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進忠終是緩過了些神。
他想起了今日發(fā)生的事情。
他確實是剛被王蟾勒死的進忠,也確實是剛領了李玉的命令送這位明察格格回宮的進忠。
進忠不知道這樣的奇遇怎么會發(fā)生在他身上。他能想得通的,要么便是他命不該絕,上天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要么是上天對重生前進忠的提醒;又或是,他瘋了。
他記起了今生的所有,可前生他也真切地活過了一遍。
這位明察格格,前生不存在。
納蘭家……
他回憶著,納蘭家子嗣凋零,前生納蘭家明氏一支的格格,他能想起的似乎就只有舒妃葉赫那拉·意歡。
難不成,今生這舒妃,將是這位明察格格?
可偏他似乎又對這位格格,動了不該有的心思。這心思,動在他重生之前,如今雖說他重生了,這心也還是屬于重生之前的進忠,又或是他與重生前的進忠共用一顆心。
無論如何,他曉得自己為這位明察格格動了心??扇缃袼辉賰H僅是今日對她動了心的進忠。他也是沉浮數十載剛剛被所愛之人親手殺死,心死心碎的進忠。
他不通詩文,略識得幾個字,但有一句詞他只聽了一遍便記住了。
多情卻被無情惱。
他剛因一段錯付而死得慘烈,怎能前腳剛出鬼門關,后腳又入閻王殿?(明察大人暗笑,本大人是閻王?嬿婉姐姐搓手,是說本女官是鬼?)
本是八阿哥的生辰,變成了四阿哥的。如今這嬿婉也沒在嘉嬪宮中待上五年,她進宮總共才五年,而嘉嬪現在還是嘉貴人,剛剛生下了貴子。
不對啊,他記得金玉妍本該是乾隆二年進位為嬪的。怎得如今剛生了貴子,還是個貴人?是了,皇上今日,如同前世八阿哥出生之時一樣,忙于朝政……
而他的炩主兒……他的炩主兒……罷了。這條路是他自個兒選的。他并不是第一日知道炩主兒對他曲意逢迎,他并非不知道每每他借機揩油撫摸她的手背、手心,待他走了以后,她少不得沐浴熏香,將手用鮮花汁子的水洗了又洗;他不是不知道,木蘭圍場,他的手碰到了她華麗的貴妃宮裝,她在他離開了帷帳后罵得難聽,只讓春蟬拿了剪子剪碎了他手碰過的每一處布料。
每當她這樣,他心中便多了一道疤痕,只是他總安慰自己,只要炩主兒還需要他……
是了,她終于成了皇貴妃,她不再需要他了。
前世,他在八阿哥降生的中元雨夜遇見了炩主兒……今生,四阿哥,皇上登基后的第一子,生在了中元雨夜。
而在今夜,他遇見了一位明察格格。
他憶起明察格格祝他有人愿意相伴、他憶起格格問他王欽、他也憶起了,一路上格格幾次將傘推向他……
前世今生的記憶錯亂又讓進忠晃了神,待他再緩過神來,只聽見那端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他站在原地也不是,坐到身后的八仙桌旁也不是……
他決定溜回床榻上躺好,裝出一副他不曾醒來的模樣,待那明察格格先開口,他再做反應吧。
……
安神香下,嬿婉睡得格外快。見嬿婉睡得香甜,抱著寫了名字的宣紙不肯撒手,明察只給她掖了掖被角,感嘆世間不公。等級制度吃人。明察想要改變這個社會,她不想歷史中的戰(zhàn)爭失敗重演,不想這位乾隆皇帝死后,這個國度不到四十年就被迫打開國門,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將面臨一個世紀的動亂。
她來自未來,一直在思考,若她能改變歷史呢?這個社會是否能早一點進行改革、早一點邁向她來自的未來呢?
轉而她又想到,未來真的就平等了嗎?
