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忽聞一陣驚風起。
前院西面草堂內(nèi)，宋懷璞正在軟紙上筆走龍蛇地畫些什么。
他聽到動靜，握筆的手微頓。
而后，只當是沒事人般，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宋舉人可真是刻苦，這么晚了，還在這兒秉燭夜讀?！?/p>
一道清越的男聲隨風飄進內(nèi)室，聽著還帶了點吊兒郎當?shù)纳⒙?/p>
來人一身玄黑束袖戎服，額上一根同色暗紋抹額，精致的眉眼間是藏不住的戲謔調(diào)侃。
他昂首闊步走到宋懷璞身側(cè)，盯著他案上的畫卷細看了幾眼，不由得“咦”了一聲。
“會試將近，宋舉人怎么還有閑情逸致在這兒賦詩作畫？”
如此一番動靜下來，宋懷璞的眼神總算從案上移開，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
“有話快說。”他嗓音清冷。
少年被他一噎，倒也不惱，自顧自地尋到一把靠背椅坐下。
“陛下派姜建朗密查邊城賦稅一事，如今看，他也算摸到了些苗頭?！?/p>
“你派人從邊關(guān)發(fā)來的密信我都交到姜大人手上了，劉家那邊...應該也發(fā)現(xiàn)些動靜了，說不準這幾日就會出手。”
“你這邊...要不要我派幾個人過來，幫你守著？”
宋懷璞聞言，傾身蘸了些墨水，神色如常：“不用。”
“尚書府有我和陳旭他們在，足夠了?！?/p>
少年微微挑眉，沉思片刻后頷首，“也罷，殿衛(wèi)軍也不好直接插手此事。”
殿衛(wèi)軍是護衛(wèi)宮城的軍隊，而來人正是殿衛(wèi)軍指揮使，施霽云。
施家原也是巍峨鼎立的將門世家，是先皇后與先太子的母家，圣寵優(yōu)渥，無人可及。
但十年前的那場宮廷政變，徹底改寫了施家的命運。
先太子被御史臺參奏通敵謀反，他逼宮不成，帶著年幼的胞弟在逃跑途中被殺。
皇后畏罪自戕，施家轟然倒臺，偌大的國公府，只剩下施霽云這一個七歲稚童。
原以為施霽云也難逃株連的命運，誰成想，半月后，皇帝出宮，將施霽云接進交泰殿，親自撫養(yǎng)。
待其長大后，又讓他承了爵，給他授了官。
是以，施霽云如今年僅十七歲，便已至一品定國公之位，兼御前殿衛(wèi)軍指揮使一職。
面對施霽云的嘀咕，宋懷璞沒再說話，只一心專注作畫。
沒一會兒，紫毫筆微頓，一幅潑墨山水畫著成。
宋懷璞小心翼翼將畫卷封存，遞到施霽云手中，“這幅畫，你幫我賣了，換些錢，我有用?！?/p>
施霽云睜大了眼，似是被他的話驚到了，“你遇到什么事了？怎么還會缺錢花？”
宋懷璞低頭，清冽的目光掃過施霽云，語氣平淡，“成親用?！?/p>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眼底似有薄冰化開，泄出一絲極淡的柔和。
“成親？！”施霽云整個人都呆愣住了，雙手一松，手上的畫卷險些掉在地上。
“和誰？什么時候？”
“懷璞，如今我們大業(yè)未成，你…真的想清楚了？”
宋懷璞神色未動，只淡淡頷首，“是姜大人的千金?！?/p>
他簡略提了句陰差陽錯卷入內(nèi)宅事端，聲線清冷無波：“事已至此，這樁婚事，正好。”
施霽云聽罷，在房中來回踱步了會，良久，才緩緩點頭，“姜尚書公正嚴明，不懼權(quán)勢，他的女兒，與你，也堪匹配?！?/p>
他顛了顛手中的長卷，笑道：“這幅畫卷我收了，明日就給你換銀子去?！?/p>
