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廢棄天文臺組建樂隊時,遇見穿著校服偷溜進來的林晚。
她清唱《追光者》的瞬間,我確信找到了主唱。
“天文臺午夜演出,敢不敢來?”我遞過滿是涂鴉的邀請卡。
她眼睛亮起星光:“只要不被我媽抓回去?!?/p>
我們秘密排練三個月,取名“星塵樂隊”。
畢業(yè)演出那夜,林晚母親突然闖入砸場。
“跟我回去練琴!”她拽著林晚手腕拖進雨幕。
我蹲在狼藉中拾起破碎CD,刻著“給追光者”。
三年后地下音樂節(jié)海報赫然印著:“星塵樂隊主唱——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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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的天文臺穹頂之下,懸浮的塵埃被從破損窗口漏進來的最后一線暮光點亮,像一場無聲的、微型星系的葬禮。我盤腿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背靠著那臺早已被時間銹蝕、指針永遠凝固在某個無人知曉時刻的巨大赤道儀基座。手指無意識地撥過木吉他的琴弦,不成調(diào)的幾聲悶響在空闊的穹頂下孤獨地碰撞、回旋,然后迅速被巨大的寂靜吞沒。這里是我和陳朗他們的秘密基地,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遠離教學(xué)樓里永遠做不完的試卷,也遠離家里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能擰出水的沉默。吉他是父親留下的遺物,弦上還殘留著一點他指腹的溫度——一種早已冷卻、卻固執(zhí)不肯消散的印記。
就在這琴弦的余震即將徹底消弭于虛空時,另一個聲音,毫無預(yù)兆地、清泉般流淌進來。
“如果說,你是海上的煙火……”
那聲音很輕,帶著一點點試探性的怯意,卻又純凈得不可思議,仿佛能穿透這穹頂之下沉積了不知多少年的塵埃與寂寥。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一塊小小的、圓潤的冰,輕輕叩擊在空曠的殿堂里,激起清晰而遙遠的回響。
我的手指瞬間僵在琴弦上,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猝然松開。血液轟然沖向耳膜。循著聲音,我猛地轉(zhuǎn)過頭。
破損的旋轉(zhuǎn)樓梯最高一級平臺上,站著一個穿著和我一樣藍白校服的女生。暮色沉沉,勾勒出她纖細單薄的身形輪廓,像一株剛從土壤里小心翼翼探出頭來的嫩芽。她似乎沒料到有人,一只手還扶著銹跡斑斑的鐵欄桿,另一只手有些無措地垂在身側(cè)。逆著光,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感覺她的眼睛很亮,像兩顆跌落在凡塵里、忘了回家的星子,帶著一絲驚惶,定定地看著我,也看著我懷里的吉他。
那短暫的、令人屏息的靜默里,只有塵埃在昏黃的光束中無聲地沉浮。
我喉頭發(fā)緊,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顯得有些突兀:“你會唱歌?”
她似乎被我的問話驚醒,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踩在生銹的鐵樓梯上發(fā)出輕微的“嘎吱”聲。她點了點頭,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小動物般的警覺。
“剛才那首……《追光者》?”我追問,手指無意識地按緊了琴弦。
她又點了點頭,這次幅度大了一點,聲音低低的,像風(fēng)掠過草尖:“嗯。”一個字,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質(zhì)地,干凈,柔軟,又有點涼。
一個念頭,帶著電流般的刺激,毫無預(yù)兆地擊中了我,瞬間驅(qū)散了盤踞在這里許久的沉悶空氣。樂隊!那個被陳朗念叨了無數(shù)次、卻始終像個飄在半空中的肥皂泡一樣不切實際的念頭,此刻突然有了一個無比清晰、無比灼熱的焦點。我們需要一個聲音,一個能刺破平庸、能真正抓住人心的聲音。而她,那個站在暮光樓梯上的陌生女孩,她的聲音,就是那束光!
