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歸云館大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門外,并非預想中的自由空氣,而是四名身著沈國制式皮甲、腰挎彎刀的軍士。
他們眼神銳利,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如同押解囚犯般分列左右,將李安與李良夾在中間。
“殿下想‘熟悉風土’?”
為首的隊正是個方臉漢子,臉上沒什么表情,語氣公事公辦。
“請吧。莫要走遠,莫要生事?!?/p>
他做了個手勢,指向通往坊市的主街。
與其說是引路,不如說是劃定活動范圍的界線。
李安微微頷首,臉上看不出喜怒。
李良則落后他半步,身形緊繃如獵豹。
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是那四名軍士的一舉一動。
他的右手看似隨意地垂在身側(cè),指尖距離腰間短刀不足半寸。
踏入坊市,一股混雜的氣味撲面而來。
不是預想中的繁華喧囂,而是一種更為復雜的、帶著衰頹底色的氣息。
劣質(zhì)油脂煎炸食物的焦糊味、牲畜糞便的腥臊、陳年木料和泥土的霉腐氣。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金屬味,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鼻端。
街道還算寬闊,由大小不一的青石板鋪就。
但不少石板已經(jīng)碎裂松動,縫隙里積著黑乎乎的泥水。
兩側(cè)的店鋪門臉大多陳舊,褪色的幌子在帶著寒意的風中無精打采地飄蕩。
人流稀疏,遠非一國都城的景象。
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帶菜色,眼神警惕或麻木。
偶爾有衣著稍顯光鮮者,眉宇間也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愁云。
李安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兩旁
糧店:
門口圍著幾個布衣百姓,正與掌柜爭執(zhí)。
粗糲的黍米價格牌墨跡未干的新數(shù)字比劃粗重刺眼。
李安不動聲色地側(cè)耳,捕捉到只言片語
“…又漲了!上月才三錢一斗,這月就要四錢半!讓不讓人活了!”
“…官倉征糧,說是備戰(zhàn)寧國…苦的是我們…”
“這稅賦…唉…”
掌柜的苦著臉,攤手道:“諸位,非是小店心黑,上頭的征調(diào)…實在沒轍?。 ?/p>
布莊:
門可羅雀。
柜臺上堆著的粗麻布顏色灰敗,僅有的一點細棉和綢緞,也落著薄灰,顯然許久無人問津。
伙計倚著門框打盹。
鐵匠鋪:
爐火倒是燒得旺,叮當?shù)拇蜩F聲不絕于耳。
但打制的多是鋤頭、犁鏵等粗苯農(nóng)具,刀劍類兵器極少。
門口掛著幾件修補過的舊皮甲。
物價與民生:
李安在心中快速比對李國桃都的記憶。
同樣的粗布,這里貴了近三成;
尋常肉食幾乎不見蹤影,偶有售賣,價格高得離譜;
路邊小攤販售的雜糧餅子,粗糙干硬,買的人也多是匆匆掰開一角充饑。
一種普遍的、深入骨髓的匱乏感彌漫在空氣中。
這絕非豐年之象,更像是被沉重的負擔壓彎了腰的疲憊。
他狀似隨意地踱步,在一家售賣廉價藥材的小攤前停下。
攤主是個干瘦的老頭,守著幾樣曬干的草根樹皮。
李安的目光掃過一些常見的清熱、止血的藥材。
如魚腥草、三七根、地榆炭等,價格倒不算昂貴。
他示意李良付錢,買了幾包不起眼的藥材。
“公子買這些作甚?”
李良低聲問,動作麻利地付了十幾個銅板。
“以備不時之需?!?/p>
李安含糊應道,將藥包遞給李良拿著。
他的視線卻越過攤販,投向不遠處一個稍顯清靜的角落。
茶攤碎語:
兩個穿著半舊文士衫的中年人,正就著一壺粗茶低聲交談。
聲音壓得極低,但在李安刻意的靠近下,斷斷續(xù)續(xù)的詞語還是飄入耳中。
“…太子殿下…賢明…奈何…”
“…沈相…權(quán)柄過重…軍糧…都卡在…”
“…西北…寧國…游騎又犯境了…摩擦不斷…怕是…”
“…公主殿下…可憐…湯藥不斷…”
太子賢明但受制?
權(quán)臣(沈相)把持權(quán)柄?
西北寧國邊境摩擦頻繁?
公主病弱?
李安的心念電轉(zhuǎn)。
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腦中迅速串聯(lián)。
沈國并非鐵板一塊。
內(nèi)有黨爭:太子一派(或曰賢明派)與以沈相為首的權(quán)臣派角力,甚至涉及軍糧調(diào)配這等要害。
外有強鄰寧國虎視眈眈,邊境沖突是現(xiàn)實壓力。
而深宮之中,還有一位病弱的公主…
這看似強硬的沈國,內(nèi)憂外患,根子上并不安穩(wěn)。
他繼續(xù)前行,目光掃過一家稍具規(guī)模的書肆。
門楣上掛著一塊半舊的木匾,上書“集賢齋”三字。
旁邊還有一塊小些的牌子,刻著“代售學宮注疏”。
書肆:
李安走了進去。
店內(nèi)光線稍暗,書架上的書籍落著灰塵,顯然生意冷清。
掌柜是個須發(fā)花白的老者,見有客來,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李安的目光快速掃過書架。
多是些蒙學讀物、通俗話本,以及一些翻刻粗劣的經(jīng)史子集。
他在“地理志”和“風俗錄”的區(qū)域停下,挑選了幾本紙張泛黃、印制粗糙的舊書。
內(nèi)容大抵是些沈國及周邊州郡的山川河流、物產(chǎn)風俗的概述。
信息陳舊,價值有限,但勝在便宜,且符合他“熟悉風土”的由頭。
付錢時,他似不經(jīng)意地問道:“掌柜,這‘學宮注疏’,可是沈都官學的講章?”
老者慢悠悠地包著書,頭也不抬:
“是啊。官學博士們的心血,不過…買的人少嘍。”
“哦?為何?”
老者嘆了口氣,聲音低了幾分:
“官學…哼,如今哪還有心思做學問?能印出來,就不錯了。”
話中似有未盡之意,透著無奈和一絲不滿。
李安不再多問,接過包好的書籍。
那“學宮注疏”的招牌,卻深深印在了腦中。
官學…
或許是一個觀察沈國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尤其是所謂“太子賢明”派系風向的潛在窗口。
回程時,氣氛更為壓抑。
四名軍士如同四堵移動的墻,將他們與這座蕭條的都城隔開。
李良提著藥材和書籍,沉默地跟在李安身后半步。
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路人。
李安則面色平靜,步履沉穩(wěn),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尋常的散步。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坊市所見所聞,如同無數(shù)碎片,正在他腦中飛速拼湊、分析。
物價的畸高、民生的凋敝、邊境的緊張、朝堂的黨爭…
沈國的虛弱與暗流,遠比歸云館的高墻所展現(xiàn)的更為深刻。
權(quán)臣沈巍的勢力,太子可能的潛在訴求,寧國這個外敵…
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縫隙。
他摸了摸袖中那幾本廉價的地理志和風俗錄,又瞥了一眼李良手中的藥材包。
種子已經(jīng)埋下。
下一步,需要更多的信息,更深的謀劃。
歸云館的大門再次打開,如同巨獸的咽喉,將他們吞沒。
門內(nèi),依舊是沉滯的檀香和冰冷的囚籠感。
但李安的心境,已與出門時截然不同。
這坊市一窺,他看到的不僅是沈都的羸弱。
更看到了在這囚籠中撬動一絲生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