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侯府十六年未曾這般熱鬧過。朱門高懸琉璃燈,錦緞鋪地,絲竹管弦之聲繞梁不絕。
今日是侯府唯一的嫡女沈明璃的生辰,亦是及笄后第一個大日子。滿堂賓客觥籌交錯,
侯爺沈遠山與夫人林氏端坐主位,眉梢眼角皆是藏不住的寵溺,
長子沈明軒更是寸步不離地護在妹妹身側(cè),替她擋下所有敬酒。
沈明璃身著御賜的云錦裁成的百蝶穿花裙,發(fā)間一支赤金嵌紅寶的鸞鳳步搖熠熠生輝,
襯得她容色愈發(fā)清艷,眉眼間承襲了林夫人七分神韻,氣質(zhì)卻更顯沉靜溫婉。
她含笑應(yīng)對著各方賀喜,目光掠過滿座親貴,
最終落在不遠處一位長身玉立的玄衣青年身上——鎮(zhèn)國公世子蕭珩。兩人自幼定親,
情分非比尋常。蕭珩亦正望著她,冷峻的眉眼間難得蘊著一絲溫和。正當(dāng)氣氛融融,
管家連滾爬爬地沖進花廳,臉色煞白:“侯爺!夫人!
外、外面有個女子硬闖……”話音未落,一個身影已踉蹌著撲入廳堂。滿場喧囂戛然而止。
只見來人衣衫襤褸,發(fā)髻散亂,沾滿泥污的臉頰上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她無視周遭驚疑鄙夷的目光,死死盯著主位上的林夫人,
猛地從懷中掏出一物,高高舉起!那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溫潤無瑕,
其上精雕細琢著一只踏云青鸞——與林夫人此刻腰間佩戴的那一枚,竟是一對!
“我才是永寧侯府真正的嫡女!”女子聲音嘶啞卻尖利,如同裂帛,瞬間撕碎了滿堂喜氣,
“她——”她枯瘦的手指,帶著淬毒的恨意,直直戳向光彩照人的沈明璃,
“不過是當(dāng)年偷走我的惡毒奶娘,塞進來頂替我身份的賤婢之女!”死寂。針落可聞。
林夫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下意識地攥緊了腰間玉佩,指節(jié)泛白。沈遠山濃眉緊鎖,
目光如電射向那女子。沈明軒已一步跨出,擋在妹妹身前,厲聲呵斥:“哪里來的瘋婦,
敢在侯府撒野,污蔑我妹妹清譽!來人,拖出去!”“污蔑?”女子凄厲大笑,
猛地扯開自己左肩破舊的衣襟!一片雪白的肌膚暴露在燈火通明之下,
其上赫然印著一枚殷紅如血的彎月胎記!形狀、位置,
竟與沈明璃左肩那枚侯府上下皆知、作為嫡女憑證的胎記,分毫不差!“看清楚!
這才是永寧侯府嫡女真正的印記!”女子眼中淚光與恨意交織,“當(dāng)年,
那姓周的賤婢偷走尚在襁褓中的我,把自己的女兒換了進來!為了瞞天過海,
她不知用了什么邪法,在那賤種身上偽造了一模一樣的胎記!你們找回的,
不過是她的親女兒!我流落在外十六年,吃盡苦頭,今日,終于能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我叫蘇玉婉!”“轟——”仿佛平地驚雷在眾人腦中炸開。
無數(shù)道目光驚疑不定地在沈明璃與蘇玉婉之間來回掃視。玉佩是真,胎記更是鐵證!
沈明璃的臉色瞬間蒼白如雪,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左肩。
那彎月胎記,自她有記憶起便存在,是她身份毋庸置疑的象征??纱丝?,
看著蘇玉婉肩上那枚刺目的紅痕,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璃兒……”林夫人顫抖著伸出手,想去拉女兒,目光觸及她肩頭,卻又猛地縮回,
看向蘇玉婉的眼神充滿了震驚、痛苦和一絲動搖的裂痕。沈遠山面沉如水,
審視的目光如刀鋒刮過沈明璃的臉,又落到蘇玉婉身上?!暗∧?!你們莫要聽她胡言!
