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康十七年霜降,朱砂巷的桂花正開得纏綿。我趴在父親膝頭,看他狼毫筆尖的朱砂在宣紙上洇開,半闕芙蓉的花瓣邊緣泛著金粉,那是父親獨有的技法 —— 用淑妃娘娘賞賜的螺子黛混著鮫綃粉調色,說是能讓美人面上自帶月光。
"墨兒可還記得,易容術的精髓不在皮相,而在風骨。" 父親的手指拂過我眉心,松煙墨的清苦混著桂花香鉆進鼻尖,他腕間銀鈴輕響,正是淑妃賜的平安鈴,"當年為淑妃娘娘易容成宸妃,不過改了眉峰弧度,添了三分幽怨,皇上便對著她落了半宿的淚。"
我踮腳去夠案頭琉璃瓶,螺子黛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瓶身上刻著細如蚊足的蓮花紋:"那若要扮作巷口賣糖畫的王婆婆呢?" 父親忽然笑了,眼尾細紋里盛著碎銀般的月光,正要說話,耳尖卻突然繃直 —— 他慣用的狼毫筆在筆洗里輕輕打了個旋,墨汁泛起不規(guī)則的漣漪。
巷口傳來犬吠,接著是鐵蹄碾碎青磚的脆響。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弟弟從屏風后轉出,鬢邊玉簪碰著翡翠步搖,發(fā)出細碎的叮當聲:"老爺,是... 禁衛(wèi)軍的玄甲聲。" 她腰間的蓮花荷包劇烈顫動,那是淑妃陣營的暗記。
父親握筆的手驟然收緊,宣紙上的芙蓉花瓣被戳出歪斜的褶皺,筆尖的朱砂滴在案上,像極了滴在雪地上的血。他忽然將我推向衣柜,袖口翻出半片槐樹葉塞進我掌心:"數(shù)到第三聲犬吠,按順時針轉三圈柜門上的蓮花紋。" 他的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桂花瓣,卻帶著從未有過的顫抖。
我躲進暗格時,透過雕花縫隙看見父親正將半幅畫卷塞進炭盆?;鹈绺Z起的瞬間,我瞥見畫中女子耳后青斑閃爍,正是淑妃娘娘的貼身侍女素心 —— 三日前她曾冒雨來訪,走時留下半塊刻著蓮花的玉佩。
鎏金靴底碾碎門檻的聲音傳來,為首將領身披飛虎紋甲胄,腰間玉佩缺了半只翅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我認得他,是常來府上與父親對弈的沈叔叔,不過此刻他眼底結著冰,手里握著的,正是父親送給淑妃的那柄鎏金狼毫。
"柳承煜,你可知罪?" 沈叔叔的聲音像浸了霜的鐵器,靴底碾過父親握筆的手,狼毫筆桿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咸康十五年,你為逆黨淑妃易容成宸妃,致使皇上誤信妖言,險些廢后!"
父親咳著血笑了,血沫濺在青磚上,開出小小的紅梅:"沈硯冰,你我都知道,淑妃娘娘不過是想讓皇上記起與宸妃的舊情..." 話未說完,沈叔叔的刀已抵住他咽喉,刀鋒映著窗外月光,冷得能凍住秋蟲的鳴叫。
母親突然從屏風后沖出,懷里的弟弟正在熟睡,她鬢邊玉簪飛射而出,直取沈硯冰面門:"墨兒快走!" 玉簪落地的脆響里,我看見母親腕間蓮花銀鐲閃過,那是淑妃親賜的信物,此刻卻在禁衛(wèi)軍的刀光里碎成齏粉。
暗格的機關是父親親手所制,順時針轉三圈蓮花紋時,我聽見齒輪咬合的輕響。柜門打開的瞬間,桂花香混著血腥氣涌進來,我咬住袖口忍住哭聲,看沈叔叔的刀沒入父親心口,他胸前的蓮花暗紋被血浸透,像極了父親畫的殘敗芙蓉。
"留活口的是新帝,取你性命的是皇上。" 沈硯冰的聲音低得只有父親能聽見,他指尖劃過父親掌心,那里藏著半片槐樹葉,葉脈正是淑妃的生辰八字,"芙蓉池的槐樹根下,我替卿卿留了條生路。"
