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原的夜,是凝固的墨汁,是凍結的深淵。
沒有星月,只有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低低地壓在荒涼的凍土之上,仿佛隨時會塌陷下來。凜冽的寒風如同無數(shù)把淬了冰的剔骨刀,從廣袤無垠的北方蠻荒深處席卷而來,發(fā)出凄厲的、永不停歇的尖嘯。風卷起地上堅硬的雪粒和砂礫,抽打在裸露的巖石和枯死的荊棘叢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空氣冷得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細碎的冰碴,凍得肺腑生疼,連呼出的白氣都瞬間被狂風撕碎、卷走。
落鷹峽。
這是一道橫亙在黑風原北部、如同大地被巨斧劈開的猙獰傷口。兩側是高達數(shù)十丈、陡峭如削、寸草不生的黑褐色懸崖。崖壁怪石嶙峋,如同無數(shù)扭曲的鬼爪,在黑暗中無聲地伸向蒼穹。峽谷底部狹窄而曲折,最寬處不過十余丈,地面布滿嶙峋的亂石和凍結的冰殼。這里是天然的絕地,更是伏擊的完美陷阱。
此刻,峽谷深處,靠近北側崖壁的一片背風洼地里,卻蟄伏著令人心悸的殺機。
數(shù)千名鎮(zhèn)北軍精銳,如同融入了黑暗與巖石的幽靈,無聲地潛藏在此。他們身披特制的、涂滿了黑褐色泥漿和霜雪的厚重毛氈斗篷,將自己完美地偽裝在嶙峋的亂石和陰影之中。冰冷的玄甲被斗篷嚴密覆蓋,戰(zhàn)馬的口鼻也被厚布包裹,只有偶爾從斗篷縫隙中透出的、如同野獸般警惕而冰冷的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駭人的寒光。
沒有篝火,沒有交談,甚至連呼吸都被刻意壓到了最低。只有寒風刮過峽谷時,在崖壁間碰撞、回旋、發(fā)出的如同萬鬼哭嚎般的嗚咽聲。數(shù)千人、數(shù)千匹戰(zhàn)馬,如同死物般蟄伏在這片冰冷的絕地,等待著雷霆一擊的命令。
洼地中央,一塊巨大的、如同鷹喙般突出的黑色巖石下。鎮(zhèn)北王蕭振南身披玄色重鎧,外罩同樣涂滿泥雪的毛氈斗篷,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戰(zhàn)神雕像,矗立在刺骨的寒風中。猩紅的披風被狂風吹得緊貼在身后,獵獵作響。他那張被風霜雕刻得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凍徹骨髓的冰冷和沉靜。頭盔下的雙眸,銳利如鷹隼,穿透濃重的黑暗和呼嘯的風雪,死死盯著峽谷南端那唯一的入口——如同巨獸張開的大嘴,吞噬著無邊的夜色。
他的腳下,單膝跪著一名同樣裹在厚重偽裝斗篷里的傳令校尉。校尉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長途奔襲后的疲憊和刺骨的寒意,卻清晰無比地傳入蕭振南耳中:
“…王爺!大小姐密令!狄人主力已按圖索驥,確信狼牙坳空虛,前鋒營協(xié)防無力!其先鋒‘鐵鷂子’精騎五千,由狄將兀良哈親率,已于酉時三刻拔營,直撲狼牙坳!其后續(xù)大軍兩萬,由左賢王親領,正沿‘黑水河’冰面加速行軍,目標…正是落鷹峽!預計…子時前必至!”
“鐵鷂子”兀良哈!左賢王親率兩萬大軍!
蕭振南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一切,都在女兒的算計之中!狄人果然咬鉤了!他們自以為拿到了狼牙坳的致命弱點,以為前鋒營被拖住,便傾巢而出,妄圖一口吞下狼牙坳,打開通往滄州的門戶!卻不知,真正的殺機,正潛伏在他們必經(jīng)的落鷹峽,這絕命之地!