”沈明軒急怒攻心,“妹妹自小在我們身邊長大,品性如何,容貌如何肖似母親,
豈是能冒充的?這必是有人處心積慮設(shè)下的毒計!”蘇玉婉淚如雨下,
聲聲泣血:“容貌相似?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至于品性……呵,她頂著我的身份,
享受著本屬于我的榮華富貴和父母寵愛,自然要做足了溫良恭儉的模樣!可她骨子里流的,
是那背主賤婢的血!是賊!她偷了我的人生十六年!”她猛地轉(zhuǎn)向沈明璃,
眼中是刻骨的怨毒,“沈明璃,你敢不敢當(dāng)眾驗看?看看你那胎記,
是不是用‘朱砂蝕’這等陰毒藥水偽造出來的?時日久了,邊緣必有細微潰痕!你敢不敢?!
”“朱砂蝕”三字一出,林夫人如遭雷擊,猛地看向沈明璃,
眼中最后一絲溫情被巨大的懷疑和恐懼取代。沈遠山臉色鐵青,眼神陰鷙得可怕。
“不……不是的……”沈明璃搖著頭,后退一步,撞在沈明軒身上,
眼中充滿了無助的驚惶和受傷,“爹,娘,哥哥,
啊……我不是……” 她的辯解在蘇玉婉言之鑿鑿的“證據(jù)”和父母兄長生出嫌隙的目光下,
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蕭珩眉頭緊鎖,看著沈明璃眼中那破碎的光,心頭莫名一刺。他欲上前,
卻被身邊隨從輕輕拉住,低聲道:“世子,侯府家事,貿(mào)然插手恐生事端。
”廳堂內(nèi)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瘋狂滋長。沈遠山最終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眸中只剩下冰冷的決斷和一絲被愚弄的暴怒。他揮了揮手,
聲音冷硬如鐵:“帶下去,關(guān)進水牢!嚴加看管!此事,必須查個水落石出!”“爹!
”沈明軒失聲驚呼。“侯爺!”林夫人嘴唇哆嗦,想說什么,
最終卻在蘇玉婉哀戚的目光和那枚刺眼的玉佩前,頹然垂下了手,別開了臉,
不敢再看沈明璃。兩個如狼似虎的護衛(wèi)上前,毫不留情地架起渾身癱軟的沈明璃。
她如同失了魂魄的精致人偶,被拖離了這承載了她十六年所有溫暖與歡笑的喜堂。
經(jīng)過蕭珩身邊時,她抬起空洞的眼,對上他復(fù)雜難辨的目光,唇角動了動,
最終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絕望。冰冷刺骨,腥臭難聞。侯府水牢深藏地底,終年不見天日,
渾濁的污水漫過胸口,帶著腐爛的氣息。鐵鏈鎖住了沈明璃的手腕腳踝,
粗糙的金屬磨破了嬌嫩的皮膚,滲出血絲,浸在污水里,引來水蟲噬咬。寒氣如同無數(shù)鋼針,
穿透單薄的衣衫,直刺骨髓。她不知道自己被關(guān)了多久。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
只有無邊的黑暗、冰冷和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虛弱。曾經(jīng)捧她在掌心的父母兄長,
沒有一人來看過她。只有每日一次,獄卒會扔下一個冰冷的、發(fā)餿的硬饅頭。“查清楚了?
”隱約有壓低的對話聲從上方傳來,是獄卒。“嘖,侯爺雷霆手段,
那周嬤嬤的遠房侄子被逮住了,熬不住刑,全招了!說當(dāng)年周嬤嬤確實偷了孩子,
她女兒左肩天生一塊紅斑,就用朱砂蝕生生燒成了彎月形狀!這些年一直用特制藥膏維持著,
難怪看不出來!”“我的天!那這位……真是假的?”“那還有假?
侯爺夫人氣得當(dāng)場暈過去!大公子……唉,也寒了心。吩咐了,這水牢里的,按家法處置,
死活不論!”對話聲遠去,如同最后宣判的喪鐘。沈明璃浸泡在污水中,身體早已麻木,
心口卻像是被生生剜開,又被扔進這冰水里反復(fù)浸泡。原來如此。
原來她珍視的身份、血脈、親情,都是一場精心編織的騙局。她只是一個卑賤仆婦的女兒,
偷了別人的人生十六年。難怪……難怪娘親最后的眼神那樣陌生而厭惡,
難怪爹爹會如此絕情。家法處置。很快,她被人粗暴地拖出水牢,丟在冰冷堅硬的石地上。
久違的光線刺得她睜不開眼。模糊的視野里,她看到了高座上臉色鐵青的沈遠山,
看到了林夫人別過臉去擦拭眼角,是淚還是嫌惡?
