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六月，蟬鳴聒噪。趙靖武斜倚在“聽雨軒”茶樓二樓的雕花欄桿旁，指尖輕輕叩擊著梨木桌面，聽著樓下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聲如洪鐘：“上回書說到那‘鐵掌銀鉤’趙千戶，單槍匹馬闖入魔教總壇，眼見三十六大長老圍將上來……”
“這說的不就是令祖年輕時的事跡？”鄰座的周明遠手肘捅了捅趙靖武，眼中笑意盈盈。作為錦衣衛(wèi)子嗣，他們從小聽著父輩的傳聞長大，此刻說書先生添油加醋的演繹，倒讓兩人忍俊不禁。
趙靖武端起青瓷茶盞，輕抿一口碧螺春，茶湯在舌尖化開清苦：“依我看，老爺子當年哪有這般威風？怕是說書人又往臉上貼金了?！?/p>
話音未落，樓下突然爆發(fā)出喝彩聲，說書先生已說到趙千戶以一記“開山掌”震碎青銅鼎，滿堂茶客拍案叫絕，瓜子殼兒噼里啪啦落了滿地。
正談笑間，茶樓角落的一桌書生突然爭執(zhí)起來。為首的青年揮著折扇，漲紅著臉：“我道當今文壇，唯李太常的豪放、杜公的沉郁可稱絕唱，旁人皆是東施效顰！”他話音剛落，對面老者撫須冷笑：“年輕人可知‘詩鬼’李辭？‘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般鬼斧神工，豈是尋常人能寫得出的？”
趙靖武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場文人之爭，忽覺袖口被扯了扯。同來的王昊壓低聲音：“瞧見窗邊那青衣女子了嗎？聽說她是江南富商之女，前兒個在‘百花詩會’上，一首《詠梅》技驚四座，連翰林院的老學士都贊不絕口?！?/p>
眾人順著他目光望去，只見窗邊女子身著淡青色衣裙，鬢邊斜插一支白玉蘭，正托腮望著窗外街景，眉間若有所思。趙靖武目光掃過她案頭攤開的宣紙，見墨跡未干的字跡蒼勁有力：“‘繁華落盡見真淳’……倒是句好詩?！?/p>
正說著，樓下街道忽然傳來馬蹄聲。八匹高頭大馬踏碎青石板上的積水，馬上騎士皆著玄色勁裝，腰間彎刀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茶客們紛紛探頭張望，有消息靈通的立刻壓低聲音議論：“這是鎮(zhèn)南王府的人！聽說王爺近日要進京面圣，莫不是提前派人打點？”
趙靖武微微瞇起雙眸，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瞬間便注意到馬隊末尾那人腰牌上隱約露出的半朵云紋——那正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流云衛(wèi)”標志。
這些人表面上是王府的護衛(wèi)，實則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靖武兄，明日城西的‘同春戲園’有新戲登臺?！敝苊鬟h冷不丁地湊過來，滿臉興奮地說道，“聽說是從揚州請來的名角兒，要演全本《太祖大破八門陣》呢，咱們可要去湊個熱鬧？”
趙靖武尚未答話，隔壁桌的老茶客卻先開了口：“后生仔，你們可別小瞧了這出戲。那唱的太祖掛帥，講究的可是‘氣貫丹田、聲震屋瓦’，沒個十年的深厚功底，根本就難以駕馭！”
老人說著，竟當場清唱起來，那蒼涼的嗓音猶如一把利劍，刺破長空，在茶樓里久久回蕩：“轅門外三聲炮……”
夕陽如血，緩緩西沉，趙靖武一行人不緊不慢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街邊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宛如一曲嘈雜的交響樂，糖畫攤前擠滿了孩童，仿佛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畫糖人的老漢手腕翻飛，如變戲法一般，頃刻間便轉(zhuǎn)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仿佛要振翅高飛。
趙靖武駐足凝視了一會兒，思緒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他想起幼時父親常常忙于公務，猶如陀螺一般不停地旋轉(zhuǎn)，時常外出公干，祖父也常帶他買糖畫，那糖畫的甜蜜滋味至今仍縈繞在心頭。
“靖武兄，想什么呢？”王昊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沒什么，不過是些舊事。”趙靖武笑了笑，抬手招來一輛馬車，“走吧，明日戲園子里見！”
次日辰時，“同春戲園”門前已排起長隊。趙靖武與同伴擠過人群，見戲園門口的水牌上，正楷寫著“本日演出《太祖大破八門陣》，特邀揚州名角飾演太祖”，旁邊還貼著幾張艷紅色的戲報，畫著戴金冠、披戰(zhàn)甲的太祖，眉眼間霸氣十足。
剛一進園子，熱浪裹挾著茶香、汗味撲面而來。戲園分上下兩層，二樓是雅座，雕花木欄桿上掛著明黃色的綢緞帷幔；一樓則是八仙桌，桌上擺著瓜子、酥糖，坐滿了頭戴瓜皮帽的老翁和嘰嘰喳喳的婦人。
趙靖武幾人訂的是二樓臨臺的雅座，剛落座，便有伙計提著銅壺過來斟茶：“幾位爺，這是新到的雨前龍井，嘗嘗鮮！”
鑼鼓聲驟然響起，戲臺上青煙裊裊升起。扎著大靠、踩著厚底靴的太祖在“急急風”的鼓點中登場，衣袖翻飛間，全場頓時鴉雀無聲。飾演太祖之人一張口，清亮的唱腔直沖云霄。
“好！”周明遠率先拍案叫絕，茶盞里的茶水都濺了出來。
趙靖武也忍不住喝彩，目光緊盯著戲子的身段：那一個鷂子翻身，靠旗紋絲不亂；抖袖時的力度與韻律，竟比真刀真槍的招式還利落幾分。他自幼習武，此刻見這戲臺上的功底，倒覺得別有一番韻味。
正看得如癡如醉，忽聽隔壁雅座傳來一陣銀鈴般的輕笑。
趙靖武循聲側(cè)頭望去，竟是昨日在茶樓遇見的那青衣女子，猶如一朵盛開的牡丹，嬌艷欲滴，身旁還坐著位身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恰似那清新脫俗的水仙。
兩人手捧著團扇，猶如兩只蝴蝶，時不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見趙靖武看來，青衣女子落落大方地點頭示意，那笑容如春風拂面，倒讓他有些羞澀地別開了眼。
下半場的劇情進展到太祖破陣之際，戲臺上猛然綻放出絢爛的焰火，如金紅的霞光般映照得整個廳堂熠熠生輝?！疤妗笔殖珠L刀，猶如戰(zhàn)神下凡，與敵將們展開了驚心動魄的廝殺，刀光劍影交錯之間，竟真有那千軍萬馬奔騰的磅礴氣勢。
戲終人散之時，全場響起了如雷鳴般震耳欲聾的掌聲，不少人激動地高喊著“再來一個”，飾演太祖的演員三次返場謝幕，才勉強平息了觀眾們?nèi)绯彼銢坝康臒崆椤?/p>
“這名角的功夫底子，確實扎實，怕是快趕上咱們習武之人了！”出了戲園，王昊仍不住贊嘆，仿佛那名角兒的功夫已經(jīng)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趙靖武笑著搖頭，感慨道：“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闱铱此讲拍菐讉€旋子，猶如旋風一般，沒有個七八年的童子功，根本拿不下來?！闭f話間，他的目光無意間瞥見青衣女子與同伴上了輛青布馬車，車簾落下前，那女子也朝他這邊投來了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