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西南角的臨時貨棧,空氣凝滯得如同凍了千年的冰河。紫貂大氅流曳的清冷身影早已離去,留下的幾大箱熔巖般耀眼的黃金在簡陋敞棚下無聲燃燒,將粗礪的原木、污濁的凍土、甚至守院護衛(wèi)臉上刀刻般的皺紋都鍍上了一層冷硬的金邊。
辣安獨自坐在冰冷的小桌旁,背脊挺得如同旗桿,與鋪滿桌面的厚重書冊形成一道孤峭的剪影。油燈的光暈將他側臉的線條勾勒得堅硬而緊繃,下頜微抬,喉結隱忍地滾動了一下。汗水,并非源自那幾箱黃金的炙烤,而是從骨髓深處蔓延出的、冰冷刺骨的冰珠,細密地沿著額角、鬢發(fā)蜿蜒滑落,無聲地砸落在他緊握拳頭的手背上。那不是熱汗,是極度的緊張與高壓滲出的冰寒露珠。
每一冊書,那些厚重的、承載著無數(shù)智慧符號的典籍,都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灼燙著他的手心。他強壓下指尖的微顫,動作卻保持著一種近乎凝固的穩(wěn)定。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書冊放進一個特制的黃楊木箱中。木箱內(nèi)壁,涂抹著一層薄而均勻的、散發(fā)著奇特澀腥氣味的淡黃油脂。書冊一冊冊放入,緊密排列,不留縫隙。最終,蓋緊箱蓋,密封縫隙。一個看似普通、裝載著無價“誠意”的箱子完成了。
“貴人放心,都是最上等的貨!絕無遺漏!”他刻意拔高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諂媚,對著空蕩蕩的院門方向呼喊,目光卻如同淬了劇毒的探針,銳利地掃過那些被黃金光芒吸引、呼吸粗重的蒙古壯漢。心,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
…………
當那一箱沉重的“典籍”連同幾車用普通藥草掩蓋的、夾層中塞滿鐵錠和香料的大車被推到空曠的沙礫地上,蒙婉晴只帶了兩名最心腹的狼衛(wèi)如約出現(xiàn)。
蒙婉晴今日未披紫貂,換了一身更為利落的雪色銀狐毛滾邊騎裝,纖細的身形襯得挺拔英氣,在那片黃沙灰墻的荒涼背景下,如同一株被風雪催折卻依舊傲立的天山雪蓮。陽光艱難地刺穿云層,落在這位草原貴女的肩頭,她淺蜜色的肌膚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線,散發(fā)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皎潔清輝。她目光沉靜如水,看不出絲毫急切或懷疑,只如同巡視領地的孤高頭狼,緩緩踱步到黃楊木箱前。
一名狼衛(wèi)上前,動作輕捷無聲,如同雪豹落地。他用一柄極其纖細鋒銳的銀色匕首,“嗤”一聲挑開密封的木箱,揭開箱蓋。一股濃烈的油脂混合墨香的奇特氣味瞬間彌散開。
蒙婉晴微微俯身。纖長玉指伸出,如同撫觸易碎的冰晶,輕輕翻開最頂層書籍的硬殼封面。指尖拂過嶄新的紙頁,停留在那些工整清晰的墨字之上。
辣安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身體似乎僵成了一塊冰冷的山巖。鐵鈞無聲無息地貼近他身后半步,如同一座隨時可傾塌的山壁,魁偉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將他完全籠罩,隔絕了遠處所有可能的窺探視線。鐵鈞那只搭在腰間布囊上的手,虎口處肌肉虬結隆起,青筋在緊繃的古銅色皮膚下如同蟄伏的怒龍!