“狼牙坳那邊?”蕭振南的聲音低沉,如同悶雷滾過凍土,穿透風雪的嗚咽。
“回王爺!陳武將軍已按密令,加固箭樓,糧草點重兵設伏!狄人‘鐵鷂子’一頭撞進去…此刻恐怕正陷入苦戰(zhàn),自身難保!”校尉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
“好!”蕭振南眼中終于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寒芒。狼牙坳的釘子釘死了!現(xiàn)在,該是落鷹峽張開獠牙的時候了!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掃過身邊同樣肅立如雕塑的幾位心腹將領。每一個人的眼神都和他一樣,燃燒著冰冷的戰(zhàn)意和必殺的決心。
“都聽到了?”蕭振南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鋼鐵的力量,“左賢王…兩萬狄狗…送上門來了。”
將領們無聲地點頭,握緊了腰間的刀柄,甲胄下的肌肉瞬間繃緊。
“傳令!”蕭振南的聲音陡然拔高一分,如同出鞘的利劍,撕裂了風雪的嗚咽,“全軍!噤聲!備戰(zhàn)!弓弩手預備火箭!伏兵準備滾木礌石!鐵騎…” 他的目光投向峽谷入口方向,如同盯住了獵物的猛虎,一字一句,帶著凍結靈魂的殺意,“待其主力完全入彀…聽我號令…關門…打狗!”
“喏!”低沉而整齊的應諾聲,如同悶雷般在將領們胸腔中滾動,隨即被狂風瞬間卷走。
命令如同無形的漣漪,迅速傳遞下去。整個伏擊陣地,數(shù)千名如同巖石般的戰(zhàn)士,瞬間進入了最后的、極致的沉寂狀態(tài)。只有更加粗重的呼吸,更加熾熱的戰(zhàn)意,在冰冷的斗篷下無聲地沸騰。弓弩手悄無聲息地給弩機上弦,將一支支涂抹了厚厚火油的箭矢搭上冰冷的弩槽。隱藏在兩側崖壁高處的伏兵,最后一次檢查著堆積如山的滾木和巨大的、棱角猙獰的礌石。重甲騎兵們伏低身體,安撫著同樣焦躁不安的戰(zhàn)馬,冰冷的馬槊斜指前方,鋒刃在黑暗中反射著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時間,在刺骨的寒風和死寂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
“嗚——嗚——嗚——”
遙遠的風雪深處,隱隱傳來了低沉、悠長、帶著蠻荒氣息的號角聲!那聲音穿透呼嘯的狂風,雖然微弱,卻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落鷹峽內所有鎮(zhèn)北軍將士緊繃的神經(jīng)!
來了!
狄人的號角!左賢王的大軍!
蕭振南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抬手,做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噤聲”手勢。整個峽谷,瞬間連呼吸聲都消失了!只剩下風在崖壁間凄厲的嗚咽。
號角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隨之而來的,是大地傳來的、沉悶而密集的震動!如同無數(shù)沉重的戰(zhàn)鼓在凍土深處擂響!轟隆…轟隆…轟隆…那震動由遠及近,越來越劇烈,連腳下的巖石都開始微微顫抖!
峽谷南端的入口,那片被黑暗吞噬的狹長地帶,終于開始出現(xiàn)影影綽綽的輪廓!
先是星星點點的火把光芒,在狂風中搖曳不定,如同荒野中的鬼火。緊接著,如同潮水般涌動的黑影,伴隨著沉悶如雷的馬蹄聲和嘈雜的人喊馬嘶,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涌入了狹窄的落鷹峽!
狄人!果然是狄人!
他們顯然沒有意識到任何危險。隊伍拉得很長,前軍是手持火把、背負弓箭的輕騎斥候,動作顯得有些散漫。中軍則是主力步騎混雜,沉重的甲胄在火把映照下反射著暗沉的光澤,高大的狄人戰(zhàn)馬噴吐著粗重的白氣。后軍是龐大的輜重車隊,沉重的車輪碾壓在凍土和碎石上,發(fā)出吱嘎的呻吟。整個隊伍在狹窄的峽谷中顯得有些擁擠,行進速度并不快,火把的光芒將兩側陡峭的崖壁映照得影影綽綽,更添幾分陰森。
狂妄!愚蠢!
