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過喉結(jié)滾動,終是重重抱拳。
他站在門口,看著趙夫人洛攸寧抱著女嬰趙心玥愛不釋手、喜極而泣的模樣,看著趙老爺趙鴻輕撫男嬰趙承霄小臉時眼中流露出的慈愛和滿足,再看看這溫暖如春、富麗堂皇的暖閣…他那只纏著厚厚紗布、依舊隱隱作痛的左眼眼眶里,似乎有什么滾燙的東西想要涌出,卻被他死死忍住。
他默默地后退一步,對著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趙家夫婦,深深地鞠了一躬。
封過最終還是決定回一趟霧隱村。
臨行前,趙鴻特意備了快馬和干糧,又塞給他幾貼金瘡藥。
封過抱拳道別,獨眼深深望了一眼趙府的方向,心中暗暗盤算,這次回去,一定要找個心性堅韌的年輕人,將采藥之術(shù)盡數(shù)傳授。
如此一來,即便自己日后長居趙府,霧隱村也不至于斷了藥脈傳承。況且,他還能借著采藥的名義,偶爾回來看望趙承霄和趙心玥。
封過騎了快馬,悄然離開了這溫暖如春的暖閣,離開了趙府。
沒有再看一眼那兩個他用一只眼睛和半條命換來的孩子。
他的背影在趙府華麗的回廊下,顯得格外孤獨,卻又帶著一種卸下千斤重擔后的、近乎悲壯的釋然。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與他作對。
剛?cè)霒|坡林口不遠,他便遭遇了不測。
那日天色陰沉,林間霧氣彌漫。封過牽著馬,沿著記憶中的小路前行,枯枝在腳下發(fā)出細碎的斷裂聲。
他獨眼微瞇,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這片林子他再熟悉不過,但雨后野獸出沒頻繁,大意不得。
忽然,前方灌木叢劇烈晃動,枯枝噼啪折斷的聲響炸開寂靜,一陣腥風撲面而來。
封過猛地勒住韁繩,馬匹不安地噴著鼻息向后退去。
還不待他反應,一頭體型碩大的野豬已從樹叢中沖出,肩高近三尺,渾身黑毛如鋼針般根根倒豎,獠牙森森,上面還掛著不知何種獵物的碎肉。
最駭人的是它左眼處一道陳年傷疤,這分明是頭被獵人傷過的獨眼野豬,兇性更甚尋常野豬。
野豬后蹄刨地,喉間發(fā)出低沉的呼嚕聲,獨眼死死盯住封過。電光石火間,封過已松開韁繩,右手摸向懷里的“影月”匕首。馬匹受驚嘶鳴著逃開,幾乎同時,野豬如黑色旋風般沖撞而來。
“嗤……”
封過側(cè)身閃避,獠牙仍劃破他左腿外側(cè)。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野豬調(diào)轉(zhuǎn)方向再度沖來,獠牙挑破了他腰間皮囊,藥粉漫天飄散。
封過匕首則深深刺入野豬脖頸,卻卡在骨縫間一時難以拔出。畜生吃痛狂甩頭顱,將他連人帶刀甩出丈余遠。
后背重重撞在樹干上,封過喉頭涌上腥甜。野豬喘著粗血沫,獨眼中兇光更盛。千鈞一發(fā)之際,封過摸到腰間殘余的藥粉包,那是驅(qū)獸的雄黃粉。
當野豬第三次沖來時,他猛地揚手。黃色粉末在空氣中爆開,野豬痛嚎著踉蹌后退。
封過趁機撲上,雙手握住匕首狠狠一擰,溫熱的血液噴涌而出,濺在他猙獰的傷臉上。野豬哀嚎著倒地,而封過也踉蹌著退后幾步,靠在樹干上喘息。左腿鮮血汩汩涌出,染紅了腳下的落葉。
“該死……”他咬牙撕下衣襟,草草包扎傷口,勉強拖著傷腿,他找到一處崖壁下的淺洞,暫時棲身。
崖洞內(nèi)潮濕陰冷,洞頂滲下的水珠“滴答”落在石面上,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封過倚著石壁,左腿的傷口滲出血來,在灰白的石地上洇開一片暗紅。
他從懷中摸出火石,顫抖著雙手敲打許久,才勉強點燃一堆枯枝。
火光跳動間,映出他慘白的臉色和緊咬的牙關(guān)。左眼的舊傷也在隱隱作痛,仿佛在嘲笑他如今的狼狽。
“咳咳……”
洞內(nèi)的寒氣侵入肺腑,封過忍不住咳嗽起來,喉間涌上一股腥甜。
他摸出趙鴻給的金瘡藥,藥粉撒在傷口上的瞬間,灼燒般的疼痛讓他額頭沁出冷汗,手指死死摳進地面。
疼痛稍緩后,他取出羊皮卷《影月訣》,這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慰藉。
借著火光,他細細摩挲著卷上的紋路。奇怪的是,每當他默念口訣時,傷口的疼痛似乎減輕幾分,體內(nèi)也會涌出一絲暖流。
洞外傳來野獸的嚎叫,夜風裹挾著潮濕的泥土氣息灌進來,火堆“噼啪”作響。
封過強撐著起身,拖著傷腿挪到洞口,用碎石和枯枝堵住大半入口。做完這些,他已經(jīng)氣喘吁吁,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
夜深時,高燒襲來。
封過蜷縮在火堆旁,渾身發(fā)抖?;秀遍g,他看見父親站在火光中,手中捧著一株發(fā)光的草藥,嘴唇開合似在說話,卻聽不清內(nèi)容。他伸手去抓,幻影卻消散在空氣中。
“承霄……”
昏迷前,他無意識地念出這個名字,仿佛這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晨光微露時,高燒終于退去。封過艱難地睜開獨眼,發(fā)現(xiàn)火堆早已熄滅,只剩一縷青煙裊裊升起。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摸索著抓起洞內(nèi)積蓄的雨水,一飲而盡。
腿上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薄痂,但稍微一動就會撕裂。他咬牙折了根粗樹枝當作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洞口。
遠處,隱龍河的水聲潺潺,朝陽為東坡林鍍上一層金邊。
封過望著這片幾乎奪走他性命的林子,獨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得活著回去…”他喃喃自語,“至少…得再看那兩個孩子一眼。”
洞內(nèi)潮濕陰冷,但好歹能遮風避雨。封過靠著石壁坐下,取出金瘡藥敷在傷口上。藥粉灼燒般的刺痛讓他冷汗涔涔,但他只是悶哼一聲,硬生生忍了下來。
養(yǎng)傷的日子漫長而煎熬。腿傷比想象中嚴重,傷口反復潰爛,高燒時來時退。他靠著采摘崖洞附近的野果和草藥充饑,偶爾設下陷阱捕捉些小獸。
一個月后,傷口終于結(jié)痂,但左腿卻落下了殘疾,行走時一瘸一拐,再也無法如從前般敏捷。
封過站在洞口,望著幽深的東坡林,心中苦澀。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根本無法穿越這片兇險的密林回到霧隱村。而趙府…,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狼狽的模樣,獨眼中閃過一絲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