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寧國公府的后院便熱鬧起來。
丫鬟們端著銅盆穿梭于回廊之間,婆子們捧著錦緞往來于各院,人人臉上都帶著掩不住的喜色。
國公夫人崔令儀昨夜誕下一位千金的消息,像春風一樣吹遍了整個府邸。
“老國公和老夫人可起身了嗎?”大丫鬟春露站在廊下,低聲詢問剛從主院回來的小丫鬟。
“起了起了。”小丫鬟氣喘吁吁,“聽說夫人平安生產,老國公高興得連早茶都沒喝完就要過來看孫女呢?!?/p>
春露抿唇一笑,轉身打起湘妃竹簾。
產房內暖香浮動,崔令儀倚在填漆拔步床上,雖面色蒼白如新雪,眉梢眼角卻浸著蜜似的歡喜。
錦緞襁褓中的嬰孩睡得正酣,粉團似的小臉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偶爾咂咂嘴,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夫人,老國公和老夫人要過來了。”春露輕聲稟報。
崔令儀點點頭,對身旁的嬤嬤道:“快把姑娘抱出去給老國公看看?!?/p>
正說著,外間忽然響起雜沓的腳步聲。
老夫人扶著丫鬟的手進來,雖已六旬,那通身的氣派卻比年輕姑娘還精神。
石榴紅的馬面裙掃過門檻,帶起一陣檀香。
“孩子呢?快讓我瞧瞧。”老夫人徑直往床前走去,聲音里掩不住的歡喜。
崔令儀連忙要起身行禮,被老夫人一把按?。骸澳銊偵a完,別拘這些虛禮?!?/p>
說著已經湊到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襁褓中的嬰兒。
“哎喲,這小模樣,像極了你。”老夫人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國公爺在偏房等著呢,他不好進產房,我這就抱去給他瞧瞧?!?/p>
崔令儀溫順地點頭:“勞母親走這一趟?!?/p>
老夫人抱著孩子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回頭問道:“修遠呢?”
寧國公楚言韞,字修遠。
他的名字取自懷珠韞玉,喻指內藏才華而不露,與字修遠形成呼應,修為修養(yǎng),遠即長遠,整體寓意修身立德以圖遠志。
“老爺上朝去了。”崔令儀答道。
老夫人點點頭,抱著孩子轉過紫檀屏風。
偏房里,老國公楚戰(zhàn)正背著手踱步,玄色常服上的暗紋在晨光里若隱若現(xiàn)。
聽到珠簾響動,他立刻轉身,目光炯炯地看向門口。
“喏,看看你的小孫女。”老夫人笑著走進來,將襁褓遞過去。
老國公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動作有些僵硬,生怕弄疼了這個嬌嫩的小生命。
他低頭端詳著孫女的臉龐,眼中閃過一絲柔軟。
“給孩子取個名字吧?!崩戏蛉溯p聲提議道。
老國公沉吟片刻,目光從孫女臉上移開,望向窗外初升的朝陽。
他想起自己戎馬半生,從北疆的漫天黃沙到南境的瘴氣密林,刀光劍影中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功成名就后,又不得不主動退隱,只為保全家族平安。
“就叫昭寧吧?!崩蠂従彽?,“昭如日月,寧靜致遠?!?/p>
老夫人聞言一怔,隨即會意地點頭。
這名字里藏著老國公半生的感慨,二十年前他主動交還兵權時,先帝御筆親題的正是“寧靜致遠”四字。
隨即,老夫人點點頭,說道:“那就叫昭寧?!?/p>
正說著,襁褓中的嬰兒忽然醒了,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威嚴的老人。
奇怪的是,她不但沒哭,反而咧開沒牙的小嘴,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這笑容像顆蜜糖,瞬間融化了老將軍眼里的堅冰。
卯時的梆子聲驚醒了東跨院的秋姨娘。
她披著杏色夾襖倚在門框上,手里絞著帕子對隔壁院的楊姨娘道:“夫人這胎生得可真是時候,三十八歲的老蚌懷珠,也不怕人笑話?!?/p>
秋姨娘曾經是寧國公的書房丫鬟,后經老夫人安排做了寧國公的通房。
當年寧國公夫人生下世子后才停了秋姨娘的避子湯,她開始日日盼著能母憑子貴,最后卻只生了個姑娘。
雖靠著國公爺長女生母的身份抬了姨娘,終究意難平。
楊姨娘正往發(fā)髻上簪一朵新摘的芍藥,聞言嗤笑一聲:“人家是清河崔氏的嫡女,就算五十歲生子,又有誰敢嚼舌根?”
