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蒼涼沙啞的船歌,如同冰冷的海蛇,纏繞著阿諒的神經(jīng),每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都敲打在他緊繃的心弦上。
“…錨…定風(fēng)波…石…引歸途…”
“…迷途的…魂…莫回頭…”
“…龍王…睜眼…血…染浪…”
歌聲斷斷續(xù)續(xù),穿透海浪的轟鳴,仿佛不是來自某個確定的方向,而是從腳下漆黑的礁石縫隙里、從頭頂陰沉的云層中、甚至從他自己靈魂深處滲出來。
阿諒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死死攥住冰冷的船錨木牌和胸前灼熱的怪石,屏住呼吸,冰涼的汗珠混著海水從額角滑落,視線如同探針,一寸寸掃過前方那片被巨大礁石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黑暗淺灘。
聲音的源頭,似乎就在那片最靠近海浪、嶙峋礁石犬牙交錯的地方。
沒有燈火,沒有人影。只有礁石沉默的輪廓和海水永不停歇的沖刷。
是幻覺?
是海妖的誘惑?
還是…追殺者的陷阱?
阿諒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敢動,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只能將身體更深地縮進(jìn)破舢板腐朽的陰影里,如同蟄伏的獸。歌聲還在低徊,帶著一種古老的、令人心悸的韻律,反復(fù)吟唱著那幾個關(guān)鍵詞:錨、石、龍王、血染浪。
這些詞像冰冷的楔子,狠狠釘進(jìn)他混亂的思緒。
老海狗的木牌,胸口的怪石,柯永昌的追殺…這一切,難道真的和這虛無縹緲的海神有關(guān)?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警惕中緩慢流逝。
肩膀傷口在冰冷海風(fēng)和詭異歌聲的雙重刺激下,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懷里那個小瓦罐的位置——那神奇的膏脂帶來的溫潤暖意,此刻成了唯一的慰藉。
就在阿諒緊繃的神經(jīng)快要達(dá)到極限時,那片礁石深處,一點極其微弱、搖曳不定的火光,如同鬼火般,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火光很小,被一只枯槁、骨節(jié)粗大的手?jǐn)n著。
持火者佝僂著背,身影幾乎與嶙峋的礁石融為一體,只能看到一件極其破舊、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短褂,和一頭在海風(fēng)中亂舞的、如同海草般灰白糾結(jié)的頭發(fā)。
歌聲停了。
那佝僂的身影,正朝著破舢板的方向,蹣跚走來。
阿諒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猛地將身體壓得更低,手指緊緊扣住袖中那片鋒利的礁石片——這是他唯一的武器。
是敵?
是友?
腳步聲在碎石灘上拖沓而沉重,伴隨著粗重的喘息。
那點微弱的火光漸漸靠近,映照出一張溝壑縱橫、如同被海風(fēng)鹽鹵反復(fù)腌漬過的老臉。
皮膚是深古銅色,布滿深刻的皺紋和曬斑,一雙眼睛深陷在眉骨下,眼珠渾濁得如同蒙塵的琉璃,卻偶爾閃過一絲與外表極不相稱的、銳利如鷹隼般的光芒。
他看起來比老海狗還要蒼老、還要落魄,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魚腥、汗臭和陳年煙草的味道。
他走到離破舢板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
渾濁的目光掃過船身,最后落在蜷縮在陰影里的阿諒身上。
那目光沒有任何驚訝,仿佛早就知道這里躲著一個人。
“哼,”
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礁石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難以辨別的南洋土腔,
“夜半三更,龍王打盹,小鬼爬灘。攪了老頭子聽潮的清凈?!?/p>
阿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蓄勢待發(fā)。
這老者的口音古怪,但能聽懂。
他沒有立刻動手,這算是個…好的信號?
“我…我只是落水,找個地方避避風(fēng)…” 阿諒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無法掩飾的警惕。
他不敢放松手中的石片。
“避風(fēng)?”
老者嗤笑一聲,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避的是哪路風(fēng)?海上的風(fēng),還是…人間的刀風(fēng)?”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掃過阿諒濕透破爛的衣衫,尤其在肩膀那處被海水泡得發(fā)白、邊緣還糊著暗綠色藥痂的傷口上停留了一瞬,渾濁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了然。
“老海狗的苦海青?小子,你惹的麻煩不小啊?!?/p>
他竟然認(rèn)得老海狗的藥!
阿諒心中劇震。
這老者絕不簡單!
“您…認(rèn)識海爺?”
阿諒試探著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
“哼,那老東西還沒死透?”
老者哼了一聲,語氣聽不出是嘲諷還是別的情緒。
他不再看阿諒,反而佝僂著腰,顫巍巍地走到破舢板邊,伸出那只布滿老繭和傷痕、如同枯樹皮般的手,極其熟稔地摸索著船板腐朽的邊緣。
他的動作看似遲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精準(zhǔn)。
“這船…還能飄?”
阿諒忍不住問了一句。
這船破成這樣,簡直像一堆朽木。
“飄?”
