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承平三年的春雨來得又急又冷。沈知意跪在青石板上,鬢邊碎發(fā)被雨水浸透,
黏在蒼白的臉頰。她垂眸盯著自己映在水洼里的影子——十六歲的少女,杏眼櫻唇,
像一株被暴雨打折的海棠?!疤痤^來。”繡金線的玄色靴尖踏入水洼,沈知意睫毛輕顫,
仰頭時故意讓捧著的茶盞傾斜三分。滾燙的君山銀針潑灑而出,
在宋貴妃胭脂紅的裙擺上洇開一片褐黃?!胺潘?!”嬤嬤的巴掌挾著風聲襲來。
沈知意閉眼等待疼痛,卻聽見一聲輕笑?!半蘧共恢?,宋卿的衣裳比選秀大事還要緊。
”九龍紋的明黃袖口掠過她眼前。年輕的帝王彎腰拾起翻倒的茶盞,
指尖在盞沿一抹——那里有道細如發(fā)絲的裂痕,是沈知意昨夜用銀簪精心磕出來的。
“景德鎮(zhèn)貢品竟以次充好?!被实蹖⒉璞K遞給身旁太監(jiān),“查?!彼钨F妃臉色霎時雪白。
“沈妹妹好手段。”儲秀宮偏殿里,蘇婉儀用銀剪挑亮燈芯。
她左臉胎記在燭光下像片枯萎的楓葉,右手卻遞來一碗濃黑湯藥。“貴妃娘娘賞的避子湯,
趁熱喝。”沈知意接過藥碗,袖中銀簪無聲滑入掌心。簪尖探入藥汁,
頃刻浮起層幽藍霧靄——是西域奇毒“夢里銷魂”,連服三月便會癲狂而死。“多謝姐姐。
”她將藥緩緩澆進盆栽,“只是妹妹體寒,受不得這等虎狼之藥。”夜曇在毒液中迅速萎黃。
蘇婉儀瞳孔微縮,突然抓住沈知意手腕:“你究竟為何入宮?”窗外驚雷炸響,
照亮沈知意袖中半截染血琴譜。三更梆子響過,沈知意從枕下取出焦黃的《折柳曲》譜。
姐姐臨終前咬破手指,在譜頁夾層繪滿古怪符號。太醫(yī)院出身的蘇婉儀一眼認出,
這是宋家秘藥“朱顏改”的配方——服之容顏永駐,卻會讓人在笙歌宴飲時猝死?!鞍⒔悖?/p>
你當年就是發(fā)現了這個,才被滅口的嗎?”指尖撫過譜上暗褐血漬,
沈知意忽然聽見檐下鐵馬輕響。她閃電般將琴譜塞入中衣,
銀簪對準窗口——“沈貴人好耳力?!被实圬撌至⒃谠露创扒?,肩頭落滿杏花。
他腰間玉佩顯示著“玄”字,是先帝賜給心腹的暗衛(wèi)標識。沈知意心頭劇震,姐姐信中提過,
當年負責調查先皇后暴斃的,正是持玄玉的暗衛(wèi)統(tǒng)領?!啊墩哿?。
”皇帝拾起她慌亂中掉落的譜子,“先皇后也愛彈?!鄙蛑馔蝗粍×铱人云饋恚?/p>
帕子上洇出點點猩紅。這是她連服七日“浮生散”的效果——此藥能讓人脈象如癆病,
代價是蝕骨之痛。“可惜了?!被实蹖⑶僮V放在案上,“這么漂亮的手,不該用來彈哀曲。
”他轉身時,沈知意瞥見龍袍后襟沾著星點朱砂,與姐姐指甲縫里的顏色一模一樣。五更天,
陳公公帶著賞賜踏入偏殿?!盎噬峡渖蛐≈鞑杷嚲浚n纏枝蓮紋玉枕一對。
”沈知意叩謝時,嗅到玉枕鏤空處飄出淡淡幽香。她在浣衣局學過香料,
那是麝香與紅花的味道——專損女子胞宮?!百F妃娘娘也有賞?!标惞峙醭鰝€錦盒,
“南海明珠耳墜,請小主即刻佩戴?!便y針探入耳墜孔洞,帶出絲黑膩油脂。
沈知意恍然想起,姐姐咽氣時耳垂也有這樣的潰爛傷口?!版矶纺?。
”她突然將耳墜按進陳公公手背,“請公公先試戴?!崩咸O(jiān)慘叫跪地時,
蘇婉儀正巧推門而入。兩人目光相觸,沈知意清晰看到她袖中露出半截密信,
火漆印是宋家獨有的飛鳳紋。雨更大了。第二章暮春的雨絲纏著柳絮,
將宮墻染成一片濕漉漉的灰。沈知意斜倚在雕花窗邊,
指尖捻著一枚干枯的曇花瓣——那盆澆了避子湯的夜曇,昨夜悄無聲息地死了。
蘇婉儀掀開珠簾進來時,帶進一股苦澀的藥香。她手里端著黑漆托盤,碗中湯藥濃稠如墨,
