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趙小胖!
雖然三年過去,他瘦了不少,臉上輪廓也清晰了些,但那標志性的圓眼鏡和此刻瞪大眼睛的樣子,瞬間和記憶中那個抱著陶瓷缸子打鼓、在畢業(yè)晚會后臺嗚咽的男孩重合了!
“陳默?!真的是你?!我的老天爺!我剛才在后臺幫忙搬箱子,就……就瞥見臺下柱子旁邊有個人影,拉低著帽子,那感覺……太像了!我都不敢認!”趙小胖語無倫次,激動得手舞足蹈,幾步就沖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你……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來看演出了?你看到林晚了對不對?天哪!是林晚!她還活著!她還在唱歌!”
他連珠炮似的發(fā)問,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眼鏡都快滑到鼻尖了。他抓著我胳膊的手心全是汗,熱烘烘的。
“小胖……”我喉嚨有些發(fā)緊,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又因時間而改變的臉,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么。千頭萬緒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個干澀的問題:“這三年……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個穿機車夾克的男人是誰?”
趙小胖臉上的激動瞬間凝固了,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他眼神閃爍了一下,飛快地瞥了一眼黑匣子劇場緊閉的后門方向,仿佛那里隨時會有人出來。他抓著我的手松開了些,聲音一下子壓低了許多,帶著一種本能的警惕和無奈。
“陳默……這事兒……唉,太復雜了?!彼屏送苹聛淼难坨R,嘆了口氣,臉上寫滿了掙扎和顧慮,“林晚她……過得不好。很不好。那個男的叫雷子,是……是她現(xiàn)在的經紀人,也是……唉,怎么說呢,反正他管得很嚴。林晚她……”他欲言又止,最終只是用力地搖了搖頭,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無力,“現(xiàn)在真不是說話的地方,雷子那人……眼睛毒得很。而且林晚她……”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她大概……不想讓以前認識的人看到她現(xiàn)在這樣吧?特別是……你?!?/p>
“不想見我?”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冰窟。畢業(yè)晚會后臺她最后那個空洞絕望的眼神再次浮現(xiàn)。是因為那個夜晚的狼狽和破碎嗎?還是因為……
趙小胖看著我的臉色,急忙擺擺手:“不不不,陳默,你別誤會!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她現(xiàn)在的情況……太復雜了。她媽……”他提到這個詞時,臉上掠過一絲明顯的厭惡和恐懼,“她媽后來……出了點事,管不了她了。但雷子……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林晚現(xiàn)在就是……就是……”他急得抓耳撓腮,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林晚的處境,最后只能頹然地垂下肩膀,“反正,她現(xiàn)在身不由己!真的!你別貿然去找她,會害了她的!雷子那人……下手黑!”
他語氣里的恐懼和警告無比真實。那個叫雷子的男人冰冷審視的目光再次浮現(xiàn)在我眼前。
“那我能做什么?”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地問。
趙小胖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注意這邊,才飛快地從他那件寬大的舊T恤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印著簡陋圖案的名片,塞到我手里。名片很粗糙,像是自己打印裁剪的,上面只有一個手繪的簡陋星星圖案和一個手機號碼。
“拿著!”他語速極快,“這是我的號!千萬別弄丟了!也別打!等我消息!最近……可能有機會!記??!千萬別輕舉妄動!等我聯(lián)系你!”他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臂,眼神里充滿了懇求和焦急,又緊張地看了一眼劇場后門。
“好,我等你消息。”我將那張簡陋的名片緊緊攥在手心,粗糙的紙邊硌著掌心。
