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寮區(qū)那間彌漫著桐油和腐朽木頭氣息的小窩棚里,空氣仿佛凝固了。
油燈如豆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泛黃的羊皮海圖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也映照著兩張年輕而凝重的臉龐。
阿諒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海圖上那片用暗紅色勾勒、如同無數(shù)盤曲巨蟒般的紅樹林——鬼哭峽。
懷中的碎片,在羊皮紙展開后,那急促的搏動感已經(jīng)平息,但一股冰冷的、帶著催促意味的寒意,卻仿佛透過粗布衣衫,滲入了他的骨髓。
“赤水幫…老張頭…”
小婉的聲音干澀,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圖卷上那個與碎片紋路驚人相似的標記上,
“他騙了我們?他接近你,是為了這塊…逆鱗?”
阿諒回想起老張頭渾濁眼睛里偶爾閃過的銳利,想起他看似隨意卻句句關(guān)鍵的警告,想起他肩后那猙獰的赤水紋…種種線索交織,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
這個看似好心的老伙夫,身份絕不簡單。
他的善意,恐怕包裹著劇毒。
“他…可能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或者,想把我引到某個地方去…”
阿諒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被欺騙的苦澀和更深的恐懼。
赤水幫,一個盤踞在鬼哭峽深處、連灰鼠幫都敢動的兇悍勢力!
自己竟然無意中卷入了他們的旋渦?
“這圖…是陷阱?”
小婉拿起海圖,手指劃過那些復(fù)雜的水道標記和暗礁符號,
“老張頭藏得這么深,卻被灰鼠幫輕易翻出來?這不合常理!”
阿諒心中一動。
小婉的質(zhì)疑點醒了他。
老張頭如此謹慎,灰鼠幫的人只是去他棚子隨意翻找,怎么就那么巧找到了?
除非…這張圖,是老張頭故意留下的?
是引他們?nèi)ス砜迧{的餌?
這個念頭讓阿諒不寒而栗。
但另一個更強烈的念頭,卻如同藤蔓般纏繞著他的心臟——鬼哭峽深處,那個標記點。那里藏著什么?
是解開碎片秘密的鑰匙?
是改變命運的財富?
還是…吞噬一切的深淵?
碎片在他懷中安靜下來,但那冰冷的觸感,卻像一個無聲的呼喚。
他想起阿爹臨死前不甘的眼神,想起阿娘哭瞎的眼睛,想起自己踏上商船時唯一的念頭——活下去,活出個人樣!
“小婉姐…”
阿諒抬起頭,眼中那混合著恐懼的迷茫,被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取代,
“我…我想去鬼哭峽!”
“你瘋了?!”
小婉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低,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那是赤水幫的老巢!是吃人的鬼哭峽!就憑我們兩個?這張圖是真是假都不知道!進去就是送死!”
“我知道危險!”
阿諒的聲音也激動起來,帶著老實人被逼到絕境后的嘶啞,
“可躲在這里就安全嗎?灰鼠幫不會放過我!赤水幫…既然盯上了我,躲得掉嗎?老張頭…他今天能被打,明天就能被滅口!他要是死了,線索就斷了!而且…”
他握緊了拳頭,感受著碎片的堅硬,
“這東西…它選中了我!它在水里救過我!它對著海圖在動!它告訴我,那里有答案!不去…我不甘心!”
窩棚里再次陷入死寂。
油燈的火苗噼啪一聲輕響。
小婉看著阿諒,看著這個幾天前還怯生生、連黑水溝都不敢過的少年,此刻眼中燃燒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
那光芒讓她感到陌生,甚至有點害怕,卻又…隱隱被觸動。
“你真是…”
小婉最終長長嘆了口氣,帶著濃濃的無奈和一絲認命,
“…被那破石頭蠱惑了!”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目光重新落回海圖上,手指點著那片暗紅,
“去鬼哭峽,九死一生。就算圖是真的,你知道怎么走嗎?那些暗礁、漩渦、潮汐時間…圖上標得再細,沒有走過那條水道的老手領(lǐng)航,進去就是無頭蒼蠅!
更別說赤水幫的船和人!”
阿諒眼中的火焰黯淡了一瞬。
是啊,怎么去?
找誰去?
船寮區(qū)的人?
誰敢去惹赤水幫?
就在這時,窩棚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被人從外面輕輕敲響了!
篤、篤、篤。
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在兩人耳邊炸響!
阿諒和小婉瞬間汗毛倒豎,猛地站起身,背靠背,警惕地看向門口!
阿諒的手下意識地摸向懷里,抓住了那塊冰冷的碎片。
“誰?!”
小婉厲聲喝問,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門外傳來一聲輕笑,那笑聲圓滑、和氣,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輕松。
“呵呵,別緊張,是我??掠啦晌恍∮?,深夜叨擾,還望海涵?!?/p>
柯永昌那帶著明顯外地口音的圓滑語調(diào),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門板。
柯永昌?!
他怎么會找到這里?!
阿諒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比灰鼠幫的人找上門更讓他心驚!
這個精明的商人,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終于露出了獠牙!
小婉臉色煞白,看了一眼同樣驚惶的阿諒,又看了看攤開在破木桌上的羊皮海圖,眼中閃過一絲絕望。
完了,被堵在屋里,跑都跑不掉!
“柯老板…這么晚了,有何貴干?”