我?guī)缀跏翘似饋?,動作太大,帶倒了靠在赤道儀基座上的一個空礦泉水瓶,瓶子哐啷啷地滾出去好遠,突兀的噪音在穹頂下回蕩。我顧不上這些,手忙腳亂地在自己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里翻找。書包里塞滿了卷子和課本,還有幾張皺巴巴的樂隊海報草稿。終于,在最底下,手指觸到了一張硬硬的卡片。我把它抽了出來——一張邊緣有些磨損的硬紙片,上面是我和陳朗用各色馬克筆胡亂涂抹的涂鴉:歪歪扭扭的吉他、爆炸的星星、抽象的火焰,還有幾個意義不明的字母符號。中間,用粗黑的記號筆寫著幾個張揚的大字:午夜天文臺。下面一行小字:等你點燃。
我?guī)撞經(jīng)_到樓梯下方,仰起頭,把那張畫得亂七八糟的邀請卡遞向她。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聲音因為緊張和莫名的興奮而微微發(fā)顫:“喂!我們……我們在搞樂隊,缺個主唱!天文臺,午夜場,敢不敢來?”
她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俯視著我,也看著我手中那張幼稚又狂熱的卡片。暮色更深了,她的臉隱在陰影里,只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她沉默了幾秒鐘,那幾秒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的亮光,在她眼底極快地閃過,如同夜空中驟然劃過的流星。那亮光里,混雜著渴望、新奇,還有一絲……不顧一切的冒險意味。
她的嘴角似乎向上彎了一下,一個極淡、極短促的笑意,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接著,她伸出手,纖細的手指接過了那張卡片。
“只要……”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帶著一種奇異的決心,“只要不被我媽抓回去。”說完,她飛快地轉(zhuǎn)身,藍白的校服衣角在樓梯轉(zhuǎn)角處一閃,像一只受驚的蝴蝶,瞬間消失在向下延伸的昏暗里。
腳步聲噠噠噠地急促遠去,最后徹底被寂靜吞沒。我站在空曠的穹頂下,手里還殘留著剛才遞出卡片時那瞬間的觸感,空氣里似乎還飄蕩著她那句輕飄飄又沉甸甸的話——“只要不被我媽抓回去”。暮色徹底吞噬了天文臺內(nèi)部,只有窗外城市遙遠的光污染,給這巨大的廢墟內(nèi)部涂抹上一層模糊而冰冷的幽藍。我低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那張涂鴉卡片被她帶走了,帶走的,似乎還有這死寂空間里剛剛萌生的一線生機。
“林晚?!蔽业吐暷畛鏊E粕系拿?,兩個字在唇齒間滾過,像含著一顆微涼的薄荷糖。
***
接下來的日子,時間的流速仿佛被調(diào)快了齒輪。白天依舊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教室、永遠寫不完的試卷、老師抑揚頓挫卻難以入耳的講解。但一放學(xué),我和陳朗就像掙脫了無形繩索的獵犬,默契地對視一眼,抓起書包就沖出教室,朝著城市邊緣那座被遺忘的天文臺狂奔。每一次腳步踏在通往天文臺的、被野草侵占的小路上,胸腔里都鼓脹著一種近乎缺氧的興奮和期待。
林晚成了我們午夜星塵的核心。她的到來,像一道強光,驟然點亮了這個被遺棄的角落。第一次排練,她站在我們臨時清理出來、鋪了幾塊舊地毯的“舞臺”中央,面對陳朗(貝斯手兼我們唯一的擴音設(shè)備——一個破舊但還能出聲的藍牙音箱)、我,還有后來拉來的、打鼓全靠一只塑料桶和一本厚字典的趙小胖,顯得有些拘謹。但當(dāng)音箱里流淌出《追光者》的熟悉前奏,她閉上眼,再睜開時,那種屬于課堂的安靜怯懦消失了。她的身體隨著節(jié)奏微微晃動,手指輕輕打著拍子,然后開口——
“如果說,你是遙遠的星河……”
那一瞬間,仿佛整個穹頂?shù)男浅蕉紴樗?。她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自由舒展,帶著一種穿透塵埃的純凈力量,輕而易舉地就抓住了我們所有人的呼吸。陳朗忘了撥弦,趙小胖的字典“鼓”敲錯了節(jié)奏,我的手指懸在琴弦上,忘了落下。只有她的歌聲在盤旋、上升,像一只掙脫了所有束縛的白鳥,直沖向那遙不可及的穹頂。