“我得趕緊回去了!出來太久雷子會起疑!”趙小胖又緊張地看了一眼后門,匆匆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跑,瘦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劇場側面堆滿雜物的小巷陰影里,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我獨自站在深夜清冷的街道上,手里緊緊攥著那張皺巴巴的名片,上面趙小胖留下的汗?jié)n似乎還帶著溫度。路燈昏黃的光線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獨。身后黑匣子劇場隱約傳來的音樂轟鳴,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噪音。林晚在強光下蒼白而割裂的身影,趙小胖恐懼的眼神和警告,還有那個叫雷子的男人冰冷的輪廓,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充滿未知危險的網,將我牢牢困在其中。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變得異常粘稠而煎熬。那張簡陋的名片成了我唯一的念想,被我放在錢包最里層,仿佛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定時炸彈。手機成了最折磨人的刑具,每一次震動都讓我心臟驟停,點開卻發(fā)現(xiàn)只是無關緊要的推送時,又伴隨著巨大的失落。我無法靜下心做任何事,課堂上教授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水,宿舍里室友的談笑聲也顯得遙遠而模糊。腦海里反復上演著黑匣子里的一幕幕:林晚清唱時荒蕪的眼神,表演時靈魂與軀殼的割裂,還有趙小胖提到“雷子”時那掩飾不住的恐懼。
“陳默,你這幾天魂不守舍的,失戀了?”室友張強叼著牙刷,含糊不清地問。我搖搖頭,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什么也沒說。有些深淵,無法分享,只能獨自凝視。
等待的第四天黃昏,手機終于在我?guī)缀跻艞壪M麜r,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的,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顫,我?guī)缀跏菦_到宿舍陽臺才按下接聽鍵。
“喂?”我的聲音干澀緊繃。
“陳默?”電話那頭傳來趙小胖刻意壓低、語速極快的聲音,背景音有些嘈雜,隱約有金屬碰撞和模糊的音樂聲,“是我!聽著!機會來了!就今晚!雷子臨時有事要去鄰市處理點麻煩,估計明早才能回來!這是個空檔!”
我的心猛地一跳:“空檔?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現(xiàn)在!”趙小胖的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急切,“林晚現(xiàn)在一個人在老城區(qū)的‘塵?!傩校∧鞘抢鬃右粋€朋友開的,平時她偶爾會去那兒待著,算是……喘口氣的地方。雷子不在,盯著的人少!你快去!地址是梧桐路76號!記住,就說是……就說是我讓你去找老板拿之前訂的鼓槌!別直接提林晚!老板人還行,但別讓他起疑!動作快!我這邊不能多說,掛了!”
電話被猛地掛斷,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塵埃琴行?梧桐路76號?
沒有時間猶豫。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沖出宿舍樓,在傍晚擁擠的街道上攔下一輛出租車。
“師傅,梧桐路76號,‘塵?!傩?!麻煩快點!”
司機透過后視鏡瞥了我一眼,大概是我臉上掩飾不住的急切讓他沒多問,一踩油門匯入了車流。車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流光溢彩,而我卻感覺手心冰涼,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既為這突如其來的機會而激動,又為即將面對的林晚和她未知的反應而忐忑不安。雷子……這個名字像一片陰影,籠罩著這次倉促的會面。
***
梧桐路藏在老城區(qū)深處,道路狹窄,兩旁是枝葉繁茂、有些年頭的法國梧桐。路燈昏黃,光線被茂密的樹葉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地面投下斑駁搖晃的光影。76號是一個不起眼的臨街小店,門臉不大,深棕色的木門上方掛著一塊同樣不起眼的原木招牌,用樸拙的字體刻著“塵埃琴行”四個字。櫥窗里陳列著幾把舊木吉他、斑駁的小號和幾本翻舊的樂譜,燈光柔和,透著一股舊物沉淀的安靜氣息。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狂亂的心跳,推開了沉重的木門。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
一股陳舊木頭、松香、紙張和灰塵混合的獨特氣味撲面而來。店內空間比想象中深,光線略顯昏暗,只有幾盞暖黃色的射燈照亮著展示的樂器。墻壁被刷成溫暖的米黃色,上面掛滿了各種新舊不一的吉他、貝斯、曼陀鈴,像一片寂靜的森林。靠近門口是一個小小的收銀臺,后面坐著一個頭發(fā)花白、戴著老花鏡的老者,正就著臺燈的光線,用一把小銼刀仔細地打磨著一支薩克斯的按鍵,動作緩慢而專注。店堂深處,隱約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鋼琴聲,不成調,像是手指隨意在琴鍵上滑過。