辣安感到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血液幾乎在瞬間凍結!他不敢眨眼,死死盯著蒙婉晴那翻動書頁的、在陽光下泛著玉石光澤的指尖。每一次書頁的翻動,都像是一把重錘砸在他繃緊的神經(jīng)上。
蒙婉晴的指尖停了下來。點在其中一頁某個極其復雜的數(shù)理演算圖示旁。她的目光凝固在那圖案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極其細微的弧度,不是憤怒,而是如同研究陌生星圖的學者般專注。那片刻的靜默,仿佛時間被無限拉長。她的側臉在光影交錯的瞬間,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圣潔的雕塑美,琥珀色的瞳孔深處折射著紙頁墨痕,仿佛在飛速解析著一種來自另一個文明核心的、冰冷深奧的密碼。
終于,她合上了書頁。指尖拂過溫潤的黃楊木箱邊緣。她緩緩直起身,側過頭,目光如同平靜無波的冰川,掠過辣安慘白的面孔和鐵鈞那堵沉寂厚重的“山壁”,最終落在遠處那幾輛準備遠行的騾車上,淡淡開口:
“走吧?!?/p>
兩個字,清晰冷冽。
“呼——!”
辣安那強撐的意志力在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幾乎潰堤!一股無法形容的熱流猛地從腳底板沖上頭頂,眼前的景物都眩暈地搖晃了一下!他立刻強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將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嘶聲硬生生壓回腹內(nèi)!轉身的動作僵硬而迅速,帶著一種死里逃生的虛脫感混雜著不敢泄露半分異樣的決絕!
“快!快走!” 他聲音嘶啞發(fā)緊,對著早已攥緊韁繩的護院吼道。
車輪沉重地碾壓過粗糲的沙石地,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隊伍以盡可能平穩(wěn)的速度駛向黑水城那如同巨獸咽喉的城門口。蒙婉晴留在原地,雪色騎裝的身影在彌漫的塵沙中漸漸模糊成一個清冷絕塵的點。辣安坐在顛簸的馬車里,后背緊緊抵著冰冷的廂壁,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也渾然不覺。
…………
走出黑水城高大陰森的城門陰影,不過三十余里,荒野的寒風如同解除了鐐銬的猛獸,開始放肆地呼嘯。隊伍的速度依舊維持著逃離黑水城門時的“沉穩(wěn)”,甚至顯得有些疲憊拖沓。
最前排一輛騾車的車轅軸陡然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緊接著,“咔嚓”一聲刺耳的斷裂!車軸徹底崩開!裝著“藥材”的大車猛地向左側一傾!幾包沉重的藥材摔落在地,其中一包的外層粗麻袋在撞擊下裂開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閃爍著青黑色冷光的鐵錠!
“怎么搞的!”一個護院粗著嗓子吼道,跳下車轅查看,手忙腳亂地想掩飾那露出的鐵光。
整個隊伍一陣慌亂,被迫停了下來。幾個護院圍上去,裝模作樣地檢查斷軸,吆喝著修補,刻意鬧出不小動靜。有人偷偷將破口堵上,搬回散落的藥包。
辣安掀開車簾,臉上殘留著“驚魂未定”的蒼白和長途奔波的疲憊,煩躁地呵斥了幾句“笨手笨腳”。然而,在他放下簾布的陰影里,嘴角極快、極細微地向下繃緊了一下——一個冰冷的、無聲的指令傳遞出去。
就在那群“笨拙”修補車軸的護院背后,鐵鈞魁梧的身影如同被夜幕吞噬的巨影,悄然消失在幾叢高大的、布滿尖刺的駱駝刺后方。
不到半刻鐘。
“轟??!轟隆隆——!!”
黑水城西南角方向!猛地騰起一團刺眼濃烈的橘紅色火云!隨之而來的是數(shù)道接連炸開的、震耳欲聾的爆鳴!方向——赫然直指蒙婉晴存放書籍的精帳位置!
巨大的聲浪伴隨著建筑的坍塌聲和凄厲的、由遠及近傳遞開的人喊馬嘶聲席卷荒原!辣安隊伍的混亂像被瞬間凍結!
“不好!城里走水(失火)了!” “快跑!” “別管車了!” 辣安的聲音瞬間拔高,充滿了“驚恐”!他猛地推開車門,跳下馬車,指著被巨大爆炸火光染紅的黑水城方向嘶吼!“城里有亂子!別管了!快跑啊?。 ?/p>
剛才還在混亂查看騾車的護院們仿佛被電擊!瞬間拋下了那些笨重的、裝著鐵塊的騾車!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解下備用健騾上的皮口袋——里面裝的才是真正的、小包裝好、價值不菲的江南香茶料!十人一人三袋,動作快如閃電!連馱貨的健騾也猛地被刺耳的鞭響抽打,發(fā)出痛苦的嘶鳴,跟隨著背負真正財富的人們,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鹿群,驚恐萬狀地朝著遠離爆炸火光的方向瘋狂沖刺!