“太……太牛了!”一曲終了,陳朗第一個吼出來,激動得差點把貝斯扔了。趙小胖只會傻笑,拼命拍手,把塑料桶拍得咚咚響。我也說不出話,只覺得胸腔里漲滿了滾燙的東西,只能用力地點頭,朝她豎起大拇指。
林晚的臉頰泛著紅暈,眼睛亮得驚人,嘴角第一次在我們面前綻開一個清晰而明亮的笑容。那一刻,所有的隔閡和陌生感都被這歌聲和笑容融化了。我們叫她“星塵之光”,她則叫我們“噪音制造者”。
排練成了我們灰暗高中生活里唯一的彩色。我們用省下的零錢買最便宜的彩燈串,纏在廢棄的望遠鏡支架和樓梯扶手上,開關(guān)一按,廢棄的天文臺內(nèi)部便閃爍著廉價卻夢幻的星芒。陳朗不知從哪里淘換來一個勉強能用的二手麥克風(fēng)支架,林晚終于不用再抱著那個破音箱唱歌了。我們翻唱流行歌,也嘗試著寫點屬于自己的東西。我負責(zé)旋律框架,陳朗貢獻他那跳躍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貝斯線,趙小胖用桶和字典敲出令人哭笑不得但充滿生命力的節(jié)奏,而林晚,用她無與倫比的聲音,賦予這些粗糙的聲響以靈魂。她的歌詞里常常有“光”、“翅膀”、“逃離”這樣的字眼,帶著一種隱秘的渴望。
排練間隙,我們會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分享從家里偷帶出來的零食。陳朗永遠是話最多的那個,吹噓著他那點可憐的搖滾知識儲備。趙小胖永遠在吃,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林晚的話不多,總是安靜地聽著,偶爾被陳朗夸張的模仿逗笑,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但她的目光常常會飄向那扇巨大的、積滿灰塵的圓形觀察窗,看向外面深沉的夜空,或者城市遠處永不熄滅的燈火,那眼神里,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與這個年齡不符的疲憊和……隱憂?
有一次,她撩起校服長袖去拿水,露出的手腕內(nèi)側(cè),一小塊暗青色的瘀痕在廉價彩燈的光線下異常刺目。我正對著她坐,看得清清楚楚。陳朗還在眉飛色舞地講著什么,趙小胖在啃餅干。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林晚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飛快地拉下袖子蓋住,動作快得像是被燙了一下。她拿起水瓶,若無其事地擰開喝了一口,然后轉(zhuǎn)向陳朗,接上了他剛才的話題,語氣輕松自然??赡撬查g她眼神里閃過的慌亂和遮掩,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排練時歡樂的泡沫。
“沒什么,”后來有一次只有我們倆在調(diào)試麥克風(fēng)時,她似乎察覺到我欲言又止的目光,低聲說,視線垂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麥克風(fēng)冰冷的金屬桿,“練琴的時候……不小心碰的?!彼曇艉茌p,像在說服自己。
練琴?我看著她纖細的手腕,那瘀痕的形狀,絕不像是簡單的磕碰。喉嚨里像堵了塊濕棉花,想問,又怕觸碰到她拼命維持的平靜。最終,我只是點了點頭,把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手指用力撥了一下琴弦,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噪音。那點瘀青,像一片不祥的陰云,悄然投在了我們名為“星塵”的夢上。
時間在秘密的歡愉和隱約的不安中滑向畢業(yè)季。當(dāng)班主任宣布畢業(yè)晚會節(jié)目征集開始時,整個高三都躁動起來。陳朗幾乎是第一時間跳起來,把那張我們熬夜設(shè)計、印著粗糙樂隊Logo和“星塵樂隊”字樣的報名表拍在了文藝委員的桌子上,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豪邁。