“歡迎光臨?!崩险哳^也沒抬,聲音溫和而略帶沙啞。
“您好,”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自然,“是趙小胖介紹我來的,他說……讓我找老板拿一下他之前訂的鼓槌。”
老者終于停下手中的活計,抬起頭,透過老花鏡片打量著我。他的眼神平靜而溫和,帶著一種閱盡世事的通透感?!靶∨值呐笥??”他點點頭,放下銼刀和薩克斯,“他訂的鼓槌在后頭倉庫,我去給你拿。稍等?!彼朴频卣酒鹕?,佝僂著背,掀開通往后間的布簾,走了進去。
布簾落下,擋住了他的身影。店里只剩下我,還有從深處傳來的、時斷時續(xù)的鋼琴聲。
我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店堂深處。聲音是從最里面靠墻的一架老式立式鋼琴傳來的。借著那邊一盞落地閱讀燈昏黃的光線,我看到鋼琴前坐著一個穿著寬大灰色連帽衛(wèi)衣的纖細身影。帽子兜在頭上,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尖俏蒼白的下巴。她的背影微微弓著,顯得異常單薄和疲憊。手指在黑白琴鍵上漫無目的地滑動著,沒有旋律,只有一些破碎的、不成體系的單音,帶著一種深深的迷茫和倦怠。
是林晚。
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說,沉浸在一種巨大的虛無里。那隨意敲擊琴鍵的動作,透著一股百無聊賴和……死氣沉沉。
我的心被這一幕揪緊了。那個在黑匣子舞臺上冰冷歌唱、靈魂割裂的林晚,和眼前這個在昏黃燈下、如同失去靈魂的木偶般枯坐的林晚,疊加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沖擊。她身上那股濃重的疲憊感,比在舞臺上看到的更加觸目驚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老者還沒有出來。那斷斷續(xù)續(xù)的琴音還在持續(xù),像垂死之人的脈搏。
終于,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林晚放在琴鍵上的手停了下來,指尖無力地垂落。她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兜帽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在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和絕望之中。
就在這時,店堂深處另一側通往更里間的門簾被掀開了。一個穿著沾滿油污工裝背心、留著板寸、胳膊上肌肉虬結的年輕男人走了出來。他手里拿著一個扳手,顯然是剛在后面的修理間干完活。他先是隨意地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店堂,然后目光落在了鋼琴前那個靜止的灰色身影上。
“喲,林大明星,”男人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種粗魯?shù)膽蛑o和不加掩飾的輕佻,“怎么著?今晚沒場子?跑我們這小破店來‘體驗生活’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扳手敲了敲旁邊的貨架,發(fā)出“鐺鐺”的噪音。
林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只是放在腿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縮了起來。
男人見她沒反應,似乎更來勁了,晃悠著走近幾步,眼神像黏膩的爬蟲一樣在她身上掃視著?!皣K,別說,卸了妝,穿了這身,還真像個學生妹。怎么?裝清純給誰看呢?還是說……”他故意拖長了語調,帶著惡意的揣測,“雷哥不在,寂寞了?想找點……樂子?”
這話語里的侮辱意味赤裸裸的,像一盆臟水潑了過來。
林晚依舊一動不動,只是垂在身側的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她的沉默似乎助長了男人的氣焰。
“裝什么啞巴?”男人嗤笑一聲,又往前湊了一步,距離近得有些危險,“聽說你們玩搖滾的都挺野的?臺上唱得那么帶勁,臺下……是不是也挺放得開?”他伸出那只沒拿扳手、沾著黑色油污的手,似乎想拍林晚的肩膀,動作輕佻無比。
就在那只骯臟的手即將碰到林晚肩膀的瞬間——
“住手!”
我的聲音像壓抑到極致的火山,猛地爆發(fā)出來,帶著我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憤怒和力量,在安靜的琴行里炸開!同時,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沖了過去!
那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喝嚇了一跳,伸出去的手猛地縮了回來,愕然轉頭看向我,臉上帶著被打斷好事的惱怒:“你他媽誰???!”
