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顛簸將李安拽回現(xiàn)實(shí)。
車輪滾動聲沉悶單調(diào)，牽動著太陽穴深處的悶痛。
鼻腔里充斥著渾濁的氣息：
陳舊皮革的霉味、嗆人的塵土、濃重的汗酸，還有一絲若有若無、鐵銹般的腥甜。
他費(fèi)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野里只有一方低矮、壓抑的靛藍(lán)色車棚布，隨著車身搖晃而扭曲變形。
光線昏暗，僅從車簾縫隙透進(jìn)些許鉛灰色的天光。
記憶并非潮水涌來，而是像黑暗中伺機(jī)而動的野獸，在意識邊緣留下模糊爪痕——
暴雨夜猩紅的燈籠光暈、女人冰冷的身體、嬰兒撕心裂肺的哭嚎……
以及黑暗中，那抹玄色繡金袍角下，一閃而逝的冰冷狡黠微笑。
一股寒意，比車廂外更甚，順著脊椎猛地竄上頭頂。
李安不受控制地蜷縮了一下身體。
厚重的錦袍摩擦著身下粗礪的麻布坐墊，發(fā)出細(xì)微的窸窣聲。
這聲音在死寂的車廂里異常清晰。
“醒了？”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驟然響起。聲音不高，卻帶著磐石般的重量，瞬間刺破沉寂。
李安猛地側(cè)過頭，心臟重重一撞。
車廂最深角落，光線幾乎無法企及之處，坐著一個似與車廂融為一體的影子。
洗得發(fā)白、近乎灰褐的勁裝緊裹著魁梧身軀。腰束皮帶，腳踏短靴，褲腳扎緊。
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一道從眉骨斜劃至耳根的陳舊疤痕。
他正低著頭，用一塊油石，極其緩慢、專注地打磨著橫放膝上的短刀。
“沙……沙……沙……”
那單調(diào)的磨礪聲，壓過了車輪滾動。
李良。
這個名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錨點(diǎn)，從混亂的記憶碎片中浮出——母親最信任的護(hù)衛(wèi)。
“……良叔。”
李安聲音干澀撕裂，帶著本能的依賴和茫然。
李良手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油石滑過刃口，帶起細(xì)微金屬粉末，散發(fā)出鐵腥味，與車廂里的血腥氣呼應(yīng)。
“嗯?！?/p>
一個如同石塊墜地的音節(jié)，簡短、生硬。
落地后便被“沙沙”的磨刀聲重新填滿。
沉默再次降臨。
良久。。。
車簾猛地被一股帶著土腥和寒意的風(fēng)掀起一角——
外面是飛速倒退的無邊荒涼：
枯黃野草、裸露的灰褐色山巖、遠(yuǎn)處連綿如伏臥巨獸的暗沉山巒。
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壓下，低得仿佛要碾碎這荒野孤車。
風(fēng)卷著沙塵撲進(jìn)車內(nèi)，打在李安臉上。
他下意識裹緊身上華貴的錦袍。
那精美的繡紋在粗陋顛簸的逃亡路上，顯得荒謬、累贅又脆弱。
他的目光無法從李良身上移開。
那專注磨刀的側(cè)影，像一塊沉默的界碑。
刀鋒上每一次閃現(xiàn)的寒光，都像暗夜中唯一的坐標(biāo)——
冰冷、鋒利，傳遞著一種沉甸甸的、關(guān)于殺戮、逃亡和生存的赤裸真實(shí)。
這真實(shí)感壓得他喘不過氣。
沈國？
一個遙遠(yuǎn)陌生的名字，未知的目的地。
前路如同車窗外鉛灰色的天際線，模糊、沉重，充滿肅殺之氣。
李安重重地靠回車壁，閉上眼睛。
這一次，不是為了逃避幻象。
而是試圖在身體的劇痛、刺骨寒意和那催命般的“沙沙”聲中，凝聚一絲抵抗未知的力量。
然而，眼皮之下，暴雨夜的猩紅、匕首寒芒、女人冰冷的臉、嬰兒的哭嚎……
這些東西如同跗骨之蛆，與李良刀鋒上的冷光糾纏、撕扯，將他拖入更深的漩渦。
他不再試圖開口。喉嚨的灼痛和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封住了言語。
李良依舊沉默地磨著他的刀。
那“沙……沙……”的聲音，成了這方狹小天地里唯一的、冷酷的脈搏。
馬車，載著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與無形張力，在荒野上留下深深車轍。
像一道流血的傷口，蜿蜒奔向那吞噬一切的鉛灰色天際。
車輪滾滾，永無休止。
碾碎的不只是道路，還有身后所有可能的追索與安寧。
將李安殘存的、關(guān)于“過去”的微弱認(rèn)知，徹底拋入揚(yáng)起的塵土，沉入無邊、充滿殺機(jī)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