“嘿,哥們兒!看我們的!”他咧著嘴,露出兩排白牙,仿佛已經(jīng)站在了聚光燈下。
接下來的日子,天文臺里的空氣都燃燒起來。排練強度陡然加大,目標(biāo)只有一個:畢業(yè)晚會。那是我們唯一也是最后的機會,讓“星塵”這個名字,在所有人的記憶里留下一點痕跡,而不是隨著畢業(yè)散伙飯的結(jié)束而煙消云散。陳朗幾乎住在了天文臺,一遍遍摳貝斯的細節(jié),抱怨著學(xué)校禮堂那套破音響。趙小胖為了練鼓,貢獻出了他珍藏的、他爸用來腌酸菜的厚重陶瓷缸子,聲音居然意外地渾厚了些。我熬了幾個通宵,把之前和林晚一起哼過的一段旋律反復(fù)打磨、填詞,最終寫成了一首完整的歌——《追光者》,不再翻唱,而是屬于我們自己的吶喊。
林晚是變化最明顯的一個。她眼睛里那點疲憊似乎被一種更灼熱的光芒取代了。她練歌練得最狠,常常是我們都累癱了,她還對著麥克風(fēng)一遍遍地調(diào)整氣息和情感,力求每一個轉(zhuǎn)音都完美無瑕。她甚至偷偷改短了校服裙子的長度,說上臺不能穿得像個書呆子。然而,她手腕上那些或深或淺的瘀痕,出現(xiàn)的頻率似乎也更高了,有時在彩燈下,能看到她鎖骨邊緣也有不自然的青紫。每次看到這些,排練時那股高漲的熱情就像被潑了一小盆冷水。她從不解釋,只是用更長的袖子,或者不經(jīng)意間拉扯的衣領(lǐng)遮掩過去。
“林晚,”一次排練休息,我終于忍不住,在她獨自對著觀察窗發(fā)呆時走了過去,遞給她一瓶水,“你……還好嗎?”聲音壓得很低。
她接過水,手指冰涼。沒有看我,目光依舊投向窗外無垠的夜空,城市的燈火在她眼底明明滅滅。沉默了幾秒,她才輕輕開口,聲音像飄在風(fēng)里:“陳默,你知道嗎?那天在天文臺第一次遇見你們,聽到你們彈琴……就像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突然看到了一點光。”她頓了頓,轉(zhuǎn)過頭,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脆弱,“畢業(yè)晚會,可能就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點光了。”
她沒再說下去,仰頭喝了一大口水。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她眼底強撐的勇氣下,深藏的無助和恐懼。那點光,對她而言,是如此珍貴,又如此……岌岌可危。我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我們精心構(gòu)筑的堡壘,似乎隨時會被外面那個她無法逃離的世界,輕易摧毀。
畢業(yè)晚會當(dāng)晚,禮堂后臺的空氣彌漫著廉價化妝品、汗水和青春期荷爾蒙混雜的躁動氣息。劣質(zhì)粉底的味道直沖鼻腔,蓋住了原本陳舊座椅的灰塵氣。我們“星塵樂隊”縮在后臺最角落、堆放舊道具的陰影里,像一群誤入陌生叢林的小獸。陳朗一遍遍擦拭著他那把寶貝貝斯的琴頸,動作神經(jīng)質(zhì)般快速,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趙小胖抱著他的陶瓷缸子“鼓”,緊張地不停吞咽口水,校服襯衫領(lǐng)口被他無意識地揪得皺巴巴。
林晚背對著我們,面朝著斑駁掉漆的墻壁。她換下了校服,穿上了一條簡單但剪裁合體的黑色連衣裙,露出纖細白皙的小腿和手臂?;瘖y間廉價的燈光打在她身上,勾勒出單薄卻挺直的脊背線條。她微微低著頭,雙手緊握在身前,肩膀幾不可察地輕輕顫抖著。我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緊繃到極致的氣息,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琴弦。
“下一個節(jié)目,《追光者》,表演者:高三(7)班,星塵樂隊!”前臺傳來主持人清晰洪亮的報幕聲,透過厚厚的幕布傳進來,帶著一種冰冷的宣判感。
來了!