塵土被健騾狂奔的蹄子揚起,瞬間彌散成一片濃厚的黃色煙瘴!混亂徹底取代了有序!隊伍徹底解散!像一把被驟然灑向四面八方的豆子!十匹健騾和十個人影,挾著那點真正的貨,匯入荒原的風沙,瞬間遁去無蹤!
…………
燃燒!
焦臭的皮革味!紙張燃燒的焦燎氣!木料爆裂的噼啪聲!濃煙滾滾,將精心繪制的彩氈穹頂熏成漆黑,灰燼如同黑色的雪,簌簌落下。
蒙婉晴站在一片狼藉的火焰邊緣,雪白狐裘的肩頭沾染了點點黑灰。那雙被譽為明月寒潭、澄澈到能映照人心的琥珀色瞳孔中,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燒紅的烙鐵!
她死死盯著手中的《九章算術》!幾分鐘前還清晰雋永的墨字,此刻竟如陽光下的冰雪,正一點點褪去顏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貪婪的手,粗暴地擦去!紙頁迅速變黃、發(fā)脆!那承載著天地至理、數(shù)理精髓的墨痕,就在她指尖之下,如同活物般掙扎、扭曲、最終消弭殆盡!
留下了一片片慘白、空洞的刺眼!
“啊——?。?!”
一聲短促到極致、銳利到仿佛要割裂天穹的嘯音猛地從她緊抿的唇縫中迸發(fā)!那不是人類的聲音,更像是受傷的洪荒母狼在月下對天發(fā)出的、飽含屈辱和暴戾的泣血怒嗥!
啪嗒!
那張因墨跡消失而變得空白的紙頁被她纖長的手指捏住!脆弱發(fā)黃的白紙如何抵得住那蘊含著千鈞怒火的指力?!瞬間被捏緊成一個扭曲碎裂的團!隨即那團廢紙被她狠狠摜入身旁的火堆中!
烈焰猛地騰起,瞬間將紙團吞噬!跳躍的火舌映照在蒙婉晴臉上。那張如同天山雪蓮般清冷高貴的容顏,此刻被暴怒徹底撕碎!扭曲的火焰在她眼中跳躍,將那雙琥珀色的瞳孔燒得一片赤紅!淺蜜色的臉頰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漲起一抹近乎妖異的潮紅!貝齒狠狠咬住下唇,一絲艷麗的血線瞬間沁出,如同點在雪地里的紅梅!那份足以傾倒眾生的美貌,此刻化作了無邊的殺意風暴!
“辣——安——??!” 這名字如同淬了地獄寒毒的鐵釘,從她沾血的齒縫間一字一字磨礪出來!
下一瞬,如同無形的命令被怒火點燃!
“咻——!??!”
一支尾部雕飾著猙獰狼頭的鳴鏑銳矢,帶著刺穿空氣的凄厲尖嘯!如同流星趕月!自燃燒的精帳后方射出!以遠超尋常箭矢數(shù)倍的速度,撕裂滾滾濃煙!化作一道死亡的流光!瞬間刺入黑水城外深沉寒夜下的茫?;囊?!
“嗡——?。。 ?/p>
緊隨其后!沉悶而穿透力驚人的牛角號如同遠古兇獸的咆哮!在殘破的黑水城頭乍然響起!穿透四野!帶著席卷一切的復仇意志!如同最洶涌的潮汐,追隨著那支消失的鳴鏑矢,撞向城外無邊黑暗!