看到了沈明軒緊握雙拳、眼神復(fù)雜痛苦地站在一旁,也看到了蘇玉婉——不,
現(xiàn)在她是沈玉婉了——她穿著嶄新的、原本屬于沈明璃的華貴衣裙,依偎在林夫人身邊,
臉上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得意和快意,眼神卻如同淬毒的蛇信,
冷冷地掃過地上狼狽不堪的她?!百v婢之女,竊據(jù)嫡位,蒙騙侯府上下十六載,罪無可??!
”沈遠山的聲音如同冰錐,砸在沈明璃心上,“念在……養(yǎng)育一場,死罪可免。
重責(zé)五十脊杖,即刻逐出侯府,永世不得踏入京城半步!”沉重的刑杖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落下。
“啪!”第一杖,皮開肉綻。沈明璃咬破了嘴唇,一聲未吭。劇痛席卷全身,
卻比不過心死的萬分之一。“啪!啪!啪!”一杖又一杖,沉悶的擊打聲在空曠的刑堂回蕩。
鮮血迅速染紅了素色的中衣,在她身下洇開刺目的紅。意識在劇痛和冰冷中逐漸模糊。
她看到沈玉婉嘴角勾起的那抹勝利的微笑,
看到林夫人終究忍不住投來的、帶著一絲不忍卻又迅速被恨意取代的目光,
看到沈明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五十杖打完,沈明璃已是氣若游絲,
如同破碎的布偶被丟棄在侯府后巷的污泥雪地里。寒風(fēng)卷著雪花,
無情地拍打在她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身上。徹骨的冷意包裹著她,意識沉入無邊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暖意從唇邊傳來,帶著苦澀的藥味。沈明璃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視線里,是一張冷峻卻隱含關(guān)切的熟悉臉龐——蕭珩?!皠e說話。”蕭珩的聲音低沉,
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他正小心翼翼地用銀匙將溫?zé)岬乃幹谷胨谥小?/p>
她此刻躺在一間布置清雅卻陌生的房間里,身上換了干凈柔軟的棉布中衣,
濃重的藥味彌漫在空氣中。“為…什么?”她的聲音嘶啞破碎,
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后背撕裂般的痛楚。蕭珩放下藥碗,
深邃的眼眸凝視著她蒼白脆弱卻異常平靜的臉:“直覺。”他頓了頓,補充道,“還有,
那個蘇玉婉的玉佩和胎記,出現(xiàn)的時機太過刻意。她的眼神,不像流落在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孤女,
倒像……一條盯上獵物的毒蛇?!鄙蛎髁ч]上眼,長睫顫動,一滴冰涼的淚無聲滑落鬢角,
沒入枕中。直覺?多么諷刺。血脈相連的至親不信她,一個外人卻信了這虛無縹緲的東西。
“信我與否,不重要?!笔掔穹路鹂创┧男乃迹曇衾滟?,“重要的是,你活下來。
活下來,才有機會弄清楚真相,拿回屬于你的一切,或者……徹底斬斷。
”他沒有問“你究竟是誰”,也沒有虛偽的安慰。
他只是給了她一個選擇:是沉淪于這被棄的絕境,還是抓住他遞出的、或許充滿荊棘的生機。
沈明璃再次睜開眼時,眼底那片死寂的冰湖深處,終于燃起了一簇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火焰。
她看著蕭珩,用盡力氣,緩緩地、清晰地點了點頭。養(yǎng)傷的日子漫長而痛苦。
蕭珩將她安置在城外一座隱秘的溫泉莊子里,請了可靠的醫(yī)女照料。他并未時常出現(xiàn),
卻總能送來最對癥的藥材和滋養(yǎng)的補品。沈明璃沉默地配合著治療,
后背猙獰的杖傷在靈藥和溫泉的作用下緩慢愈合,留下縱橫交錯的疤痕,如同烙印,
刻著侯府加諸于身的背叛與絕情。身體稍能動彈,她便開始如饑似渴地讀書。
蕭珩的莊子藏書頗豐,經(jīng)史子集、醫(yī)書雜記,甚至一些前朝秘聞、山川地理志。
她不再是那個只需賞花吟詩、等著嫁人的侯府嬌女。她需要力量,
需要能支撐她站起來的資本。一日,她無意中翻到一本殘破的《齊民要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