蕭振南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如同死神微笑般的弧度。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子,丈量著涌入峽谷的狄人數(shù)量。一千…三千…五千…一萬…一萬五…兩萬!前鋒斥候已快接近峽谷中段!中軍主力完全進入!后軍輜重也大半涌入!
就是現(xiàn)在!
蕭振南猛地抽出腰間那柄古樸的長劍!黝黑的劍身在黑暗中仿佛能吞噬光線,唯有劍鋒處,一點幽冷的寒芒驟然亮起!他高舉長劍,全身的內力如同沉寂的火山般轟然爆發(fā)!一股磅礴、威嚴、如同實質般的殺伐之氣沖天而起!
“鎮(zhèn)北軍!”一聲如同九天驚雷般的暴喝,瞬間撕裂了風雪的嗚咽,壓過了峽谷中狄人嘈雜的聲響,清晰地傳入每一個鎮(zhèn)北軍將士的耳中!
“在!”數(shù)千人壓抑已久的戰(zhàn)意和怒吼,如同被壓抑到極致的山洪,驟然爆發(fā)!匯成一股震天動地的咆哮!聲浪在狹窄的峽谷中激蕩、碰撞、回響,如同無數(shù)驚雷在崖壁間炸開!震得整個落鷹峽都在顫抖!
“殺——?。?!”
伴隨著這聲石破天驚的怒吼!
“嗖!嗖!嗖!嗖!嗖!”
峽谷兩側陡峭的崖壁之上,如同繁星驟然點亮!無數(shù)燃燒著熊熊烈焰的火箭,如同傾盆暴雨般,帶著凄厲的破空聲,撕裂黑暗,狠狠攢射而下!目標,赫然是峽谷中那些擠成一團、猝不及防的狄人隊伍!
“轟!轟!轟!轟!”
火箭精準地射中了狄人輜重車上堆積如山的草料、油脂桶!瞬間引發(fā)了沖天大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熊熊烈焰如同地獄之火般瞬間升騰、蔓延!將峽谷中段映照得一片赤紅!無數(shù)狄人步卒和戰(zhàn)馬被烈焰吞噬,發(fā)出凄厲絕望的慘嚎!人仰馬翻,亂作一團!
“敵襲——!”凄厲變調的狄語嘶吼在混亂中響起!
然而,更致命的打擊接踵而至!
“轟隆隆——?。。 ?/p>
峽谷兩側高聳的崖壁上,如同天崩地裂!無數(shù)巨大的、棱角猙獰的滾木和磨盤大小的礌石,被埋伏的鎮(zhèn)北軍猛地推下!帶著雷霆萬鈞之勢,裹挾著積雪和碎石,如同山崩海嘯般,狠狠砸向峽谷中混亂不堪的狄人隊伍!
“啊——!”
“噗嗤——!”
“咔嚓——!”
沉悶的撞擊聲、骨骼碎裂聲、戰(zhàn)馬瀕死的嘶鳴聲、狄人絕望的慘叫聲瞬間交織在一起!滾木礌石所過之處,血肉橫飛,一片狼藉!狹窄的峽谷瞬間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狄人的隊伍被攔腰截斷,前軍與中軍、中軍與后軍徹底失去聯(lián)系!
“放箭!自由攢射!”崖壁高處傳來冷酷的命令!
“咻咻咻——!”
密集如蝗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鐮刀,再次從黑暗中傾瀉而下!覆蓋了峽谷中每一寸暴露的土地!無論是慌亂奔逃的步卒,還是試圖組織反擊的騎兵,都在冰冷的箭矢下成片倒下!
“穩(wěn)??!不要亂!向兩側崖壁靠攏!舉盾!”狄人中軍,左賢王那頂華麗的王帳車駕旁,一名魁梧的狄將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試圖組織起有效的防御。
然而,在如此狹窄的空間,面對來自頭頂?shù)臍缧源驌簦魏蔚挚苟硷@得蒼白無力!
就在狄人陷入徹底的混亂和絕望之時!
峽谷北端,那片被鎮(zhèn)北軍重兵蟄伏的洼地!
“鏘——!”