父親最后的目光望向衣柜,唇形分明是 "墨兒,逃"。我攥緊掌心的螺子黛琉璃瓶,瓶身裂痕里漏出的朱砂粉灑在衣襟,在月光下像極了父親畫的那朵殘敗芙蓉。暗格出口通向巷尾的枯井,井壁上刻著父親新創(chuàng)的 "畫皮術" 口訣,每道刻痕都帶著松煙墨的氣息。
踩著青瓦跳過墻頭時,我聽見弟弟的啼哭突然止住。回頭望去,母親趴在地上的姿勢像只展翅的蝶,她身下的襁褓染著血,卻再沒有動靜。沈硯冰站在院中央,手里捧著父親的狼毫筆,筆尖還滴著朱砂,在地上畫出歪扭的蓮花。
秋夜的風卷著桂花掠過巷口,我躲進堆著落葉的角落,想起父親說過的話:"扮作乞兒需先褪去三分貴氣,再添兩分煙火,最后..." 最后要在耳后抹上灶灰,遮住天生的青斑。我摸出螺子黛碎瓶,用混著血的朱砂在臉上畫出污漬,碎發(fā)粘在額角,破舊的襦裙是從枯井里撈的,帶著經(jīng)年的霉味。
追兵的燈籠在巷口搖晃,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我聽見沈硯冰在身后低喝:"務必生擒,她耳后有..." 話未說完便被犬吠打斷,我趁機拐進暗巷,腳邊的排水溝里漂著半片槐樹葉,葉脈竟天然形成 "墨" 字 —— 父親的字,淑妃的暗號。
子時的更鼓響過三聲,我終于在城南破廟歇腳。月光從漏瓦處灑下,照見掌心的槐樹葉,背面用朱砂寫著極小的字:"硯冰負卿,青蚨噬心,槐樹根下,藏卿余魄。" 我認得這是淑妃的筆跡,三個月前她曾在父親的《易容秘錄》扉頁寫下同樣的蓮花紋。
后來我才知道,新帝登基三月,便以 "妖術惑君" 為由血洗前朝舊臣,柳家滿門七十二口,唯有我一人借著父親所創(chuàng)的 "畫皮術",扮作乞兒逃出京城。袖口的朱砂印記洗不凈,漸漸成了心口的疤,就像父親畫的芙蓉,越是殘破,越是開在記憶里。
三日后,我在義莊聽見路人議論:"城南沈統(tǒng)領昨夜緝拿逆黨,柳畫師全家伏誅,唯有一女失蹤。" 說話人袖口翻出青蚨紋繡片,正是新帝暗衛(wèi)的標記。我摸著腕間偷藏的平安鈴,鈴身刻著極小的 "柳" 字,忽然明白沈硯冰那日的話 —— 他說 "取你性命的是皇上",原來他早知道,新帝要的是柳家滿門,而他,不過是握刀的手。
深秋的雨落下來,打在義莊的老槐樹上。我望著樹影搖晃,忽然想起父親未說完的話:"扮作乞兒的最后一步,是要記住,你眼中的光不能滅。" 指尖劃過耳后青斑,那里還留著沈硯冰刀鞘蹭過的涼意,我知道,這光,是為柳家七十二口,為淑妃娘娘的青斑,為所有死在青蚨引下的冤魂而留。
這一晚,我在破廟的香案下刻下第一幅易容圖,畫中乞兒耳后有塊淡青胎記,卻在眼角藏著父親畫芙蓉時的筆鋒。窗外,朱砂巷的方向傳來隱隱的鐘聲,不知道沈硯冰是否會想起,三日前他碾碎的狼毫筆桿上,刻著的正是 "硯冰" 二字 —— 那是父親為他刻的,二十年前的生日禮物。
桂花香散了,槐葉黃了,可朱砂巷的月光,永遠停在那個霜降之夜。我摸著懷里的《易容秘錄》,殘頁上父親的字跡還帶著血痕:"墨兒,若見耳后青斑之人,切記她是你姑母,淑妃之妹。" 原來,我身上的青斑,不僅是柳家血脈,更是皇族最后的印記,而沈硯冰的刀,斬斷的不僅是父親的狼毫,更是他與淑妃二十年的青梅竹馬。
雨停時,天邊泛起魚肚白。我站起身,將螺子黛碎瓶塞進破廟磚縫,碎玻璃在晨光里閃著微光,像極了父親畫芙蓉時用的鮫綃粉。從此江湖上多了個 "畫皮師",專替亡者修容,卻沒人知道,她每次提起羊毫筆,腕間平安鈴都會輕響,那是父親的墨香,是母親的玉佩,是淑妃的蓮花,更是朱砂巷永不褪色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