陳朗猛地吸了一口氣,像即將沖鋒的士兵。趙小胖抱著缸子“噌”地站了起來。我深吸一口氣,抱起吉他,手指按在冰冷的琴弦上,試圖壓下指尖的顫抖。我看向林晚,低聲喊了一句:“林晚,到我們了!”
林晚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然后,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
那一瞬間,后臺角落里廉價的白熾燈光似乎都匯聚到了她身上。她臉上帶著略顯粗糙的舞臺妝,掩蓋了平時的蒼白,眼線讓她本就明亮的眼睛顯得更大,唇上涂了一層薄薄的、亮晶晶的唇彩。然而,最沖擊我的,是她此刻的眼神。那里面所有的怯懦、疲憊、隱憂,都被一種近乎燃燒的光芒取代了。那光芒如此熾熱,如此決絕,帶著一種飛蛾撲火般的孤勇。她看了我們一眼,那目光掃過陳朗、趙小胖,最后落在我臉上,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走!”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
掀開幕布走上舞臺的瞬間,強烈的聚光燈如滾燙的熔巖兜頭澆下,瞬間刺得人睜不開眼。臺下黑壓壓一片,只能模糊地看到攢動的人頭和偶爾閃爍的手機屏幕光點,嗡嗡的議論聲浪般涌來。我甚至能聽到幾聲不以為意的嗤笑,大概是在嘲笑趙小胖懷里那個顯眼的陶瓷缸子。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握著吉他琴頸的手心瞬間沁出冰涼的汗。
就在這時,我眼角的余光瞥見舞臺側(cè)幕的陰影里,似乎站著一個身影。一個穿著深色套裝的中年女人,站姿筆挺而僵硬,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目光穿透炫目的光柱,死死地釘在林晚身上。那目光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刺骨的寒意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掌控欲。是林晚的母親!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別管!”林晚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甚至沒有轉(zhuǎn)頭去看側(cè)幕的方向,仿佛早已預(yù)知了那目光的存在。她深吸一口氣,一步踏前,站到了舞臺中央那支孤零零的麥克風(fēng)前。
“一、二、三、四!”陳朗的聲音透過他面前那個破舊的擴音麥傳出來,帶著破音的嘶吼,卻點燃了引信。
趙小胖的鼓棒重重敲在陶瓷缸壁上,發(fā)出一聲沉悶而倔強的“咚”!
我的吉他弦猛地掃下,尖銳的音符撕裂了空氣!
林晚雙手握住了麥克風(fēng),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她迎向那片炫目的光和模糊的黑暗,張開了口——
“他們說世界是座漆黑迷宮,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
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放大,像一道積蓄了太久、終于沖破堤壩的洪流,帶著我們從未聽過的、炸裂般的爆發(fā)力,瞬間灌滿了整個禮堂!那聲音里有掙扎,有壓抑,有痛苦,更有一種不顧一切、要撕裂所有束縛的吶喊!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狠狠砸在喧囂的空氣里。
臺下瞬間安靜了。所有的嗤笑、議論,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飽含生命力的嘶吼所凍結(jié)、碾碎。陳朗的貝斯咆哮起來,我的吉他弦在指尖下發(fā)出尖利的嘯叫,趙小胖的“鼓點”瘋狂地砸落,我們?nèi)齻€人的聲音,像三股狂暴的支流,匯入林晚聲音的怒濤,在舞臺上掀起一場屬于我們自己的、絕望而壯烈的風(fēng)暴!
“追著光,哪怕只有一瞬!燒成灰,也要點亮這長夜!”