一聲清越如同龍吟的劍鳴響徹戰(zhàn)場!
蕭振南手中那柄古樸長劍猛地向前一揮!劍鋒直指峽谷中混亂的狄人中軍!
“鐵騎!沖鋒!”蕭振南的聲音如同九天神祇的審判,帶著凍結靈魂的威嚴和殺意!
“殺——?。?!”
早已蓄勢待發(fā)的鎮(zhèn)北鐵騎,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驟然蘇醒!沉重的馬蹄踏碎凍土,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數(shù)千名身披玄甲、手持丈余長鋒利馬槊的重裝騎兵,如同黑色的鋼鐵洪流,從洼地中洶涌而出!瞬間撕裂了黑暗,帶著排山倒海、碾碎一切的氣勢,朝著峽谷中混亂不堪的狄人中軍,發(fā)起了致命的總攻!
鐵蹄如雷!馬槊如林!冰冷的玄甲洪流瞬間撞入了混亂的狄人陣中!
“噗嗤!噗嗤!噗嗤!”
“轟隆——!”
摧枯拉朽!勢不可擋!
鋒利的馬槊輕易洞穿了狄人倉促舉起的皮盾和簡陋的皮甲!沉重的鐵蹄無情地踐踏著倒地的軀體!冰冷的玄甲撞碎了任何敢于阻擋的血肉之軀!狄人精銳的步卒和騎兵,在這鋼鐵洪流面前,如同麥草般被成片收割、碾碎!鮮血瞬間染紅了冰冷的凍土和積雪!
“保護大王!撤退!向南突圍!”混亂中,左賢王親衛(wèi)凄厲的吼聲響起。
然而,峽谷南端,早已被熊熊燃燒的輜重大火和滾木礌石徹底堵死!退路已絕!
落鷹峽,徹底變成了狄人兩萬大軍的絕命墳場!火光、箭雨、滾石、鐵騎…交織成一場血腥而高效的屠殺!狄人的慘嚎和鎮(zhèn)北軍的怒吼,在狹窄的峽谷中碰撞、回蕩,奏響了一曲冰冷而殘酷的死亡樂章!
蕭振南如同一尊黑色的戰(zhàn)神,矗立在沖鋒的鐵騎洪流最前方。他手中的古樸長劍每一次揮動,都帶起一道匹練般的寒光,收割著敢于靠近的狄人性命。冰冷的鮮血濺在他玄色的鎧甲上,瞬間凍結成暗紅色的冰花。他那雙銳利的鷹眸,穿透血腥的戰(zhàn)場,死死鎖定了狄人中軍那頂華麗而混亂的王帳車駕。
左賢王…這條大魚,今日休想逃出生天!
滄州城,鎮(zhèn)北王府。
夜色深沉,風雪呼嘯。王府內外燈火通明,巡邏的甲士比平日多了一倍,沉重的腳步聲在青石板上回蕩,帶著無言的肅殺??諝夥路鸨粌鼋Y,連呼出的白氣都帶著沉重的寒意。
內院深處,屬于蕭逸的臥房內,氣氛卻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炭火在銅盆里燒得通紅,發(fā)出嗶剝的輕響,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藥味和一股令人心悸的燥熱。
蕭逸依舊躺在厚實的錦被里,但情況卻比白日更加兇險。他小小的身體蜷縮著,如同被烈火從內部炙烤的蝦米,皮膚滾燙得嚇人,呈現(xiàn)出一種不正常的深紅色。額頭上敷著的濕巾很快就被烘得溫熱干硬。汗水早已流盡,皮膚干涸緊繃,嘴唇干裂起皮,如同久旱的河床。他緊閉著眼睛,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仿佛在承受著難以言喻的巨大痛苦。喉嚨里發(fā)出破碎而痛苦的呻吟,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
“冷…好冷…”
“火…好大的火…燒…燒過來了…”
“爹…爹…救我…”
他的囈語變得混亂而破碎,時而喊冷,時而喊熱,時而呼喚父親,時而又陷入對蘭芷軒鬼影的極致恐懼。意識似乎已經(jīng)徹底沉入了無邊的夢魘深淵,被光怪陸離的恐怖幻象和身體的劇痛反復撕扯。
蘇氏坐在床沿,緊緊握著兒子滾燙得嚇人的小手,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滑落。她溫婉秀麗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心如刀絞的痛楚。她看著御醫(yī)王老再次將手指從蕭逸滾燙的手腕上移開,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凝重和深深的無力感。
“王老…逸兒他…”蘇氏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
王老沉重地嘆了口氣,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對著蘇氏緩緩搖了搖頭,聲音沙啞而疲憊:“夫人…世子脈象洪大躁急,如沸如騰,熱毒已深陷營血,灼傷陰津…更兼驚厥入心,神魂不守…此乃…此乃大兇之兆啊!”他頓了頓,看著蘇氏瞬間煞白的臉,艱難地補充道,“老朽…老朽已是盡力施針用藥,奈何世子體內這股邪火…霸道異常,非藥石所能壓制…若…若天明之前,熱毒依舊不退,驚厥不得緩解…恐…恐有性命之憂!”