表面浮著幾片猩紅花瓣。"貴妃娘娘新賞的養(yǎng)榮湯,"她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什么,
"說是專調氣血的。"沈知意用銀簪撥了撥花瓣,簪尖立刻泛起幽藍。這次下的毒更刁鉆,
是南詔傳來的"相思燼",中毒者會漸漸忘記最重要的人。
她忽然想起姐姐咽氣前死死攥著她衣袖,卻怎么也叫不出她名字的模樣。"放著吧。
"她漫不經心地碰翻藥碗,看著藥汁在青磚地上洇出猙獰的痕跡,
"聽說貴妃娘娘這個月沒召太醫(yī)請平安脈?"蘇婉儀胎記下的肌肉抽了抽。
這個細微的表情沒逃過沈知意的眼睛——太醫(yī)院每旬都要為嬪妃診脈,
除非......驚雷炸響的瞬間,殿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
宋貴妃身邊的大宮女捧著鎏金托盤闖進來,盤中明黃綢緞上赫然躺著一支驗胎紫玉簪。
"天大的喜事!"宮女嗓音尖利,"貴妃娘娘有孕,皇上特賜西域進貢的安胎玉枕!
"沈知意撫摸著玉枕上繁復的纏枝蓮紋,在宮女灼灼的目光中露出驚喜的笑。
指尖探入鏤空處時,她摸到一小包用鮫綃裹著的麝香。這手段太拙劣,
拙劣到不像宋貴妃的手筆。除非......"妹妹怎么不試試玉枕?"蘇婉儀突然開口,
"聽聞枕中添了安神的雪蠶砂。"沈知意緩緩躺下,后腦觸到玉枕的剎那,
她聞到了極淡的苦杏仁味。是"朱顏改"!這種毒遇熱才會發(fā)作,
宋貴妃是要借她的體溫當熔爐。她佯裝翻身,袖中銀簪悄無聲息地挑開玉枕暗格,
將毒粉抖落在自己早備好的棉帕里。"果然舒服。"她慵懶地支起身子,
帕子"不小心"掃過蘇婉儀的手背。對方像被烙鐵燙到般縮回手,
胎記漲得通紅——蘇婉儀認得這毒。更漏滴到三更時,沈知意摸出枕中麝香,
就著燭火細細地看。香粒中混著幾顆透明的晶石,在火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這不是尋常麝香,而是摻了"琉璃碎"的劇毒,女子沾染半點便會絕育。
她忽然想起皇帝撫過琴譜的手指,指甲縫里也有這樣的碎光。窗外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沈知意吹滅蠟燭,看見皇帝獨自立在杏花樹下,肩頭落滿月光。他手里捏著支并蒂海棠,
正是姐姐生前最愛的花。"沈貴人還沒睡?"他的聲音裹著夜露的涼意,
"朕聽見你在彈《折柳曲》。"沈知意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緊。她根本沒碰過琴。
皇帝突然抬手拂去她鬢邊并不存在的落花,指尖擦過耳垂時,
一粒微涼的藥丸滑入她耳墜的鏤空金球里。"耳墜臟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她戴著宋貴妃賞賜明珠耳墜的右耳,"明日換了吧。"五更鼓響時,
沈知意取出耳墜里的藥丸。蠟封剝開的瞬間,
她聞到了"朱顏改"的味道——和玉枕里的一模一樣。蘇婉儀天蒙蒙亮就來了,
手里捧著連夜繡好的嬰孩肚兜。"貴妃娘娘今早見紅了,"她聲音發(fā)顫,
"太醫(yī)說是......是聞了麝香的緣故。"沈知意正在梳妝,聞言手一抖,
銀簪在頸側劃出細小的血痕。血珠滴在肚兜上,將繡著的石榴籽染得艷紅。
她突然笑了:"姐姐這肚兜,繡的是并蒂蓮紋吧?"蘇婉儀臉色驟變。宮中規(guī)矩,
皇嗣衣物只能繡福壽紋,繡并蒂蓮是詛咒帝王斷子絕孫的死罪。"可惜了。
"沈知意將肚兜扔進炭盆,"姐姐昨夜送去乾清宮的密信,用的也是這個紋樣的火漆?