…………
雁鳴關外六十里。
鷂子澗狹窄陡峭的棧道如同勒在陡壁上的腰帶。山風嗚咽著在峭壁裂縫間盤旋撞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尖嘯,刮在臉上如同冰冷的鞭子。辣安死死攥著韁繩,青筋如同怒虬般在手背上盤踞、跳動。他整個身體前傾,幾乎與身下這匹精挑細選、耐力驚人的北地健騾融為一體。健騾布滿肌肉的腰腹劇烈起伏,噴著滾燙粗重的白氣,口鼻間甚至已經(jīng)溢出了粘稠的、帶血的唾液泡沫,四肢卻依舊爆發(fā)出最后的潛力,在狹窄的棧道上瘋狂奔突!
“跑!跑?。?!”鐵鈞低沉嘶啞的咆哮在狂風中炸響,壓過了風聲!如同滾雷在隊伍后方回蕩!他魁梧的身影緊跟在隊伍最后方,幾乎貼著一匹騾子的臀部,沉重的鑌鐵長槍被他倒提在身后,槍尖隨著他暴烈的奔跑節(jié)奏,在崎嶇不平的巖壁上撞出密集的火星!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后方幽暗曲折的崖道深處,眼神銳利得如同在燃燒!
前面三匹健騾終于承受不住這極致的壓榨!前腿猛地劇烈一彎!巨大的慣性帶著沉重的身軀狠狠向前砸倒在粗糙的巖石棧道上!抽搐了幾下,噴出最后幾口帶著血沫的熱氣,再無聲息!那是隊伍最后的屏障!騾背上的香料皮囊摔裂,被風席卷!
但沒人回頭!沒人顧得上死去的騾子!甚至來不及心疼那散落的香料!幸存的騾馬和人在尸體絆倒之前擦著邊躍了過去!更加瘋狂地往前沖!
關城!如同巨人般、披著千年霜雪的雁鳴關城,在暗沉的凌晨微光中,終于露出了雄渾冷硬的輪廓!那巨大的、布滿刀砍斧劈痕跡的城門,此刻在他們所有人眼中,就是唯一的光!唯一活著的希望!
“開門??!快開門!!后面有胡騎追兵?。 睕_到最前的護院聲嘶力竭地吼叫,聲音帶著極度的恐懼與瘋狂!
城樓上,值哨的軍卒早已被遠方曠野上沉悶如滾雷逼近的馬蹄聲驚動!探馬數(shù)次回報胡騎直撲鷂子澗!火光下,城樓上人影晃動,拉弓搭弦的摩擦聲令人頭皮發(fā)麻!氣氛緊繃得如同滿弦將斷!
“吱嘎嘎嘎——?。?!”
沉重的、帶著血銹氣息的巨大城閂終于在最后一刻緩緩向上提起!如同拔開了通往生天的巨鎖!留下一條勉強容兩騎并行的、狹窄的、充滿冰冷鋼鐵氣息的門縫!
“進關——??!” 城樓上一聲暴喝!
如同閘門泄洪!幸存的健騾和渾身浴血的眾人,挾著濃烈的腥膻汗臭和死亡陰影的味道,卷著塵土和山風,以近乎失控的速度,瘋狂地撞向那道狹窄冰冷的生門!
辣安幾乎是裹在擁擠的騾馬潮中被推進門縫的!就在他沖入城門陰影的剎那,他猛地回頭!
鷂子澗方向的棧道上!如同熔巖火線般燒起的火把光流,終于順著猙獰的“之”字盤路瘋狂撲至澗底!沖在最前方的幾十騎在黯淡的天光下顯露出身影!人馬具裝!彎刀在凌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如同狼牙般的慘白光芒!當先一騎,身材異常雄壯,一柄刃部寬大的重型彎刀高舉過頭頂,仰頭發(fā)出一聲怒狼般的咆哮!距離緊閉的關門,不過短短百步!冰冷的殺氣如同實質的鋼針,刺得人眼睛生疼!
“放——閘——?。。 ?/p>
城樓指揮官驚怖的嘶吼炸裂!
“轟隆隆——!??!”
巨大的、如同山岳傾塌般的震響!在辣安身后咫尺之遙轟然爆發(fā)!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扇由整根青銅澆鑄包裹、厚達尺余的巨大城門,挾裹著萬鈞雷霆之勢,狠狠砸落!將那咆哮著即將沖至門下的胡騎、那狼刀嗜血的兇光、那近在咫尺的死亡狂潮……無情地、決絕地!徹底隔絕在那條冰冷的、如同天塹般的門縫之外!