“性命之憂…”這四個字如同萬鈞重錘,狠狠砸在蘇氏的心上!她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險些栽倒在地!旁邊的春蘭和另一個侍女慌忙上前攙扶。
“不…不會的…我的逸兒…不會的…”蘇氏死死抓住床沿,指甲深深陷入堅硬的木頭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看著床上被高熱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兒子,巨大的悲痛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丈夫遠在生死難料的戰(zhàn)場,女兒肩負重任不知在何處,如今連她唯一的兒子也要被奪走嗎?蒼天為何如此不公?!
“王老!求您!再想想辦法!無論什么藥!無論什么代價!求您救救我的逸兒!”蘇氏猛地抓住王老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聲音帶著泣血的哀求。
王老看著蘇氏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哀求,心中亦是無比沉重。他行醫(yī)數(shù)十年,見過無數(shù)疑難雜癥,但世子這病來得如此兇猛詭異,熱毒之盛遠超尋常風寒驚厥,實在讓他束手無策。他張了張嘴,最終只能化作一聲無力的長嘆:“夫人…老朽…老朽實在是…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時刻!
“嘎吱…”
臥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被人從外面極其緩慢地推開了一道縫隙。一股刺骨的寒氣瞬間裹挾著雪沫涌入溫暖的室內。
一個佝僂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
是那個又臟又瘸的老乞丐——老李頭。
他依舊穿著那身破舊得看不出顏色的單薄棉襖,頭發(fā)凌亂,臉上布滿風霜刻下的深深溝壑。渾濁的眼睛半瞇著,仿佛隨時會被這室內的暖意熏得睡去。他站在那里,與這王府內院格格不入,像一塊被寒風刮進來的、骯臟的石頭。
“你…你怎么進來的?!”春蘭看到老李頭,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擋在床前,聲音帶著驚怒。王府戒嚴,這老乞丐是如何無聲無息地闖到世子臥房的?
蘇氏也看到了老李頭,絕望而混亂的心緒讓她根本無暇顧及這個古怪的老乞丐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老李頭渾濁的目光越過春蘭,落在了床上被高熱折磨、痛苦蜷縮的蕭逸身上。他那麻木遲鈍的臉上,似乎極其細微地抽動了一下。他沒有理會春蘭的質問,只是慢吞吞地、一瘸一拐地挪進了屋子。他的動作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破舊的鞋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
他徑直走到床邊,無視了蘇氏和侍女們驚疑不定的目光,伸出那只枯樹皮般、布滿老繭和凍瘡的臟手,極其緩慢地探向蕭逸滾燙的額頭。
“你干什么?!”春蘭驚叫一聲,就要上前阻攔。
“讓他看?!币粋€清冷而疲憊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蕭月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顯然也是剛剛趕回,素凈的月白色襦裙上還沾染著未化的雪沫,眉宇間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深深的憂慮,但那雙清冷的鳳眸,此刻卻死死盯著老李頭那只伸向蕭逸的手,眼神復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春蘭的動作僵住了。
老李頭那只粗糙、冰冷、甚至有些骯臟的手,終于輕輕落在了蕭逸滾燙的額頭上。
就在指尖觸碰的剎那!