明察搖搖頭,不再去想。輕聲從斗柜里著拿了兩包麻布袋包著的草藥,往暖閣走了去。
這位公公倒是個妙人兒,同他那兩位同僚完全不一樣。雖說那兩位也模樣周正。那李玉一瞧便是有些機靈卻也守著規(guī)矩的人,單純的很,像是個白面書生;另一個中氣十足,也不像太監(jiān),活像是威武大將軍。進忠是他們之中最像個太監(jiān)的了。
但進忠這個太監(jiān)甚是獨特。
他身段兒優(yōu)雅,行走之間,舉手投足,有一股勁兒拿捏的極好。不失風度、也不壞了規(guī)矩。這是極難做到的;他的目光甚是大膽。旁的太監(jiān)見了她,愣神也就罷了,怎敢目光灼灼隨意打量;再進一步說,為她撐傘時,他刻意保持了遠離,可這種遠離,是一種環(huán)繞式的遠離——我不觸碰你,但我讓你知道我就在你旁邊。
這境界,可真是太妙了。
各種走路姿態(tài),物理距離拉扯,這兩項技能明察學了三年,考核掛了三次,最后終于學會,是執(zhí)行任務時面臨失敗了就會暴露,暴露了就會背ko,這才開了竅。
而這進忠公公,看上去年紀約莫不過二十,已能做到爐火純青,明察不由得有些佩服。
明察在宮外時就聽說了,宮里的太監(jiān),大都娘里娘氣的,大多數嗓音尖細、手上常翹著蘭花指。
明察深知,這并非他們故意如此,而是身體殘缺后,無法產生需要的雄性激素所致。又或是,不被兩個群體接受而導致的扭曲。
這些,明察在特工受訓的最初幾年里早就學過,在她隸屬的特工機構里,閹割仍是秘密刑罰的一種,而他們的課程還包括了觀摩行刑,有些優(yōu)秀男學員還會被要求親自操刀,意在震懾他們這些新人永遠不要背叛組織。
被迫被閹割的人跟不想要這個器官的人不一樣,他們是被迫如此。人永遠都有選擇,但不是所有人都應該選擇去死。更可怕的,是有時候,人連求死都不能?;钪瞧D難的。為了活著,許多人都被迫做著不得已的事兒。這不是嫻妃和那個沒用的侍衛(wèi)所能理解的。
明察在這位進忠公公身上看到了一種精神。而這精神,是她活下來的原因,也是她覺得嬿婉需要的。別人如何輕賤都不要緊,咬住牙,忍住疼,活下去,記牢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更重要的,不能因為別人的輕賤,而自輕自賤。
……
明察進了暖閣,只見那公公直挺挺地躺在暖閣入口正對著的坐塌上,雙眼緊閉,雙手垂至身體兩側。
見他這樣,明察覺得好笑,在心里暗道他裝也不裝的像一些。
那里衣她是放在了他枕邊的,現下在他身上,難不成是這里衣自己掀了他的被子,跑到他身上去了嗎?
明察悄聲走到坐榻旁挨著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聲道,“剛給你灌了一劑藥,熱已退了許多。進忠也知道裝不下去了,睜了眼,欲起身下地行禮,明察攔住了他,“地上涼,光著腳已站了好一會兒了。剛上去就別再下來了?!?/p>
這幾句話,進忠便知明察是個爽快的性子,卻也顧及他的顏面,婉轉地告訴他她知道剛才他在偷看了。
只是,還從未有人關心過他一個奴才是否著了涼、挨了凍。前世今生的苦楚和心累在此刻,皆化為鼻尖的酸意,道了一句,“多謝格格?!?/p>
明察莞爾一笑,點頭道,“皇后娘娘已著人回了你師傅,李公公許了你兩日休息。今日你且安心在這兒歇著吧。你師傅說 待明兒你醒了,著人接你回去。”
說著,她遞了一個草藥包到進忠手中。
“這藥包沒什么味道,會發(fā)熱,你拿著,踩在腳底,一會兒暖暖吧?!?/p>
進忠頭一次體會到了喜悅涌入腦海,沖入心靈,這讓他頭一次覺得,他確實如自己一直所想的那樣,是個人,是個男人,和別人沒什么不一樣,也值得被關心。
只是,他又突然了然,似乎這不是他值不值得的事兒,而是這明察格格,太好了而已。
她會安慰嬿婉為嬿婉出頭教嬿婉讀詩,她會跟李玉說“雨夜寒涼,公公保重。”,她會將傘往他那兒挪上許多又在他一個奴才要栽倒在地時,毫不猶豫地將他托住、會愿他在這深宮里不再孤寂……她是不是對每一個人都會這樣好?(不是,對凌云徹就不。進忠狂喜)
“你的衣裳鞋襪都濕了,已經讓小太監(jiān)送去洗了。你身上衣物是給你脫衣服的小林子拿來的,褲子也是他給你穿上的。小林子看著白白凈凈的。我看你應是愛干凈,趙一泰的定是瞧不上?!?/p>
說罷,明察轉身,到靠窗坐榻的炕桌上拎了食盒過來。“這是小廚房做的小菜,配了粥吃。你昏過去之后,只喝了一些湯藥?,F下應是餓了。趁著粥還溫熱著,好歹吃一些吧。”
進忠此時再顧不得其他,慌忙翻身下床跪在了地上,直叩頭道,“奴才怎能得格格如此!奴才該死!一時竟忘了規(guī)矩,格格不怪罪奴才已是格格寬仁大度,奴才怎能仗著格格仁慈,如此不懂規(guī)矩……奴才該死,請格格責罰!”