她指尖沾了沾唇脂,“倒是咱們這位國公爺,平日里看著威嚴,沒想到......”
楊姨娘小時候被拐賣帶風月場所,因長相艷麗被培養(yǎng)成瘦馬,后被人買了送入寧國公府。
她一直對自己的出生感到自卑,每次提到寧國公夫人崔令儀的出生,她都會表現(xiàn)得特別尖銳。
話未說完,陳姨娘抱著手爐從游廊轉過來,壓低聲音道:“我聽說老夫人天剛亮就往夫人院里去了?!?/p>
她的兄長是塞北的武將,為了討好寧國公特意把自己的妹妹送入府,給寧國公當妾室。
不過,陳姨娘自己也是愿意的,她羨慕高門大院的錦衣玉食。
秋姨娘撇撇嘴:“到底是嫡出的金貴。”
她忽然想起什么,朝西邊努努嘴,“西廂房那個繡花娘子呢?”
此時西廂房的李姨娘正坐在窗前繡繃前,針尖在繃面上起起落落。
李姨娘出生江南有名的書香門第,可惜李姨娘的父親李墨林沒有多少才干,心氣卻高。
以為自己能封侯拜相,身居高位。
李墨林為了仕途順暢,把李姨娘送給寧國公為妾。
她被送到寧國公府,那時的寧國公剛過而立之年,正是意氣風發(fā)的時候。
沒有花轎,沒有喜服,甚至沒有一杯合巹酒,她就從官婢變成了寧國公府的姨娘。
她不想做妾的,李姨輕輕嘆息。
她曾幻想過嫁給一個讀書人,紅袖添香,舉案齊眉。
然而命運弄人,她成了高門大院中一個可有可無的妾室。
十二歲的楚明柔跪坐在一旁臨帖,宣紙上的簪花小楷已初具風骨。
“姨娘,五妹妹出生了,我們不去看看嗎?”她擱下毛筆,腕間的銀鐲碰在硯臺上,發(fā)出清脆的響。
從崔令儀確診懷孕后,整個府里從上到下都在關注。
作為庶出的三姑娘,楚明柔暗自期盼嫡母此番能再添一位公子。
畢竟府中若無嫡女,她們這些庶女的日子總歸能過得安穩(wěn)些。
可惜,事與愿違,嫡母還是生了個妹妹。
所幸自幼年起,生母李姨娘便時時耳提面命,要她謹記庶女本分。
這十幾年來,因著府中并無嫡女,各房庶出的姑娘們吃穿用度皆循舊例,倒也相安無事。
月例銀子、四季衣裳皆是按例發(fā)放,姐妹們之間既無懸殊差距,自然少了些攀比的心思。
以后,后宅的太平日子,怕是要到頭了。
李姨娘針線不停:“嫡女降生,自有老夫人和國公爺主持。我們晚些時候再去賀喜?!?/p>
“明柔,你要記住,在這府里安身立命的根本,就是認清自己的位置。”
“嫡庶有別是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你是庶出不假,但只要知書達理,將來一樣能尋個好人家?!?/p>
李姨娘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當年她生明柔時,產房外也是這樣寂靜。
直到滿月那日,主母才派人送來幾匹妝花緞和一副銀鐲子。
楚明柔似懂非懂地點頭。
望著女兒尚顯稚嫩的側臉,李姨娘的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她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女兒身上,教導她知書達理,將來能嫁個好人家做正妻,不必像自己一樣,一輩子看人臉色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