異變陡生!
蕭逸那蜷縮的身體猛地劇烈一顫!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他緊閉的眼皮下,眼珠瘋狂地轉動起來!口中發(fā)出更加痛苦而尖銳的嘶鳴!滾燙的皮膚下,仿佛有無數(shù)條細小的火蛇在瘋狂游走、竄動!一股難以形容的、狂暴而灼熱的氣息,不受控制地從他小小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來!
“呃啊——!”蕭逸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痛苦嘶吼!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瞳孔深處,不再是孩童的純真或恐懼,而是燃燒著兩簇妖異的、如同實質般的金紅色火焰!那火焰扭曲升騰,透著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古老而暴戾的氣息!仿佛有什么沉睡的兇獸,正在他體內被那恐怖的高熱和劇痛強行喚醒!
與此同時,他那只被老李頭按住的滾燙小手,皮膚下驟然亮起無數(shù)道細密的、如同熔巖流淌般的赤金色紋路!那紋路扭曲纏繞,瞬間蔓延至他的手臂、脖頸、乃至半邊臉頰!形成一幅詭異而神圣、充滿毀滅與新生氣息的火焰圖騰!一股磅礴、灼熱、仿佛能焚盡八荒的恐怖威壓,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以蕭逸為中心,轟然爆發(fā)開來!
“轟——!”
無形的氣浪瞬間席卷了整個房間!厚重的錦被被掀飛!銅盆里的炭火被猛地壓滅,火星四濺!桌上的杯盞茶壺叮當作響!離得最近的春蘭和另一個侍女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威壓沖擊得踉蹌后退,臉色煞白!連蕭月都瞳孔驟縮,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運功抵御!
蘇氏更是被這駭人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失聲驚呼:“逸兒——!”
唯有老李頭!
他那只枯樹皮般的手,依舊穩(wěn)穩(wěn)地按在蕭逸滾燙的額頭上。在那足以掀飛錦被、壓滅炭火的狂暴熱浪沖擊下,他那佝僂的身軀如同扎根于大地的古松,紋絲不動!破舊的棉襖衣角甚至都沒有飄動一下!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不再是麻木遲鈍,而是如同撥開了萬年迷霧的深潭,閃爍著一種洞悉一切、卻又帶著深深震撼和復雜難明的光芒!他死死盯著蕭逸皮膚下那如同活物般流動的赤金色火焰紋路,盯著他瞳孔深處那兩簇妖異的金紅火焰!
“赤焰…金紋…血脈返祖…竟…竟真的…”老李頭嘶啞的聲音如同夢囈般響起,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顫抖,“這…這怎么可能…時機…太早了…太兇險了…”
話音未落!
蕭逸瞳孔中那兩簇妖異的金紅火焰猛地暴漲!他發(fā)出一聲更加凄厲、仿佛靈魂都被撕裂的痛苦尖嘯!皮膚下的赤金色紋路光芒大盛,如同燒紅的烙鐵!一股更加狂暴、更加灼熱、仿佛要將他自己連同周圍一切都焚為灰燼的毀滅性能量,正在他小小的身體里瘋狂積聚、瀕臨失控的臨界點!
“不好!”老李頭渾濁的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他猛地低吼一聲,那只按在蕭逸額頭上的枯瘦手掌,五指驟然收攏!一股磅礴、渾厚、如同大地般沉凝厚重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生機的土黃色光芒,瞬間從他掌心洶涌而出,將蕭逸那小小的、瀕臨崩潰的身體完全籠罩!
“嗡——!”
土黃色的光芒與蕭逸體內爆發(fā)的赤金色烈焰轟然相撞!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種沉悶到令人心悸的能量嗡鳴!整個房間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兩股性質截然相反、卻都強大到恐怖的力量在蕭逸的體內和體表瘋狂地對抗、撕扯、吞噬!
蕭逸的身體如同風中的殘燭,在土黃色光罩內劇烈地顫抖、抽搐!皮膚下的赤金色紋路如同活蛇般瘋狂扭曲,時而黯淡,時而熾亮!他臉上的痛苦之色達到了極致,小嘴大張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可怕聲響!