小婉強作鎮(zhèn)定,試圖拖延時間,尋找脫身之機。
“沒什么要緊事,”
門外的柯永昌聲音依舊和氣,
“就是白天在船寮區(qū),看這位小兄弟氣色不佳,像是受了驚嚇。又聽聞碼頭那邊昨夜不太平…怕你們年輕人初來乍到,遇到難處,特意過來看看。順便…聊聊白天沒聊完的小生意?!?/p>
他特意在小生意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白天沒聊完的生意?
阿諒瞬間明白,柯永昌白天就盯上了他!
盯上了他手里的東西!
他一定是派人跟蹤了!
“我們很好,不勞柯老板費心!”
小婉冷聲回應(yīng),手悄悄摸向墻角一根廢棄的船槳木柄。
“哦?是嗎?”
柯永昌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
“可我聽說…灰鼠幫的海蛇,那手腫得都快爛了,正滿城懸賞找一個叫‘阿諒’的小子。還有…丙字倉的老張頭,好像也出了點意外?”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年輕人,禍事臨頭不自知啊。開門吧,我們聊聊?;蛟S…我能幫你們指條活路?順便…也看看那張…‘圖’?”
最后那個圖字,如同冰錐,刺穿了阿諒和小婉最后的僥幸!
他不僅知道阿諒的名字,知道灰鼠幫的事,甚至…知道這張海圖的存在!
小婉和阿諒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深深的無力感。
對方有備而來,堵在門口,跑是跑不掉了。
與其被破門而入,不如…
阿諒深吸一口氣,感受著懷中碎片冰冷的觸感,那冰冷卻奇異地給了他一絲支撐。
他對著小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小婉咬了咬牙,放下了船槳柄,示意阿諒將海圖卷起藏好,然后才走到門邊,拔開了簡陋的門栓。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柯永昌依舊穿著那身靛藍色的細棉布短褂,臉上掛著那副仿佛焊上去的圓滑笑容,手里悠閑地搖著那把半舊的折扇。
他身后并沒有跟著兇神惡煞的打手,只有他一個人,但這反而更顯其深不可測。
他目光如電,迅速掃過狹窄的窩棚,掠過小婉緊繃的臉,最后落在阿諒身上,尤其在他下意識護住胸口的動作上停留了一瞬。
他的笑容更深了。
“打擾了?!?/p>
柯永昌像進自家門一樣,自然地走了進來,甚至還用扇子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塵。
他目光落在小婉身上,笑容可掬:
“這位就是小婉姑娘吧?久仰。船寮區(qū)的小靈雀,果然名不虛傳。”
小婉冷冷地看著他,沒有接話。
柯永昌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拖過屋里唯一一張瘸腿的矮凳坐下,折扇輕搖,開門見山:
“明人不說暗話。阿諒小兄弟,你懷里那塊綠石頭,還有小婉姑娘袖子里那張舊羊皮,我都知道?!?/p>
阿諒和小婉的心猛地一緊。
“我還知道,”
柯永昌的折扇指向阿諒,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壓迫感,
“那石頭,叫蛟龍逆鱗!碧光引禍福,尋蹤尋海圖!對不對?”
蛟龍逆鱗!
碧光引禍福!
尋蹤尋海圖!
柯永昌竟然連??椭{的核心秘密都一清二楚!
阿諒和小婉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這個柯永昌,到底知道多少?!
“柯老板…到底想干什么?”
阿諒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干什么?”
柯永昌“啪”地合上折扇,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露出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
“很簡單,合作?!?/p>
“合作?”
小婉警惕地問。
“對,合作。”
柯永昌用折扇點了點阿諒胸口的方向,
“你們有鱗,有圖,但你們?nèi)ゲ涣斯砜迧{,更到不了那個地方。而我…”
他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我有船!有熟悉紅樹林水道的老舵手!還有人手!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赤水幫在鬼哭峽的規(guī)矩和…弱點!”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充滿了誘惑力:
“灰鼠幫只是癬疥之疾,赤水幫才是真正的虎狼。你們被他們盯上,單打獨斗,死路一條!跟我合作,我們一起去鬼哭峽!找到那地方!里面的東西,我們?nèi)叻?!我七,你們?nèi)?!足夠你們遠走高飛,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如何?”
三七分!巨大的利益誘惑如同驚濤駭浪,沖擊著阿諒和小婉的心防。
柯永昌的條件看似優(yōu)厚,但那雙精明的眼睛里,卻看不到一絲真誠,只有赤裸裸的算計和掌控。
“我們…怎么信你?”
阿諒艱難地問。
他知道自己和小婉沒有選擇,但本能地對柯永昌充滿警惕。
“信我?”
柯永昌輕笑一聲,站起身,踱到門邊,望著外面墨黑的夜色和遠處水面的微光,
“你們不需要信我,只需要信利益。我柯永昌在南洋混了十年,靠的就是信守承諾四個字——對能帶來利益的人信守承諾?!?/p>
他回過頭,目光如刀,
“而且,你們別無選擇。沒有我,你們連香料港都走不出去。天亮之前,灰鼠幫或者赤水幫的人,一定會找到這里。跟我走,現(xiàn)在就走!”
他最后幾個字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
窩棚里再次陷入死寂。
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仿佛在預(yù)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
阿諒看著小婉,小婉也看著他。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掙扎、恐懼,以及一絲被逼上絕路的瘋狂。
懷中的碎片再次傳來一下極其輕微的搏動,冰冷依舊。
是留在原地等死?
還是跟著這條不知是救命稻草還是噬人巨鱷的船,駛向那傳說中九死一生的鬼哭峽?
阿諒的手,緊緊攥住了那塊冰冷的蛟龍逆鱗。
他抬起頭,看向柯永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好!我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