林晚的身體也猛地一震!她倏地轉過頭!
兜帽隨著她劇烈的動作滑落下去,露出了整張臉?;椟S的燈光下,她的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緊緊抿著,那雙曾經像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我,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驟然放大!那里面翻涌著難以置信、巨大的錯愕,還有一絲……被猝不及防撞破狼狽后的、尖銳的刺痛和羞憤!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諝饫锍錆M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感和令人窒息的尷尬。
那個工裝男人看看我,又看看臉色煞白的林晚,似乎明白了什么,臉上露出一絲了然又帶著惡意的笑容:“哦——?認識?”他拖長了音調,眼神在我和林晚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下流的揣度,“怎么?老相好找上門了?林大明星,沒看出來啊,背著雷哥……”
“滾?!绷滞淼穆曇繇懫?,冰冷得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打斷了男人的污言穢語。她的目光終于從那巨大的震驚和刺痛中掙脫出來,像兩把鋒利的刀子,狠狠地剜向那個工裝男人。
男人被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狠厲和冰冷震了一下,臉上的痞笑僵住了,似乎有點發(fā)怵,但又不甘心在“外人”面前丟了面子,色厲內荏地梗著脖子:“你他媽……”
“我讓你滾?!绷滞淼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她緩緩地從琴凳上站了起來,身體挺得筆直,像一株在寒風中繃緊的竹子,散發(fā)出一種孤絕而危險的氣息。
工裝男人被她此刻的氣勢懾住了,眼神閃爍了幾下,最終悻悻地哼了一聲,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著什么“裝什么清高”、“給雷哥面子”之類的話,拎著扳手,罵罵咧咧地掀開布簾,回到了后面的修理間。
修理間的布簾落下,隔絕了那令人厭惡的身影和聲音。琴行里只剩下我和林晚,還有空氣中殘留的緊張和尷尬。昏黃的燈光下,塵埃在光柱里無聲沉浮。
林晚依舊背對著我,身體保持著僵硬的挺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起伏的、單薄的肩背線條。沉默像不斷上漲的潮水,迅速淹沒了整個空間,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每一次心跳都在耳膜里鼓噪。
“林晚……”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三年了,這個名字第一次從我口中清晰地吐露出來,帶著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剛才……”我想解釋,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卻不知從何說起。
“誰讓你來的?”
她終于開口了,聲音冰冷、生硬,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寒冰。她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那雙曾經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任何波瀾,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疏離,直直地刺向我。
“趙小胖說……”我試圖解釋。
“多管閑事?!彼驍辔?,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拔业氖?,不需要任何人插手。尤其不需要……你的同情?!彼桃饧又亓恕巴椤眱蓚€字,眼神里充滿了冰冷的嘲諷。
我的心像被她的目光狠狠刺穿。“我不是同情!我只是……”我急切地想要辯解,卻被她更冰冷的話語堵了回去。
“只是什么?”她向前逼近一步,眼神銳利如刀,聲音里壓抑著一種火山爆發(fā)前的危險平靜,“只是來看看我過得有多慘?看看當年那個被當眾拖走的笑話,現(xiàn)在又落到了什么更不堪的境地?”她嘴角勾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帶著刻骨的諷刺,“看到了?滿意了?陳默,三年了,你還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自以為是!”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我的心臟。我看著她眼中那濃烈的、被誤解的憤怒和深藏的屈辱,看著她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的眼眶(雖然她極力壓抑著),看著她強裝的冷漠外殼下無法完全掩飾的脆弱裂痕,一股混雜著心痛、愧疚和同樣被點燃的怒火猛地沖上頭頂。
“我自以為是?!”我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帶著壓抑了三年的不解和委屈,“是!我是不知道你這三年經歷了什么!我不知道你媽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那個雷子是誰!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像個被上了發(fā)條的提線木偶!”我指向剛才那個工裝男人消失的方向,又指向她,“但我知道,剛才那種人渣,他不配碰你一根手指頭!我知道,你在臺上唱的那些東西,不是你真正想唱的!你的眼神是死的,林晚!你告訴我,這他媽到底是誰在自以為是?是誰在作踐自己?!”