老李頭佝僂的身軀如同承受著萬鈞重壓,微微顫抖著。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老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如同金紙!渾濁的眼中精光爆射,額角青筋如同虬龍般根根暴起!顯然,強行壓制蕭逸體內那狂暴覺醒的赤焰血脈,對他而言也是極其沉重的負擔!
“守住心神!意沉丹田!抱元守一!”老李頭嘶啞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帶著一種奇異的、直透靈魂的力量,轟然灌入蕭逸混亂的意識之中!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他瀕臨崩潰的神魂之上!
“噗!”
一口暗紅色的、帶著灼熱氣息的鮮血,猛地從蕭逸口中噴出!濺落在土黃色的光罩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隨著這口逆血的噴出,他體內那狂暴到極致的赤金色烈焰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光芒驟然一黯!皮膚下瘋狂竄動的火焰紋路也迅速消退、隱沒!瞳孔深處那兩簇妖異的金紅火焰,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了幾下,終于不甘地緩緩熄滅,重新變回了烏黑的瞳仁。
“呃…”蕭逸發(fā)出一聲微弱至極的呻吟,緊繃到極致的小身體猛地一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床榻之上。滾燙的體溫如同退潮般迅速下降,深紅色的皮膚也漸漸恢復了正常的色澤,只是依舊蒼白得嚇人。他再次閉上了眼睛,呼吸變得微弱而平穩(wěn),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籠罩著他的土黃色光芒也隨之緩緩收斂,消散在空氣中。
老李頭如同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那只枯瘦的手無力地從蕭逸額頭滑落。他佝僂的身軀猛地一晃,臉色由金紙轉為灰敗,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一縷暗紅色的血絲。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旁邊的床柱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嗬嗬聲,渾濁的眼睛也迅速恢復了那種疲憊和渾濁的狀態(tài),仿佛剛才那驚鴻一瞥的絕世鋒芒從未出現(xiàn)過。
整個房間,死一般的寂靜。
蘇氏呆呆地看著床上呼吸平穩(wěn)、似乎終于脫離了危險的兒子,又看看那個扶著床柱、嘴角溢血、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老乞丐,巨大的震驚和劫后余生的茫然讓她一時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蕭月快步上前,扶住了搖搖欲墜的老李頭。她的目光掃過弟弟恢復平靜的睡顏,又落在老李頭灰敗的臉上,清冷的鳳眸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震驚、疑惑、感激,還有一絲深深的忌憚。
“他…暫時無礙了…”老李頭喘息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艱難地說道,“但…這只是開始…那股力量…太兇…太暴戾…強行壓制…如同抱薪救火…終非長久之計…他的身體…太弱…承受不住…”
他抬起頭,渾濁的目光看向蕭月,又掃過驚魂未定的蘇氏,眼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憊:“看好他…三日之內…不可再受任何驚嚇刺激…更不可…再練武…否則…神仙難救…” 說完,他掙脫開蕭月的攙扶,拖著那條瘸腿,一瘸一拐、步履蹣跚地向外走去,那佝僂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凄涼和孤獨,仿佛隨時會倒下。
“等等!”蕭月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急切和不容置疑,“他身上的…那火焰紋路…還有你剛才說的‘赤焰金紋’、‘血脈返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李頭的腳步頓住了。他沒有回頭,只是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嘶啞的聲音如同風中殘燭:
“時候…未到…知道太多…對他…對你們…都非幸事…”
話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身影融入門外呼嘯的風雪之中,消失不見。
蕭月站在門口,望著老李頭消失的方向,又回頭看向床上昏睡的弟弟,清冷的鳳眸中翻涌著驚濤駭浪。赤焰金紋…血脈返祖…老李頭那深不可測的實力和諱莫如深的話語…這一切,都如同一個巨大的、令人不安的謎團,籠罩在蕭逸身上,也籠罩在整個鎮(zhèn)北王府的上空。
落鷹峽的驚雷剛剛炸響,滄州城內,另一場關乎血脈與存亡的風暴,卻已悄然拉開了更加兇險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