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緩緩睜開眼。
“母后,諸公……”
“今日,沙河小堡,礙于天子威儀,開門而屠。”
“明日……”
“若也先挾持皇兄,來到這北京城下……”
“要我等大開九門……”
“你們說……”
他驟然頓住,目光如刀鋒般掃過每一張慘白驚恐的臉,問出了那個(gè)足以撕裂所有人靈魂的問題:
“我們是開,還是不開?”
“開,則瓦剌鐵騎涌入,京師淪陷,大明……亡國!”
“不開……”
“那就是違逆君父!就是不忠不孝!就是眼睜睜看著皇兄……可能因抗命而……殞命城下!”
“告訴我!”
“開,還是不開?!”
“這千古罵名,這亡國之罪,這弒君之嫌!誰來擔(dān)?!!”
這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拷問,每一個(gè)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尤其是砸在孫太后的心上!
開?亡國!
不開?眼睜睜看著兒子可能被殺,還要背負(fù)“不救君父”的萬世罵名!
“不……不……”孫太后踉蹌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蟠龍柱,發(fā)出沉悶一響。
她失神地望著朱祁鈺,望著群臣,最后目光懷中,正在啜泣的孫子朱見深身上。
沙河驛的血仿佛潑灑眼前,北京城百萬生靈的命運(yùn)壓得她窒息。
兒子性命固然重要,但若因他“叫門”導(dǎo)致北京陷落、大明傾覆……她孫氏便是千古罪人!
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現(xiàn)實(shí),終于如同冰水般澆滅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幻想和偏執(zhí)。
所有的堅(jiān)持,在亡國滅種的危機(jī)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立……立深兒……為帝……”
她艱難地吐出這幾個(gè)字,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癱軟在地,只是緊緊摟著朱見深,無聲地淚如雨下。
王直率先反應(yīng)過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朝著孫太后和朱見深的方向,鄭重拜下:“太后圣明!臣等謹(jǐn)遵懿旨!”
“臣等謹(jǐn)遵懿旨!”殿內(nèi)響起一片附議之聲。
然而,事情并未結(jié)束。
吏部尚書王直再次抬頭,目光堅(jiān)定如炬,直視朱祁鈺,朗聲道:“然太子殿下沖齡,值此乾坤板蕩、強(qiáng)寇壓境之際,國事繁巨,非幼主所能獨(dú)擔(dān)!臣等懇請?zhí)?、陛下,命郕王殿下總攝國政,以親王之尊,行輔弼之責(zé),統(tǒng)攝內(nèi)外軍政,直至陛下成年!”
“臣附議!”
“臣等附議!”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絕大部分朝臣,包括于謙、胡濙等重臣,都齊聲附和。
北京保衛(wèi)戰(zhàn)迫在眉睫,他們需要一個(gè)年富力強(qiáng)、意志堅(jiān)定、且已展現(xiàn)出非凡魄力和手腕的核心!
年幼的朱見深只是一個(gè)象征,真正能帶領(lǐng)他們扛過這場風(fēng)暴的,只能是郕王朱祁鈺!
孫太后抱著朱見深,眼神空洞,對群臣的請求毫無反應(yīng),仿佛已經(jīng)默認(rèn)。
朱祁鈺看著跪了一地的群臣,看著他們眼中毫不掩飾的信任、依賴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脅迫。
他知道,這個(gè)“攝政”的位置,他推不掉了。只能盡快打完這北京保衛(wèi)戰(zhàn),然后才能再去享受逍遙的王爺生活。
“本王……領(lǐng)命。”
受命之后,朱祁鈺長舒一口氣,隨即面沉如水,冷然道:“既然已有新君,還請?zhí)笏贇w后宮,莫要再來前朝。”
孫太后立刻從恍惚中驚醒,勃然怒斥:“朱祁鈺!你是何意?竟敢當(dāng)眾驅(qū)趕本宮?如此不孝之事,你也做得出來?!”
