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云館的日子,在典客署的刁難和昨夜驚魂的陰影下,更添了幾分凝滯的寒意。
炭火份例被克扣后,廂房內終日彌漫著一股驅之不散的陰冷。
李安裹著略顯單薄的舊袍,坐在冰冷的書案前。
案頭一盞搖曳的油燈,映著他專注的側臉。
他面前攤開的,并非經史子集。
而是那幾本從坊市“集賢齋”購得的廉價書籍——《沈國山川風物志》、《北地民俗考略》。
紙張粗糙泛黃,印制模糊,內容也多是些浮光掠影的陳年概述,價值有限。
但李安讀得異常仔細,如同淘金者在泥沙中篩檢,指尖劃過一行行墨跡。
他的目標很明確:盡可能拼湊出沈國,尤其是沈都的“骨骼”與“脈絡”。
山川地理是天然的屏障與通道,物產風俗是民生的根基。
而隱藏在字里行間的,或許還有關于權力結構的蛛絲馬跡。
當翻到《沈都風物志》中關于“文教”的章節(jié)時。
一段簡略的記載吸引了他的目光:
“沈都學宮:
始建于景平三年,坐落于城東明德坊,占地百頃。
乃我大沈文脈所系,士林翹楚匯聚之地。
內有藏書樓高七重,名‘攬星’,藏典籍十萬卷;
設十二經院,分授禮、樂、射、御、書、數及諸子百家精要。
更有觀星臺、格物院等奇技之所。
學宮主官十二人,皆當世大儒或通才,位同卿列,參議國是,甚得王廷倚重。
四方學子,莫不以入此門墻為榮……”
“位同卿列,參議國是!”
這八個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安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漣漪。
他反復咀嚼著這段話。
學宮,不僅僅是教書育人的地方。
它擁有龐大的藏書(知識庫),匯聚頂尖人才(智力庫)。
其主官地位尊崇(政治影響力),甚至能“參議國是”(直接介入朝政)!這儼然是沈國的一個獨立而強大的知識權力中心!
一絲微弱卻極其清晰的光芒,穿透了歸云館的沉沉陰霾,照進了李安的腦海。
囚徒的身份,是束縛,也是某種意義上的“保護色”。
它意味著被輕視,但也意味著被一定程度地忽視。
如果…如果能以“質子”的身份,接觸到學宮這個匯聚沈國精英和智慧的地方呢?
哪怕只是邊緣的接觸,哪怕只是聆聽一場公開的講學或辯論?
這或許,就是打破“純囚徒”身份僵局的一線生機!
獲取外界信息、了解沈國政局動態(tài)、甚至…
在那些有影響力的學者或學生心中留下一個“好學”、“無害”的印象,建立極其微弱卻可能關鍵的聯系?
知識本身,就是無形的力量。
若能善加利用現代思維的差異,在某些問題上提出新穎的見解…
這“知識”未必不能成為他在這個虎狼之地立足的“盾牌”,甚至…是撬動局勢的支點!
然而,這念頭剛剛升起,一股冰冷的警兆也隨之浮現。
鋒芒畢露,從來都是取禍之道。
尤其是他這種身份敏感、毫無根基的質子。
學宮既是智慧殿堂,也必然是各方勢力角力的暗流之所。
過早地、不合時宜地展現“才華”,引來過多關注,極可能成為眾矢之的。
歷史上那些因言獲罪、因才遭忌的血淋淋教訓,瞬間涌入記憶——
楊修之死,不正是前車之鑒?
機遇與風險,如同雙刃劍的兩面,冰冷地橫亙在眼前。
李安合上書卷,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桌面。
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他需要更具體的情報。
學宮的大門,真的會為一個敵國質子敞開一絲縫隙嗎?
機會在哪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那名負責看守他們廂房院落的年輕士兵。
正抱著長矛,縮著脖子靠在冰冷的廊柱下跺腳取暖,臉上滿是疲憊和無聊。
李安的目光在那士兵凍得發(fā)青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他轉身走回內室,打開那個存放份例的小柜。
柜子里東西少得可憐。
除了幾件衣物,就是李良之前從份例里省下、又托門房老仆偷偷買回的幾塊粗糙的麥餅。
李安拿起其中一塊,掰下半塊,用干凈的布包好。
他走到門邊,示意李良警戒四周,然后輕輕推開門。
寒風立刻灌了進來。
那士兵被驚動,立刻挺直身體,警惕地看過來,臉上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
“公子何事?”
李安臉上露出一絲溫和卻帶著點歉意的笑容,將手中包好的半塊麥餅遞了過去:
“天寒地凍,辛苦軍爺值守。
一點粗食,聊以暖身,不成敬意?!?/p>
那年輕士兵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位沉默寡言的質子會突然示好。
他看著那半塊散發(fā)著麥香的餅子,又看看李安臉上并無惡意的神情,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冰冷的清晨,一塊熱乎的吃食,對底層士兵的誘惑是巨大的。
他猶豫了一下,飛快地左右瞟了一眼。
見無人注意,迅速伸手接過餅子,塞進懷里。
臉上那點不耐煩也消去了不少,語氣也緩和了些:
“公子客氣了…有事?”
李安順勢靠在門框上,仿佛只是隨意閑聊,聲音放得很低:
“確實有些好奇。
前幾日在坊市,見有書肆售賣‘學宮注疏’。
聽聞這沈都學宮乃文華薈萃之地。
不知…像我等這般身份,可有緣得見其盛況?
哪怕只是在門外聽聽講學之聲?”
他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向往和自嘲。
士兵啃著懷里捂熱的餅子,暖和了些,警惕心也松動了些。
他想了想,低聲道:
“學宮啊…那地方,規(guī)矩大著呢。
尋常百姓都進不去正門。不過…”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
“聽說每月初一、十五午后,有時會在學宮前面的‘集賢廣場’上,搞些公開的講學或者辯論?
由學宮里的博士或者出色的學生主持,說是‘教化萬民’?
不少讀書人和閑人都會去聽個熱鬧。
公子若只是想在廣場邊上遠遠聽聽…
只要不惹事,守在外圍的巡城兵士一般也不管?!?/p>
每月初一、十五…集賢廣場…公開講學或辯論!
李安眼中精光一閃,隨即迅速隱去。
他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感激和一絲“果然如此”的遺憾,微微拱手:
“多謝軍爺指點迷津。看來也只能是…心向往之了?!?/p>
士兵嚼著餅子,含糊地應了一聲,不再多言。
李安退回屋內,輕輕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面的寒風。
他的臉上,那點溫和與遺憾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銳利。
集賢廣場…公開講學…
機會,如同沉在冰河下的游魚,雖然微弱,卻已被他精準地捕捉到了。
他走回書案前,目光掃過那本《沈都風物志》,最終落在墻角那個炭盆上。
盆底,那層暗紅與灰白的混合物,在微弱的炭火余燼烘烤下,似乎變得更加干燥、純粹了一些。
知識的盾牌需要鍛造。
而力量的火種,也在無聲地孕育。
歸云館的囚籠依舊冰冷。
但通往外界的第一道縫隙,似乎已被他悄然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