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方舟一行人剛踏入堡門,便被此起彼伏的驚嘆聲淹沒。
軍戶民戶們如潮水般圍攏過來。
孩童們扒著馬腹張望,老人們踮著腳伸長脖子,女人們則交頭接耳。
戰(zhàn)死家丁的親屬在回來的隊伍中,沒有看到自家的親人,擔憂不已。
他們焦急地問幸存的家丁,羅火他們紅了眼睛,也不說話,只是指向隊尾的馬背。
當他們看到馬背上的四具尸體,證實了心里最壞的猜想后,一個個嚎啕大哭。
悲傷的氣氛傳染了大家,人群中也傳來一陣陣哭泣聲。
喧鬧中,張曉峰硬是從人縫里擠了出來,臉上堆滿笑意,活像綻開的菊花。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他抱拳作揖道:
“方才瞧見求援火箭,卑職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如今見大人不僅平安歸來,還立下這等大功,實在是大喜?。 ?/p>
接下來就是一陣恭維。
盧方舟搜索原主記憶,似乎和眼前這個二把手關系不好。
張曉峰的家在宣府中路的州城—龍門衛(wèi)城,家里的族叔是龍門衛(wèi)城的知州。
所以平時鼻子朝天,根本看不起自己這個世襲百戶。
當然盧大人也不會鳥他,兩人平時尿不到一個壺里,不想今天倒是熱情。
但伸手不打笑臉人,看到張曉峰這般熱情,盧方舟也只好和他敷衍一陣。
他虛扶一把:
“張兄謬贊了,此戰(zhàn)僥幸告捷,全賴堡中兄弟用命啊?!?/p>
就在兩人虛與委蛇,進行著沒營養(yǎng)的對話時。
突然傳來一道驚喜的聲音:
“少爺!少爺你可回來了。嚇死奴家了?!?/p>
順著聲音看去,五道苗條的身影從人群中跌跌撞撞奔來。
最前頭的楊氏臉色蒼白,眼眶泛紅,身后四個妾室也是個個掩帕拭淚,踉蹌?chuàng)鋪怼?/p>
鶯鶯燕燕的哭喊聲,頓時將盧方舟圍了個嚴實。
盧方舟頓時一陣頭疼。
原主才二十二歲,但家里已經有了一妻四妾。
妻子楊氏閨名楊婉清,十九歲,是隔壁楊莊舉人楊守業(yè)的女兒。
四個妾室中,最大的是蘇蕓,昵稱蕓娘,十八歲。
其次是柳秋,昵稱秋娘,十七歲。
還有春娘,十六歲。
最小的桃枝,今年才過門,十四歲……
眼前晃動著五張梨花帶雨的面容,搞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畜生?。∫蝗好让煤吞}莉也能下得了手!”
他無比鄙視原主這種好色還饑不擇食的性格。
你說娶妻就算了,還有四個妾室,最小的才十四歲,這讓盧方舟今后如何和她們相處。
最主要,前世的盧方舟只談過一次戀愛,他不會哄女孩子啊。
但此時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盧方舟僵著嘴角,硬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看著這群前世最多是大學生,最小那個甚至是初中生的妹子。
他伸手想要安撫,卻又不知該先搭誰的肩,只好結結巴巴道:
“別哭別哭,你們看官人我好好的……”
看著少爺尷尬的樣子,最小的桃枝忍不住“噗哧”笑出聲,然后趕忙掩住嘴,臉卻紅了。
“死丫頭!還笑得出來!”
楊婉清嗔怪地打了下桃枝小屁股,說著說著也彎了嘴角。
看得出,原主的一妻四妾私下關系還是挺融洽的。
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盧方舟終于能小小的舒一口氣。
如果這么多女人,再給他來個“宮斗”,他死了的心都有。
這時候,這群妹子也看到了這次的戰(zhàn)果和戰(zhàn)死家丁的遺體。
看到這么多馬匹、盔甲、財物等,她們捂住嘴瞪大了眼睛。
看到韃子首級,她們嚇得捂住眼睛驚叫,一個個往盧方舟的懷里鉆。
最后看到戰(zhàn)死家丁的遺體,她們眼眶紅了,有幾個還哭泣起來。
楊婉清上前拉住盧方舟的胳膊,愧疚的說:
“這次因為奴家的家事,連累官人遇險,請官人責罰!”