"火焰吞沒錦緞的焦糊味中,陳公公尖利的嗓音刺破晨曦:"奉圣諭——沈貴人戕害皇嗣,
即刻打入冷宮!"第三章冷宮的風比別處更鋒利些,裹著陳年的霉味和枯朽的木頭氣息,
從窗欞的縫隙里鉆進來,像無數只冰涼的手,一寸寸撫過沈知意的脊背。
她跪在潮濕的磚地上,耳畔是陳公公尖細的嗓音,
念著圣旨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詞句——"戕害皇嗣""心懷怨懟""罪無可赦"。
殿門被重重關上時,她才緩緩抬起頭。冷宮破敗的梁木上懸著半截褪色的紅綢,
大約是某位瘋癲的廢妃留下的,被風吹得輕輕搖晃,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沈知意從袖中摸出那枚蠟封的藥丸,指尖輕輕一捻,蠟殼碎裂,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粉末。
她認得這東西——"朱顏改"的引子,遇水則化,無色無味?;实蹖⑦@毒塞進她的耳墜,
卻又在圣旨里判她死罪。她忽然覺得可笑,原來這深宮里的每個人,
都活在一場精心編織的戲里,連帝王也不例外。門外傳來腳步聲,很輕,
卻刻意踩碎了幾片枯葉。沈知意將藥粉藏回袖中,轉身時,蘇婉儀已經站在了門口,
手里提著一盞昏黃的燈籠。"貴妃娘娘的孩子沒保住。"蘇婉儀的聲音有些啞,像是哭過,
"太醫(yī)說是麝香所致,可那玉枕明明......""明明是你親手捧給我的。
"沈知意打斷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怎么,現在后悔了?
"蘇婉儀的胎記在燭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她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從袖中取出一只青瓷瓶,
放在地上。"這是解藥,"她低聲道,"能緩解'朱顏改'的毒性。"沈知意沒動,
只是盯著她。蘇婉儀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最終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火漆印已經被揭開,
露出里面泛黃的紙張。"我看了你的信,"她聲音更低,
"你姐姐......不是宋貴妃殺的。"信紙上的字跡已經模糊,
但沈知意仍能辨認出姐姐的筆鋒——"玄玉現,朱砂劫,鳳歸巢"。她猛地抬頭,
蘇婉儀卻已經退到了門邊,燈籠的光映著她半張臉,另外半張隱在黑暗里,
像被生生劈成了兩半。"宋貴妃的胎,是皇帝親手下的藥。"蘇婉儀說完這句,
轉身消失在夜色里。沈知意攥著信紙,直到指節(jié)發(fā)白。她忽然想起皇帝撫過她耳墜的手指,
指甲縫里那抹朱砂,和姐姐臨死前抓破的床幔顏色一模一樣。冷宮的夜格外漫長。三更時分,
沈知意被一陣窸窣聲驚醒。她睜開眼,看見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貓蹲在窗臺上,
嘴里叼著一塊染血的布料。那布料上的紋樣她認得——是宋貴妃今日穿的裙裳。
黑貓?zhí)麓芭_,將布料丟在她腳邊,又轉身竄入夜色。沈知意拾起布料,翻過來時,
發(fā)現背面用血寫著幾個歪斜的字:"鳳歸巢,三更火。"她猛地站起身,
冷宮外已經隱約傳來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遠處天邊泛起詭異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