林晚的身體隨著節(jié)奏激烈地晃動,黑色的裙擺飛揚,汗水浸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她緊握著麥克風(fēng),手臂上的肌肉繃緊,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懼、所有的壓抑、所有的不甘,都通過這唯一的通道,徹底傾瀉出來!她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用盡生命里最后一絲氣息。聚光燈下,她整個人都在發(fā)光,像一顆在燃燒自己、即將爆發(fā)的超新星!
就在歌曲即將推向最終的高潮,那股積攢到頂峰的情緒即將徹底噴薄而出的瞬間——
側(cè)幕那個深色的身影動了!
林晚的母親,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帶著一股凜冽的寒風(fēng),幾步就沖上了舞臺!高跟鞋敲擊舞臺木地板的聲音,在激昂的音樂中顯得格外刺耳、冰冷。她完全無視了臺下瞬間爆發(fā)的巨大驚愕和議論聲,無視了刺目的燈光,目標(biāo)明確而兇狠,直撲舞臺中央的林晚!
林晚似乎完全沉浸在歌聲里,直到那冰冷的手像鐵鉗一樣,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歌聲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斬斷。麥克風(fēng)捕捉到一聲短促而痛苦的吸氣聲,隨即是刺耳的嘯叫,瞬間撕裂了整個禮堂的空氣!
林晚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拽得一個趔趄,話筒架“哐當(dāng)”一聲被帶倒,砸在地板上,發(fā)出巨大的噪音。她臉上燃燒的光芒瞬間熄滅,只剩下慘白和猝不及防的驚惶。
“跟我回去練琴!”女人冰冷的聲音,通過摔在地上的麥克風(fēng),被無情地放大、扭曲,帶著一種令人齒寒的專制和暴怒,清晰地傳遍了禮堂的每一個角落,“誰允許你在這里鬼哭狼嚎丟人現(xiàn)眼!”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音樂徹底死亡。陳朗的貝斯發(fā)出一聲無力的嗡鳴,戛然而止。我的手指僵在琴弦上,最后一個音符被硬生生掐斷。趙小胖的鼓棒停在半空,目瞪口呆。臺下爆發(fā)出更大的、混亂不堪的聲浪——驚呼、議論、嘲笑……各種聲音交織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林晚的母親,那個穿著考究套裝的女人,此刻面容因憤怒而扭曲,在慘白的舞臺燈光下顯得異常猙獰。她死死攥著林晚纖細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不管不顧地用力將她往臺下拖拽。林晚被她拽得踉踉蹌蹌,黑色的裙擺絆住了腳踝,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單膝跪倒在冰冷堅硬的舞臺木地板上!
“媽——!”林晚終于發(fā)出聲音,那不再是天籟,而是帶著哭腔的、絕望的嘶喊。她徒勞地掙扎著,試圖用另一只手去掰開母親鐵鉗般的手。
“放開她!”陳朗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怒吼著沖上前去。趙小胖也扔下鼓棒跟著沖過去。
“滾開!”女人厲聲呵斥,猛地一揮手,長長的指甲差點劃到陳朗的臉,那眼神里的兇狠和鄙夷讓陳朗硬生生剎住了腳步。
混亂中,我看到了林晚的眼神。她半跪在地上,仰著頭,淚水洶涌而出,沖花了臉上廉價的妝容,留下狼狽的黑色痕跡。但那眼神看向我們,看向這個剛剛?cè)紵鸹鹧嬗直凰查g澆滅的舞臺,沒有哀求,沒有屈服,只有一種被徹底碾碎后的空洞,和一種刻骨的、冰冷的恨意。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臟。
女人不再理會任何人,粗暴地、幾乎是拖著把林晚從地上拽起來,像拖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頭也不回地走向側(cè)幕。林晚被拖得腳步凌亂,最后回頭望了一眼。
不是望向我,不是望向陳朗和趙小胖,而是望向舞臺中央那支孤零零倒在地上的麥克風(fēng)。那一眼,很短,卻包含了太多太多——告別,不甘,還有……一種徹骨的絕望。