“不孝”,這在明朝與造反幾乎等同,是十惡不赦之罪中的一條。
面對這最為狠毒的指控,朱祁鈺緩緩躬下身去,行了一禮,淡然道:“母后此言差矣,兒臣此舉,方為至孝?!?/p>
“太祖高皇帝遺訓(xùn),‘后宮不得干政’!兒臣今日所為,正是恪守祖訓(xùn),護(hù)衛(wèi)母后清譽(yù)于萬一!”
站直身子,掃視全場,音量拔高:“自今日起,凡再有妄議太后,或妄圖以太后懿旨干預(yù)朝政者,以離間天家、禍亂朝綱論處!嚴(yán)懲不貸!”
你個(gè)老東西,幾次三番的懷疑我,不把你弄出這朝堂,以后還怎么做事?
孫太后胸口劇烈起伏,鳳冠上的金鳳銜珠步搖簌簌亂顫,她張了張嘴,想再叱罵,想再撕破這逆子偽善的面皮。
可那“太祖遺訓(xùn)”四個(gè)字如同無形的枷鎖,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
大勢已去。
她頹然閉眼,任由宮女?dāng)v扶著,踉蹌離去。
朱見深望著她的背影,帶著哭腔怯怯呼喚:“皇祖母……”
“不用怕?!敝炱钼暷樕纤查g換上和煦的笑容,輕聲道:“看著前面,那是屬于你的位置。”
朱見深下意識地順著他的指引望去。
視線越過緋紅、青色、綠色官袍,越過空曠肅穆的大殿,最終定格在須彌座之上——那盤踞著九條金龍的、至高無上的御座!
朱祁鈺微微用力,扶著朱見深僵硬的身體,開始一步一步,緩慢而莊重地,踏上那漢白玉雕琢的御階。
孩子的腿軟得幾乎邁不開步,全靠王叔雙臂傳來的力量支撐著,幾乎是半提半抱地被帶著向上走。
九級御階,如同登天之梯。
終于,踏上了最后一級。那巨大的、冰冷的、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龍椅就在眼前。
蟠龍張牙舞爪,金漆在流轉(zhuǎn)著沉重的光芒,撲面而來的威壓讓朱見深小臉煞白,小小的身體再次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下意識地想往后退縮,躲進(jìn)王叔身后。
“坐穩(wěn)了?!?/p>
扶在朱見深肩上的手并未松開,反而加了一絲不容抗拒的力道,穩(wěn)穩(wěn)地將孩子的身體托起,安放在那冰冷寬大的御座之上。
然后,朱祁鈺后退一步,整肅衣冠,面朝御座,撩起親王蟒袍的下擺,毫不猶豫地屈膝跪了下去!
“臣,朱祁鈺,恭請吾皇陛下,承繼大統(tǒng),臨御萬方!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吏部尚書王直須發(fā)皆顫,老淚縱橫,第一個(gè)叩拜下去。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于謙、胡濙、陳循、石璞……滿朝文武,無論心中作何想,此刻皆如風(fēng)吹麥浪般,齊刷刷地跪伏于地,山呼萬歲。
朱見深被這突如其來的、排山倒海般的聲浪徹底嚇懵了。
小小的身體僵在巨大的龍椅里,只能用那雙無助的大眼睛,本能地看向御階之下——看向那個(gè)剛剛將他扶上這至高之位的王叔。
“陛下!”朱祁鈺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令人安心的和煦神情,“可以讓大家平身了?!?/p>
“哦……平,平身吧?!?/p>
“謝陛下!”
眾臣謝恩之聲整齊劃一,隨即齊刷刷站起。
這動(dòng)靜又把小皇帝嚇了一跳,他緊張地一把抓住了身旁朱祁鈺的衣袖,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
“陛下,沒事的?!敝炱钼曒p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溫言安撫,“接下來,交給王叔便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