進忠深情懇切、又有些真情流露的慌亂,只見他眼角泛紅,聲音微啞了些,明察以為他不曾感受過他人的好意,又生出一個慣常的批判想法,也許這就是進忠的保護色。
但無論如何,明察覺著對著她,進忠公公無需這么把自己當個奴才,又或許是無需如此表演。只因為她的前生,日日都在演,她演得累了,也看得累了。
明察并未扶他起身。若他愿意跪著,那便是他的事兒了。
“既然我們說話,你都聽了去,也就不用費我的口舌再說一遍與你了。進忠公公,人貴自重?!泵鞑煳⑽⑿α诵?,眼神卻已冷了一些,“明后日要吃的藥,我明日著人給你送去。早晚各一次,盡量飯前飯后半個時辰內服用為宜?!?/p>
進忠不知說些什么,也不知從何說起。格格讓他自重,格格讓他無需如此,但……格格沒讓他起來呢。
于是,順著她的話說,是他現下唯一能找回自己聲音的方式了。
“格格,您還通醫(yī)術?”
“略懂一些罷了,家中有醫(yī)館。”
此時,進忠已抬頭望向了明察,眼中有感激、好奇、和些許熱切。前生他伴君如伴虎的日子過了十數年,他自信喬裝心思,絕對是一流。
他并不知道,格格于此項,也頗為精通呢。
明察如此便確定了,這進忠公公,當真是個會演戲的妙人兒呢。
既然他愿意演,她如何能拆了他的臺?
“說起來,公公濕氣有些重。該用厚一些的護膝。夏日炎熱,但地上涼氣重,也不能放松貪涼,還是要裹一層。”
“是,奴才記著了。多謝格格關心?!?/p>
“多謝?你可是將本格格的關心跪在地上了,壓著了?!?/p>
進忠再一抬眼,撞進了明察調笑一般的明眸中,一瞬間看愣了神。
見進忠愣愣的樣子,明察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于是便問出了口,“公公,你在想些什么?”
進忠一下沒有回過神,順著嘴,說出了心中所想,“奴才在想,格格您是對所有人都這么好嗎?”
明察噗嗤一笑,讓進忠瞬間清醒過來,自覺尷尬,“奴才該死。奴才冒犯了格格?!?/p>
“的確冒犯。本格格的心在地上被你壓得生涼?!泵鞑燧p挑長眉,看了看他的膝蓋處,“你可是還要繼續(xù)跪下去?”
“是,是奴才的不是?!北鞠胫瑒偛拍菋魍褚话?,演一出純情小太監(jiān),來討格格的歡心。怎料格格似乎沒有上鉤呢。于是,進忠思忖,莫不是明察格格只喜歡看宮女演純情可憐戲碼;而對他這樣的太監(jiān),是不會上心的。
末了,他又憶起了今日雨中,格格說的嫻妃冒犯了皇后娘娘一事。他記得她說,“公公不是也聽到了嗎?”
是了,對格格有用才是他應該想的。
“格格放心,今日格格乾清宮門前所言,必將如實傳入皇上耳中。”
他又躬身道,“奴才多謝格格賞賜的藥。奴才沒什么好東西,但絕不能讓格格虧本兒給奴才看病。明兒回去了,定將銀子送過來?!?/p>
“看來,進忠公公頗有些體幾錢。你剛才聽了那么許久,怎得沒聽到,沒人的時候,不要自稱奴才不要自稱奴婢?我不是主子,我也不想當你的主子?!泵鞑煊X得這個樣貌清秀白皙、唇紅齒皓的太監(jiān),甚是有趣。說他心思狡猾,她從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來??伤难壑校€有一種很純粹的光芒。這光芒,明察很少見到,她很喜歡。
“另外,公公誤會了,我可沒有想要探聽皇上心思的意思,皇后娘娘亦沒有。公公,可不會會錯意了吧?”
“奴才不敢。”
“如此,進忠公公私下便不用自稱奴才了吧,若是再如此,不如就按我的規(guī)矩,一聲奴才十錢如何?”
瞧著明察饒有興趣的目光,進忠想著這明察格格似乎不是他想得那樣單純良善,她似乎像是一個手段異常的血滴子,將他的自尊和神經玩弄于股掌間,似乎已完全看穿了他的以退為進。
進忠額前已微微冒了冷汗。明察抽出手帕,起身放入進忠手中,盯著他道,“進忠公公,擦了汗,就快吃些東西,早些睡吧。地上涼,還是快些上榻上去,免得寒氣再侵體,又是好一些銀子了?!?/p>
言罷,明察向暖閣外走去,直至已暖閣的門簾前。她便轉過了身,見進忠仍在地上,已轉向了她離開的方向,呆望著。
“進忠公公,任何人都值得有人真心相待。你值得旁人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