然后,她們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側(cè)幕的陰影里。只剩下舞臺上狼藉的樂器、倒地的麥克風(fēng),和三個呆若木雞的少年。
禮堂里的喧囂還在繼續(xù),像一場荒誕劇的背景噪音。不知是誰先吹了聲尖銳的口哨,接著是稀稀拉拉、帶著明顯嘲諷意味的掌聲。聚光燈依舊慘白地照著這片狼藉的舞臺,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嘲諷。
陳朗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猛地一腳踹翻了旁邊立著的譜架,金屬架子砸在地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樂譜散落一地。他胸膛劇烈起伏,眼睛血紅,對著側(cè)幕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操——!”那聲音里充滿了無力、憤怒和被羞辱的狂躁。
趙小胖蹲在地上,抱著他那寶貝的陶瓷缸子,肩膀一聳一聳,發(fā)出壓抑的、小動物般的嗚咽聲。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缸壁上。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耳朵里嗡嗡作響,禮堂里所有的聲音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眼前只有林晚被拖走時最后那個空洞絕望的眼神,還有她母親那張在燈光下扭曲的、冰冷的臉。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狼藉的地面。在倒下的麥克風(fēng)旁邊,一張小小的、邊緣被踩得有些扭曲的銀色碟片,反射著聚光燈冰冷的光芒。那是我們花光了所有積蓄,偷偷找校外小店刻錄的樂隊CD,上面只有一首歌,我們自己的《追光者》。準備在演出結(jié)束時,送給林晚的。
我慢慢地、僵硬地挪動腳步,走過去,彎下腰,蹲在那片狼藉里。冰涼的舞臺地板透過薄薄的校服褲子傳來寒意。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張CD冰冷的表面。
它已經(jīng)碎了。一道深刻的裂痕貫穿了盤面,像一道丑陋的傷疤。裂痕的旁邊,歪歪扭扭地刻著幾個字,是我用刻刀一筆一劃、笨拙又認真地刻上去的:
**給 追光者**
指尖拂過那幾個凹陷的字跡,冰冷的觸感一直鉆進骨頭縫里。禮堂里混亂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徹底退潮,世界只剩下腳下這片刺眼的狼藉,手中這張破碎的碟片,和那幾個字帶來的、無聲的、巨大的嘲諷。
追光者?光在哪里?
喉嚨里堵著硬塊,哽得生疼。我死死攥著那張裂開的CD,鋒利的邊緣割破了掌心,滲出的溫?zé)嵋后w和CD冰冷的觸感混在一起,粘膩而刺痛。這痛感如此清晰,卻壓不過胸腔里那片被徹底掏空后的、死寂的冰涼。
畢業(yè)季的喧囂像一場迅速退去的洪水,卷走了所有的試卷、習(xí)題冊,也卷走了那些曾經(jīng)被寄予厚望的“未來”。天文臺徹底沉寂下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死寂。彩燈串被粗暴地扯下,纏繞在廢棄的望遠鏡支架上,像一堆褪色的、腐爛的藤蔓。陳朗和趙小胖最后一次來這里,是在高考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我們沉默地收拾著殘骸——摔壞的塑料桶鼓、斷了弦的備用吉他、散落一地的樂譜草稿。
“操他媽的……”陳朗把一疊印著“星塵樂隊”的皺巴巴海報狠狠摔在地上,用腳碾了幾下,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他眼眶通紅,卻倔強地別過臉,盯著穹頂上那個巨大的破洞。趙小胖蹲在角落里,默默地把那些海報一張張撿起來,疊好,塞進他的舊書包里,動作緩慢而固執(zhí)。他沒說話,只是不停地吸著鼻子。
沒有告別的話。該說的,不該說的,在那個被砸碎的夜晚都說盡了。陳朗最終背起他那把傷痕累累的貝斯,頭也不回地走下旋轉(zhuǎn)樓梯,腳步聲在空曠中顯得格外沉重,然后消失在門外。趙小胖抱著鼓棒和那疊海報,跟在他后面,小小的身影很快也被昏暗吞噬。
