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微微亮。
“王爺!王爺!速請入宮議事!出大事了!”
王誠那尖利、帶著哭腔的嘶喊,瞬間刺破了郕王府清晨殘存的旖旎。
“陛下……被瓦剌生擒了!”
朱祁鈺猛地從汪氏溫軟的懷抱中彈起身,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松開,留下空洞的悸動。
汪氏臉上的紅暈頃刻褪盡,化作一片慘白,下意識地抓緊了朱祁鈺的手臂,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王…王爺…”
“備轎!立刻入宮!”
溫柔鄉(xiāng)?逍遙夢?在帝國傾覆的危局前,脆弱得如同朝露。
臨行前,韓忠卻派人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張遵義,戶部主事,那個被朱祁鈺扣下十數(shù)車糧食金銀的人,竟已經(jīng)自殺了。
奉天殿內(nèi),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昨日群情激憤的“拳擊場”,此刻化作一片死寂的墳場。
恐慌如無形瘟疫,在每一襲緋袍烏紗間無聲蔓延。
每一個潰逃歸來的士卒,都是活生生的噩耗,將“天子蒙塵”這不堪的恥辱,血淋淋地攤開在眾人眼前。
龍椅之旁,珠簾之后,空空如也。孫太后昨日被馬順慘死的景象徹底嚇破了膽,斷然不敢再踏入這血腥未散的奉天殿。
此刻,她或許正蜷縮后宮某處,緊摟著年幼的朱見深,在恐懼中瑟瑟發(fā)抖。
朱祁鈺大步踏入殿中,步履沉穩(wěn),瞬間攫住了所有驚惶的目光。
行至御階前,目光掃過殿內(nèi)如喪考妣的群臣。這沉默中的絕望,比昨日的喧囂更令人心悸。
“監(jiān)國殿下!”徐有貞像是溺水者抓住了稻草,猛地撲出班列,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變形,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
“陛下已成也先人質(zhì),投鼠忌器啊!北京城防再固,也抵不住也先以陛下相脅!昨夜臣夜觀天象,紫微星南移。為今之計,唯有效仿宋室南渡,遷都南京,徐圖恢復(fù)!”
“南遷?!”這二字如同火星濺入滾油,瞬間點燃了壓抑的朝堂。
“徐翰林!你……”于謙須發(fā)皆張,正要怒斥。
“徐有貞!”朱祁鈺的聲音比他更快,更高,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劍,直刺徐有貞,那眼神讓后者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后面的話生生噎了回去。
“好一個宋室南渡?呵!”
嘴角勾起一抹冰封的嘲諷,聲音陡然拔至頂點: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徐有貞,你要本王學(xué)那趙構(gòu)?!棄中原父老于胡塵鐵蹄之下?!學(xué)他偏安一隅,做那跪地求和的兒皇帝?!然后坐視也先挾持皇兄,席卷我半壁河山,將我煌煌大明,也變作那茍延殘喘的南宋?!”
“我大明立國,太祖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文帝五征漠北,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北京城,就是大明的脊梁骨!這脊梁骨若彎了、斷了,我大明還有何顏面立于天地之間?!還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字字如重錘,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不少大臣面露羞慚,低下了頭。
徐有貞面如死灰,嘴唇哆嗦,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朱祁鈺目光掃過全場,聲音轉(zhuǎn)為沉痛而決絕:
“皇兄身陷虜營,本王心如刀絞!正因如此,我等更要挺直脊梁,守住這北京城!唯有京師穩(wěn)如泰山,成為也先啃不下的硬骨頭,他手中的皇兄方有價值,才不敢輕易加害!此乃為皇兄計!此乃真正的忠君愛國!”
“因此!”
“本王以監(jiān)國之名明令:本王與眾將士共存亡!死守北京!凡再敢言南遷者——”
他聲音陡然炸開,裹挾著凜冽殺意與玉石俱焚的決心:
“斬?。。 ?/p>
一個“斬”字,裹挾著凜冽的殺意和玉石俱焚的決心,如同九天驚雷轟然炸響!震得殿內(nèi)梁塵簌簌落下!
徐有貞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噗通”一聲癱軟在地。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
特喵的,原以為昨天已經(jīng)搞定了內(nèi)部,沒想到還是有人提議南遷,好歹打消了這些家伙的念頭。
就在這時,工部尚書石璞突然出列,他朝著御階上那挺拔的身影,深深一揖:
“陛下蒙塵北狩,音訊隔絕。為江山社稷計,為天下蒼生計,為凝聚舉國之力共御強虜計……”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然,聲如洪鐘:
“值此社稷傾危之際,國不可一日無君!臣石璞,冒死懇請殿下——順天應(yīng)人,即皇帝位,以正國本,以安民心,以抗瓦剌!”
王直幾乎是立刻跨步而出,老淚縱橫,朝著朱祁鈺的方向深深拜下:“老臣附議!殿下英睿果決,仁德兼?zhèn)?!當此非常之時,唯有殿下登臨大寶,方能號令天下兵馬,統(tǒng)籌四方,挽狂瀾于既倒!此乃天命所歸,人心所向!請殿下為天下蒼生,登基繼統(tǒng)!”
“臣附議!”
“臣等附議!”
陳循、胡濙等一批重臣,乃至許多被朱祁鈺剛才氣勢所懾、被駁斥南遷的言論激起血性的中層官員,如同星火燎原,紛紛出列,跪倒一片。懇請之聲漸起,終匯聚成撼動殿宇的洪流:
“請監(jiān)國殿下即皇帝位!以安社稷!以御外侮!”
聲浪在奉天殿內(nèi)回蕩,震耳欲聾。群情洶涌,人心所向!
朱祁鈺站在御階之前,背對著跪伏一片的群臣,面朝空懸的龍椅。
背影挺拔如松,看似沉靜,袍袖下的雙拳卻已緊握至骨節(jié)發(fā)白。
來了!歷史那巨大的慣性,終究還是裹挾著滔天的巨浪,將他推向了那個他最不想坐的位置!
明代宗?狗都不當!
當皇帝又苦又累,下場更是凄慘,那位置,非他所愿!
緩緩轉(zhuǎn)過身,他臉上沒有任何被“黃袍加身”的激動或惶恐,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靜。
抬手,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鼎沸的請愿:
“諸卿!”目光如電,掃過一張張或激動、或懇切、或暗藏心機的面孔。
“本王只愿做個逍遙王爺,為大明守好這北京城。待擊退瓦剌,局勢稍定,便歸封地,安享富貴。絕無覬覦大寶之心,爾等之言,切勿再提!”
“太后娘娘駕到——!”
朱祁鈺話音未落,殿門外驟然響起內(nèi)侍尖銳而驚惶的通傳!
殿門轟然洞開!
孫太后鬢發(fā)散亂,鳳冠歪斜,淚痕縱橫的臉上交織著極致的驚恐、憤怒與困獸般的瘋狂。
她幾乎是半挾半抱著一個身穿明黃小龍袍、約莫六七歲的男孩——正是正統(tǒng)帝長子朱見深(虛歲八歲)!男孩小臉慘白,眼中噙滿淚水,身體抖如篩糠。
孫太后如護犢的母獅,用盡全身力氣將朱見深箍在身前,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釘在御階之上——釘在郕王朱祁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