盆的手腕微微發(fā)顫。那個位置正是葉曉瓏下午坐過的、要求極度嚴(yán)格的專屬區(qū)域。她剛剛明明已經(jīng)用力擦拭過兩遍,木質(zhì)的桌面上光可鑒人。哪里來的水痕?
她咬著下唇,不敢爭辯,默默地再次拿起抹布,俯下身,用力去擦葉曉瓏指尖隔空點著的地方。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她額角的碎發(fā),黏在潮熱的皮膚上,一綹一綹。
就在她全神貫注對付那塊莫須有的水痕時,一股冷冽到足以穿透咖啡館所有喧鬧的幽香毫無預(yù)兆地籠罩下來。
李伊心猛地抬頭,視線正好撞上葉曉瓏近在咫尺的下頜線。冷白的燈光在她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利刃般的陰影。下一秒,手腕傳來不容抗拒的力道和冷硬的觸感。
葉曉瓏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垂著眼瞼,仿佛只是在隨手撿起一件散落的工具。她那只手帶著玉石般的微涼質(zhì)感,直接扣住李伊心沾著水漬有些濕滑的手腕,穩(wěn)穩(wěn)地控制住她拿抹布的動作。
“用力不對?!比~曉瓏的聲音近得幾乎貼著李伊心的耳廓響起,冰冷的吐息撩撥著她耳后敏感的絨毛,讓她渾身汗毛倒豎。
她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dǎo)力量,扣緊李伊心的手腕,操控著她手上那塊白色的方巾,在光潔的木質(zhì)桌面上異常緩慢地移動、擦拭。那力道沉而穩(wěn),像是用砂紙在打磨,每一個來回都精準(zhǔn)無比。纖長冰涼的指節(jié)緊密地貼著李伊心腕骨內(nèi)側(cè)最敏感的皮膚,帶著一種精密儀器般的冰涼觸感和令人心悸的掌控力。李伊心能清晰感受到對方脈搏的微弱跳動,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種危險的、活物的訊號,透過冰涼的玉質(zhì)外殼泄露出來。
指節(jié)抵在皮膚上堅硬的壓力感,混合著對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冷冽幽香,讓李伊心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鐵板,從指尖到肩胛都繃得酸痛無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喉嚨。
這近乎嚴(yán)苛的、伴隨著物理“指導(dǎo)”的強制勞動,在咖啡館打烊的時刻達(dá)到了頂點。
晚上十一點,整個咖啡館只剩下清冷的燈光和清潔劑刺鼻的氣味。李伊心正弓著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對付最后一塊地板區(qū)域。她的腰酸得快直不起來,后背的制服被汗水浸透又半干,涼颼颼地貼著皮膚。她疲憊地用袖口抹了抹額頭上又滲出的熱汗,一股廉價肥皂混合著她身體的熱蒸氣和勞作汗水的復(fù)雜氣味在動作間揮散出來。
就在這時,一串穩(wěn)定的高跟鞋叩擊聲,由遠(yuǎn)及近,踏碎了這空蕩咖啡館的死寂,停在李伊心身后不到一臂的距離。
李伊心身體瞬間僵住,連呼吸都停滯了。心臟在那一刻猛地沉到了冰窟里。
不用回頭,那種熟悉的、令人戰(zhàn)栗的冰冷氣場已經(jīng)像一張巨大的蛛網(wǎng),從背后無聲地覆蓋上來,將她牢牢裹緊。
冰冷的吐息幾乎同時拂過她頸后早已被汗水濡濕的碎發(fā),帶著一絲奇異的低啞磁性:“時間到了?!?/p>
葉曉瓏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疲憊或情緒,只有一片恒定的冰冷和不容置辯的宣告。
“該走了,”葉曉瓏的話沒有任何溫度,也絲毫沒有要解釋去向的意圖,仿佛李伊心天然就該跟隨,“你的‘債主’親自來接你下班?!?/p>
“債主”——這個冰冷的、帶著絕對占有意味的詞,像淬毒的冰錐,狠狠鑿進(jìn)了李伊心已經(jīng)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
“轟”的一聲。
積壓多日、被恐懼屈辱和這無望壓榨點燃的憤怒與崩潰的火焰,瞬間沖破了她全部的理智堤防!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就在葉曉瓏聲音落下的瞬間,她像一個被強力彈簧彈出的物體,猛地轉(zhuǎn)過身,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沖動,朝著那只依舊停留在身側(cè)、象征著壓迫的手腕方向,狠狠咬了下去!
“唔——!”
牙齒撞擊硬物的悶響伴隨著李伊心喉間壓抑的本能痛哼一同迸發(fā)!那手腕遠(yuǎn)比她想象中堅硬得多,皮膚下肌肉的強健甚至硌到了她的牙齒!哪里是軟玉溫香?分明是包裹在絲絨下的冷硬鐵骨!
一股腥甜的鐵銹味瞬間在她的口腔里彌漫開來!
葉曉瓏猝不及防,手腕上清晰的刺痛讓她眉頭猝然緊蹙。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瞬間收縮,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翻涌起一股幾乎要噬人的、極度危險的暴戾寒光!
時間在兩人之間凝固了不到半秒。
那只被攻擊的手腕猛地如毒蛇吐信般回縮,速度快得帶起一道殘影!葉曉瓏的眼神冰寒得能凍結(jié)周遭空氣,那目光穿透李伊心因為失控的咬合而顯得有些猙獰痛苦、掛著一絲狼狽血跡的臉頰,如同兩道淬了毒的冰刃!
“小狗?”葉曉瓏的聲音低沉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壓出來,帶著一種強壓下去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刺骨寒意和毫不掩飾的輕蔑嘲諷,“居然咬人?”
話音落下的同時,那只曾操控她手腕擦拭桌面的手再次動了!這次速度更快,力道更不容拒絕!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冰涼玉質(zhì)觸感,再次精準(zhǔn)無比地攫住李伊心的右手腕!
但這一次,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如同精密的鐵鉗驟然收緊!一種尖銳的、幾乎要捏碎腕骨的劇痛瞬間傳遍李伊心全身!她控制不住地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吸氣聲,眼中瞬間因劇痛而激出了淚光,整個身體都被手腕上那股強力的牽引帶著向前踉蹌!
“嗚……”劇痛之下,嘴里尚未消散的血腥味讓她喉嚨發(fā)緊,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嗚咽。所有的憤怒和反抗在那如同冰鐵鑄就的握力下被無情地碾碎,只剩下生理性的疼痛淚水迅速模糊了雙眼。
葉曉瓏不再看她,目光冰冷地掠過被咬過的手腕——那上面清晰地留下一圈帶著血痕的齒印,皮膚微微凹陷下去,滲出細(xì)小的血珠。她嫌惡而冰冷地皺了皺高挺的鼻梁,仿佛被什么極其污穢的東西觸碰。
她抓著李伊心的手腕,不再言語,像拖著一件人形的行李,不容分說地將她往咖啡館的后門方向拉拽。高跟鞋踏在空寂的地板上的聲音,和另一個因為劇痛而凌亂失速的腳步聲,在這空曠寂靜的空間里,敲擊著最后清場的鐘聲。
臨出門前,李伊心模糊的淚眼瞥見葉曉瓏極其輕微地側(cè)了側(cè)身體,似乎想整理一下手腕的西裝袖口。但最終,她沒有伸手去碰觸那塊象征著失控的印痕,只是極度冷漠地彈了彈另一側(cè)的西裝下擺,像是要撣掉某些看不見的、極度的骯臟,隨后拉著李伊心,徹底沒入門外夜色無邊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