“你閉嘴!”林晚像被徹底激怒的母獅,猛地爆發(fā)出一聲尖利的低吼,身體因為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起來,一直強裝的冷漠冰層瞬間碎裂,露出了底下洶涌的巖漿?!澳愣裁??!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指手畫腳?!”她的眼圈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卻被她死死地忍住,倔強地不肯落下?!澳阋詾槲蚁脒@樣嗎?!你以為我愿意待在那個雷子身邊,唱那些垃圾嗎?!”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絕望的嘶啞,“我媽瘋了!她把我賣了!賣給雷子那個吸血鬼!用我的聲音還她欠下的高利貸!我簽了賣身契!十年!十年!你懂嗎?!我拿什么反抗?!我拿什么逃?!”
她幾乎是吼出了最后幾句話,壓抑了太久的痛苦和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吼完,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一下,下意識地扶住了冰冷的鋼琴邊緣,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眼淚終于無法控制,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積著薄灰的深色鋼琴漆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記。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整個人籠罩在一種巨大的、無聲的悲慟里。
琴行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她壓抑的抽泣聲,細微得令人心碎。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渾身冰冷。剛才沖上頭頂?shù)呐鹚查g被澆滅,只剩下徹骨的寒意和巨大的震驚。她媽把她賣了?賣給雷子?十年賣身契?高利貸?這些冰冷的字眼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景。難怪……難怪她眼中只剩下荒蕪和疲憊,難怪她身不由己,難怪趙小胖提到雷子時是那樣的恐懼!
“對……對不起……”巨大的震驚和心痛讓我聲音干澀發(fā)緊,“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林晚沒有回應我的道歉,只是用手背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深吸了幾口氣,試圖重新控制住瀕臨崩潰的情緒。她抬起頭,淚痕未干,眼神卻重新變得冰冷而決絕,像重新筑起了一道更高的、更堅固的冰墻。
“不知道?”她冷笑一聲,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現(xiàn)在你知道了。所以,可以走了嗎?陳默。”她叫我的名字,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冰冷疏離?!熬彤敗覀儚膩頉]認識過。別再來找我。別給我惹麻煩?!彼D過身,背對著我,重新坐回琴凳上,脊背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無法言說的脆弱和孤絕?!拔业氖澜纭缇秃湍銈儧]關系了?!?/p>
她的逐客令冰冷而清晰。那挺直的、拒絕的背影,像一堵無法逾越的高墻。
就在這時,通往后間倉庫的布簾掀開了。花白頭發(fā)的老者拿著一個裝著鼓槌的長紙盒走了出來。他似乎察覺到了店里異常凝滯的氣氛,腳步頓了一下,目光在我和林晚之間掃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小伙子,你要的鼓槌。”他把紙盒遞給我,聲音依舊溫和,卻多了一份了然。
我機械地接過那個輕飄飄的紙盒,指尖冰涼。最后看了一眼林晚那孤絕的背影,喉嚨里像堵著大團的棉絮,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終,我攥緊了紙盒,像逃離一個令人窒息的噩夢,轉身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沖進了老城區(qū)夜晚昏黃而迷離的光影里。
身后,“塵埃”琴行那扇門輕輕合攏,將所有的絕望、冰冷和未解的謎團,都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路燈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獨。晚風吹過梧桐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一聲聲無力的嘆息。
林晚最后那句“我的世界……早就和你們沒關系了”,像一把冰冷的銼刀,反復刮擦著心臟。真的沒關系了嗎?那個在廢棄天文臺怯生生唱歌的女孩,那個在畢業(yè)晚會上燃燒嘶喊的女孩,真的……就這樣消失了嗎?
手里那個裝著鼓槌的紙盒,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沉甸甸地壓在我的掌心。它像一塊墓碑,宣告著一段關系的死亡,也像一顆……尚未完全熄滅的火種。
我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看著手機屏幕上趙小胖那個簡陋名片拍下的照片。那手繪的星星圖案,在屏幕微光下顯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