看著面前秀麗的“妻子”,盧方舟連忙安慰:
“說什么傻話?接岳丈岳母是正事。何況不是出堡,哪能撞上這群韃子?這叫歪打正著。
就是還沒接到岳父母就碰上了韃子。不過我打聽過了,楊莊沒有發(fā)現(xiàn)韃子,明日,我再去一次,你放心?!?/p>
楊婉清抬頭看他,眼底水光粼粼,卻硬是將淚意逼了回去,用力點頭。
“全聽官人的安排?!?/p>
盧方舟心里感嘆一聲,還是這時代的女子乖巧懂事啊。
突然,他聽到一陣難聽的嚎叫,但聽不懂,因為是女真語。
轉身一看,是那幾個陣亡家丁家屬,正圍著俘虜拳打腳踢。
一名老婦舉著木棍哭罵:
“還我兒子命來!”
韃子俘虜腦袋都被打腫了,滿臉是血,面目猙獰地狂吼著。
他連忙喝止:
“住手!!先押起來,留著有用!”
在羅火等人的勸阻下,家屬們這才憤憤退開。
看到人群安靜下來后,盧方舟躍上一塊石頭,大聲道:
“羅火,帶幾個人清點戰(zhàn)馬財物,按功分賞!
此次有功人員本官會重重獎賞,待此次捷報上報后,相信朝廷也會有厚賞。
此次陣亡的兄弟,每家先支給五十兩銀子,朝廷以后也有撫恤。
后續(xù)每月堡里還會給每家支二斗米。以后凡為保家衛(wèi)國而死者,皆享此恤!
另外,本官現(xiàn)在宣布一件事情!后日起,堡里所有青壯,每日必須操練!本官親自教你們!
不然哪天韃子來了,砍你們的頭、搶你們的婆娘,難道你們跪下求韃子放過你們?”
他大聲喊道:
“只要你們聽本官的安排,有我一日,若有韃子再來,咱們就用他們的血,澆咱們的田!用他們的頭,筑咱們的京觀!”
人群靜了一瞬,繼而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幸存家丁們振臂高呼,死者家屬抹淚叩謝,目光中盡是感激。
而此時站在石頭上的盧方舟也是心潮澎湃。
從蘇醒后的死戰(zhàn),到接觸堡中軍民,再到面對五名妻妾。
雖然穿越后不到一日,可這些鮮活的人與事,正將他拽入明末的血火洪流。
更奇異的是,穿越后,明末歷史如畫卷在他腦中展開,清晰無比,哪一年發(fā)生了哪些事件都一清二楚。
這讓他感覺和這個世界有了一種從靈魂到肉體的交融。
自動帶入了這個時代的視角。
此刻是崇禎七年,也就是1634年八月,距崇禎自縊,清兵入關已不到十年。
他知道,若按照原本歷史軌跡,十年后神州將陷入無邊腥風血雨。
明朝縱已病入膏肓,卻非文明之殤,不過是歷史王朝的客觀規(guī)律。
這是一個數(shù)千年來,孕育出無數(shù)璀璨文化和科技的文明啊。
明朝可以滅亡,可以換一個朝代,但接替者不應該是滿清。
因為滿清會毀滅歷代積累的璀璨科技和文化,并實行愚民統(tǒng)治。
他們會把大明火器營的“魯密銃”被鎖入庫房、會把《明會典》中先進的海事條例化作灰燼,會逼迫漢家兒郎“留辮易服”。
到那時,文明就會出現(xiàn)巨大的斷層,后世的人要付了巨大的代價才能追趕上來。
另外,再想想他們入關后都做了些什么?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八十一日……
在“留頭不留發(fā)”的屠刀下,漢家衣冠將斷絕。
這是建立在漢人累累尸骨上的政權??!
明末全國統(tǒng)計的人口約為一億五千萬左右,到了清初全國人口是多少呢?
七千萬左右!
短短數(shù)十年間,人口消失了一半!
華夏大地在其統(tǒng)治的二百余年,走的是不斷向下的路。
到最后閉關鎖國、割地賠款,使華夏歷經百年屈辱,任人宰割。
望著堡內破敗的房屋、面黃肌瘦的軍民、衣甲殘缺的士兵。
再想起被救女子血淚控訴的后金暴行,想起所謂的“二百里內,雞犬不留”的慘狀。
盧方舟忽然攥緊拳頭,眼底燃起怒火,這是一種強烈的不甘。
作為一個已經知道未來數(shù)百年國家、民族命運走勢的人。
他不甘心!憑什么?漢人河山,豈容胡馬踐踏?后世的屈辱,又何必延續(xù)?
他不知前路有多少艱難,也知道僅憑區(qū)區(qū)一個盧家莊百戶所難挽狂瀾,但此刻胸腔中沸騰的血卻在嘶吼:
總要有人站出來,總要有人試一試吧!
哪怕只能為這亂世劈開一絲亮光,哪怕最終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也勝過束手待斃,什么事也不做。
盧方舟俯瞰著仰望著他的軍民,忽然伸手緊緊抓住腰間的刀。
這一世,他盧方舟既已穿越而來,那就以刀為筆,在這破碎山河間,寫下漢人不屈的篇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