我留在了最后。坐在冰冷的赤道儀基座上,手里還攥著那張裂開的CD。暮色再次降臨,巨大的穹頂內(nèi)部被染成一片沒有溫度的深藍。黑暗中,我仿佛還能聽到林晚最后那聲絕望的嘶喊,還能看到聚光燈下她母親那張冰冷扭曲的臉。那張刻著“給追光者”的CD,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手心,也燙著我的記憶。
再后來,我也離開了。去了南方一座陌生的城市,進入一所普通的大學(xué),學(xué)著一個和音樂毫無關(guān)系的專業(yè)。日子像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規(guī)整、平淡、乏味。那把舊吉他塞在床底最深處,落滿了灰塵,琴弦銹蝕。關(guān)于天文臺,關(guān)于星塵樂隊,關(guān)于那個叫林晚、聲音像星光的女孩,連同高中時代所有激烈或晦暗的記憶,都被我小心翼翼地打包、密封、深藏,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有在某些極度疲憊、深夜獨處的時刻,耳朵里會毫無預(yù)兆地響起一段旋律,或者一個清冽的、帶著怯意的哼唱聲,像幽靈般在寂靜中盤旋幾秒,又迅速消散。每到這時,我會煩躁地甩甩頭,用力關(guān)上窗戶,把外面城市的噪音放進來,用更現(xiàn)實的聲音填滿那片不該出現(xiàn)的虛空。
三年,足夠磨平許多棱角,也足夠讓一些以為刻骨銘心的東西變得模糊不清。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我和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從一家擁擠喧鬧的燒烤攤出來,身上還帶著油煙和啤酒的味道。沿著嘈雜的商業(yè)街漫無目的地走著,躲避著推銷健身卡和手機套餐的熱情人群。霓虹燈把行人的臉映得光怪陸離。
“哎,陳默,快看那邊!”室友張強突然用力捅了捅我的胳膊,指著街對面一個巨大的、被各種燈牌包圍的廣告立牌,“‘地下狂潮’音樂節(jié)!陣容看著有點東西?。 ?/p>
我興趣缺缺地順著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巨大的立牌上噴涂著夸張的涂鴉和扭曲的字體,“地下狂潮音樂節(jié)”幾個大字在射燈下格外刺眼。下面密密麻麻排列著參演樂隊和歌手的名字,花花綠綠,像一堆蠕動的蟲子。我對這些向來不感冒,只想快點回宿舍沖掉這一身的燥熱和油膩。
“沒興趣?!蔽亦洁炝艘痪?,準備收回目光。
就在視線即將移開的瞬間,立牌最下方、一個不太起眼的位置,幾行相對小一些的黑色字體,卻像一道驟然劈下的閃電,毫無預(yù)兆地、兇狠地刺入了我的視網(wǎng)膜。
那幾行字是:
**7月22日 晚9:00 黑匣子舞臺**
**星塵樂隊**
**主唱——林晚**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喧囂的街道、閃爍的霓虹、身邊室友的談笑聲,一切背景音瞬間被抽離、虛化,變成一片模糊的、無聲的噪點。整個世界驟然收縮,只剩下那塊冰冷的廣告立牌,以及那三個字——“林晚”。
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退潮般褪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涼的麻木。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跳,緊接著又以失控的速度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而空洞的回響。
星塵……樂隊?
林晚……主唱?
我像一尊突然被釘死在原地的泥塑,所有的動作、表情都凝固在臉上。眼睛死死地盯著那行字,仿佛要用目光將它們從立牌上摳下來,反復(fù)確認,確認那每一個筆劃,每一個棱角。是她嗎?那個名字……那個被拖入雨夜、被碾碎了所有星光的名字?那個我以為早已沉入時光淤泥深處的名字?
怎么會……怎么可能?
“喂?陳默?發(fā)什么呆呢?走啊!”張強又推了我一把,聲音帶著疑惑。
我猛地回過神,喉嚨干得發(fā)緊,像被砂紙磨過。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抬起手,有些僵硬地、顫抖地指向那塊立牌上那個微小卻無比清晰的位置。
指尖在悶熱的夜風(fēng)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