說罷，便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往外走，“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表哥還是好福氣啊?！?/p>
宋懷璞靜立原地，未置一詞。
直到施霽云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他眼底的清冷仿佛被什么輕輕觸了一下，化為百轉(zhuǎn)柔情。
--
尚書府后院，有一間依水而建的院子，匾額上書“淺溪居”三字。
支摘窗半開著，姜雁回一身藕荷色的夾棉寢衣，姿態(tài)閑適地靠在迎枕上，捏起一小瓣橘子，饒有興致地吃著。
眼見四五個橘子就要見底，冬青忍不住勸道：“姑娘少用些，屆時上火了可不好受?！?/p>
姜雁回很是乖巧地點點頭，“我知道的，冬青。”
但手上的動作不停，一雙杏眸吃得都快要瞇起來。
冬青和夏竹見狀，都忍不住捂唇輕笑。
忽的門外傳來輕微的叩門聲，隨即是二等丫鬟雪融的通傳。
“姑娘，趙媽媽來了?！?/p>
趙媽媽是薛淑宓的陪房，這會已至亥時，夜半三更的，她怎么會來自己這兒？
姜雁回坐直身子，用帕子擦了擦嘴，又命人將西瓜撤下，這才抬手，示意趙媽媽進來。
趙媽媽已是年近五十的歲數(shù)，為人圓滑世故，平日里跟著薛氏貼身伺候，其丈夫則替薛淑宓打理嫁妝田莊。
她的身份在內(nèi)宅里很有些份量。
“大姑娘萬福，老奴這番深夜叨擾了?！?/p>
姜雁回盤腿坐在榻上，手心遮掩著，打了個哈欠，“趙媽媽請坐，是母親讓您來的嗎？”
趙媽媽應聲挨著榻邊坐下，笑道：“正是呢，夫人憂心您的婚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她頓了頓，轉(zhuǎn)頭去看姜雁回，見姜雁回沒什么反應，她面色有些僵硬，又斟酌著話語繼續(xù)。
“夫人就是怕他是個貪慕權(quán)勢美色的，若是等日后，他起了勢，我們家老爺又年邁致仕，那您可就沒什么依仗了?！?/p>
“到時候，豈不是他想納多少妾室就納多少，全然不會將您這個正妻放在眼里?！?/p>
姜雁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露出副苦惱不堪的模樣，“那您說，我該怎么辦？”
見魚兒總算上鉤，趙媽媽松了口氣，一連串將薛氏交代的計劃和盤托出。
“照夫人的意思，是叫您找個年輕貌美的婢子去試探勾引一番，看看他背地里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您也好再做打算?！?/p>
“大姑娘，哪個男人不偷腥？尤其這種寒門乍貴的，更得試試他的心性?！?/p>
“讓身邊人試，總好過將來被外頭的狐媚子鉆了空子，您臉上無光啊。這也是夫人的一片心意，怕您年輕，識人不明?！?/p>
趙媽媽一口氣說了這許多，似有些口渴，揮手招來雪融給自己沏茶。
試探勾引......
姜雁回單手托腮，盯著趙媽媽，微微一笑。
這計策倒是好。
若是真成了，發(fā)現(xiàn)宋懷璞是那等貪戀美色，忘恩負義之輩，可她與他已有了夫妻之實，難不成還能不嫁嗎？
無非是犯蠢，自取其辱罷了。
若是不成，倒讓宋懷璞發(fā)現(xiàn)端倪，他若知曉我竟如此疑他，不惜設(shè)局毀他清譽也要試探一二，心中豈能不生芥蒂？
這哪里是試探，分明是自毀根基的蠢招！
姜雁回在心里冷笑一聲，看著趙媽媽身側(cè)正卑微奉茶的雪融，突然出聲應下。
“那就讓雪融去吧，她是母親給我的人，容貌又是丫鬟中最出挑的，想來最是穩(wěn)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