老者頭也不抬,聲音從佝僂的背影里傳來,
“比你的命硬點。”
他枯槁的手指在某處朽爛的船板縫隙里摳了幾下,竟神奇地掀開了一塊看似嚴(yán)絲合縫的木板!
下面露出一個小小的、被油布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暗格!
阿諒看得目瞪口呆。這破船,居然還有機(jī)關(guān)?
老者從暗格里摸索著,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扁平錫壺,擰開蓋子,一股濃烈刺鼻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
他仰頭灌了一大口,滿足地哈出一口帶著濃重酒味的熱氣。
“小子,”
他轉(zhuǎn)過身,渾濁的眼睛在火光下盯著阿諒,那絲銳利的光芒再次閃現(xiàn),
“身上帶著不該帶的東西,又惹了不該惹的人。萬礁嶼這灘渾水,你趟進(jìn)來,想出去可就難了。”
“您…您知道些什么?”
阿諒的心臟狂跳起來。
這老者似乎洞悉一切!
老者沒直接回答,又灌了一口酒,目光投向遠(yuǎn)處黑暗洶涌的大海,聲音變得飄忽,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吟唱:
“…錨定風(fēng)波…石引歸途…老話是這么傳的??慑^丟了,石現(xiàn)了世…龍王就該睜眼了…”
他猛地轉(zhuǎn)回頭,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阿諒,
“血染浪…這話,應(yīng)驗得快得很!”
一股寒意瞬間從阿諒的腳底竄上頭頂!
這老者唱的船歌,和他剛才聽到的一模一樣!
他說的錨和石,分明就是指自己身上的木牌和怪石!
“您…您到底是誰?”
阿諒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老帆頭。”
老者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黃牙,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弄,
“一個等死的糟老頭子罷了。年輕那會兒,也給人掌過舵,看過星,祭過海神娘娘…”
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再次落到阿諒緊握的左手上——那里攥著船錨木牌。
“那東西…是禍根。拿在手里,就是活靶子?!?/p>
阿諒下意識地將木牌攥得更緊。
這冰冷沉重的木牌,是唯一的線索!
“柯永昌…赤水幫…他們在找什么?”
阿諒急切地問道,
“這錨和石,到底是什么?”
“赤水幫?”
老帆頭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不屑,
“他們?一群在淺水洼里蹦跶的蝦米罷了!也配染指‘定?!臇|西?”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森然,
“真正要命的…是祭品快湊齊了!龍王睜眼…是要見血的!小子,你就是那最扎眼的一滴!”
“祭品?什么祭品?”
阿諒聽得心驚肉跳,寒意徹骨。
老帆頭卻不再解釋,渾濁的目光陡然變得極其銳利,如同兩把淬了寒冰的錐子,猛地刺向阿諒身后的黑暗礁石群!
“哼!陰魂不散!”
幾乎在老帆頭話音落下的同時,阿諒也聽到了!
幾道極其輕微、如同貍貓?zhí)み^沙石的腳步聲,正從不同方向,借著海浪的掩護(hù),朝著這片小小的淺灘快速合圍而來!
動作迅捷而專業(yè),絕非疤臉李那種混混可比!
追殺者!
他們竟然這么快就找到了這里!
阿諒瞬間彈起,背靠著冰冷的船板,袖中的礁石片滑入手心,鋒利的邊緣割破了皮膚也渾然不覺。
絕望再次攫住了他!
前有追兵,后有怒海!
老帆頭渾濁的眼睛里卻沒有任何慌亂,反而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兇悍光芒!
他猛地將手中的錫壺狠狠砸在旁邊的礁石上!
“哐當(dāng)!”
刺耳的碎裂聲在寂靜的淺灘上炸響!
這聲音如同一個信號!
老帆頭佝僂的身軀爆發(fā)出與年齡完全不符的敏捷,他枯槁的手閃電般伸進(jìn)懷里,掏出一把黑乎乎、散發(fā)著刺鼻辛辣氣味的粉末,朝著腳步聲最密集的方向猛地?fù)P了出去!
“嗤——!”
那粉末遇風(fēng)即燃,瞬間爆開一大片慘綠色的詭異火焰!
綠火無聲燃燒,卻散發(fā)出令人頭暈?zāi)垦5臐饬倚晾睔馕?,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扎進(jìn)鼻腔和眼睛!
“??!我的眼睛!”
“什么東西?!”
幾聲壓抑的痛呼和驚叫頓時從礁石后傳來!
合圍的陣勢瞬間被打亂!
“小子!這邊!”
老帆頭低吼一聲,枯瘦的手一把抓住阿諒沒受傷的那條胳膊!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如同鐵鉗!
阿諒只覺得一股巨力傳來,身不由己地被老帆頭拽著,踉踉蹌蹌地朝著破舢板后面、礁石最密集、海浪拍擊最猛烈的方向沖去!
老帆頭對這里的地形熟悉得如同掌紋!
他拖著阿諒,在濕滑陡峭、布滿鋒利牡蠣殼的礁石縫隙間左沖右突,速度快得驚人。
身后,被綠火阻了一下的追兵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憤怒的呼喝聲和急促的腳步聲緊追不舍!
“老東西找死!”
“抓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