沉重至極的城門撞擊聲浪卷著煙塵,將門洞內(nèi)最后一點聲息都震得嗡鳴不已。
辣安僵硬地站在門洞內(nèi)幽深的陰影中。渾身的血液仿佛被瞬間抽空,又在下一瞬全部涌回心臟,撞擊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雙腿軟得幾乎站立不住,身體難以控制地晃了一下。一只布滿粗糲硬繭、沉穩(wěn)有力的大手猛地從后面伸來,如同鐵鉗般扣住他的胳膊。是鐵鈞。這只手的力量,穩(wěn)住了他近乎虛脫的身體。
他艱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腑撕裂般的灼痛和濃重的血腥、塵土氣味。冰涼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撫上身旁冰冷厚重、布滿歷史坑洼的城門壁。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鉆入血液,終于帶來了一絲虛脫后的、卻極不真實的踏實感。他……成功了?不,是闖過了第一道生死線。背后那沉重的青銅巨閘,如同一塊冰冷沉甸甸的墓碑,牢牢地釘在身后,隔絕了關外那片被胡騎染紅的險惡天空,也似乎暫時隔絕了那個月光般清冷的草原貴女焚天的怒火。
…………
鷂子澗底。
洶涌如洪的胡騎被硬生生勒住腳步!坐下的戰(zhàn)馬被那雷霆萬鈞的關閘驚得人立而起,發(fā)出驚恐的長嘶。幾十盞火把急促跳躍的光線,映照著幾十張被扭曲的憤怒和不甘澆鑄的臉。鐵蹄不安地刨著冰冷的礫石地面,發(fā)出令人煩躁的刮擦聲。
一騎踏出。正是當先那名手持重型彎刀、在關門前發(fā)出狂嘯的雄壯首領。他并未看那緊閉死寂的城門,而是緩緩策動坐騎,行至澗底邊緣一處地勢略高的巨石之巔。
石頭上方,一道身影孤然卓立。
蒙婉晴竟不知何時已親臨此地。她未曾乘坐鞍韉,只身立于風中。依舊裹著白日里那件雪色銀狐裘,在清晨凜冽的山風和澗底火把的搖曳中,衣袂微揚,如同一株被朔風吹拂的、扎根于冰冷磐石的寒梅。火光在她淺蜜色的臉側跳躍,勾勒出無可挑剔的側臉輪廓。可此時,她的臉上既無暴怒也無焦躁,只有一片比這關內(nèi)清晨寒霧更加深沉的、冰封萬載的死寂。那雙曾讓辣安心底發(fā)寒的琥珀色眼眸,深不見底,映著燃燒的火把,卻似凍結的琉璃,里面只剩下一種刻入骨髓的森寒。
她抬首,目光穿過幽深的澗谷之口,望向那高聳如同垂天之壁的雁鳴關雄城。城墻冰冷沉默,如同巨大的、刻滿古舊血痕的青銅碑面。
雄壯胡騎首領策馬靠近她身后數(shù)步之遙,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放在胸口,深深垂下帶著狼頭鐵盔的頭顱,嘶啞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大閼氏(草原貴女的尊稱)!追不成了!硬撞關門是找死!那南狗……”
蒙婉晴沒有看他。甚至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音。她那緊抿的、色澤淡緋的薄唇,如同用最堅硬的寒玉雕琢而成的花瓣邊緣,在熹微的晨光與跳動的火影中,極其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微到極點、卻銳利到能割破靈魂的角度。
那不是憤怒,不是挫敗,更像是一尊供奉在寂靜雪山之巔的神祇玉像,在永恒的死寂中,于剎那窺見了螻蟻命運糾纏的一線天機時,流露出的、不帶絲毫溫度、卻蘊含著無盡力量與執(zhí)念的冰冷俯視。
她無聲地動了動唇形,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如同冰屑在骨髓中摩擦的聲音,無聲地念著那個名字:“辣……安……” 最終,那微彎的唇角開合,清冷如玉磬相擊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在肅殺的澗谷,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靈魂凍結的平靜與篤定:
“我們會再見面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