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出那片被血與火詛咒的城墻缺口,并未帶來預(yù)想中的解脫。城外,并非生天,而是另一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修羅場。天京高大的城墻在身后燃燒,如同一道巨大的、流淌著熔巖的傷痕,橫亙在血色的地平線上。城破的喧囂和火光被甩在身后,但空氣中彌漫的硝煙、血腥和焦糊味并未散去,反而在曠野的風(fēng)中更加肆無忌憚地擴散。
眼前是荒蕪的曠野。初秋的草木本該枯黃,此刻卻被煙塵染成灰黑,在夜風(fēng)中無力地搖曳。大地滿目瘡痍,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彈坑、焚燒過的痕跡、散落的兵器和無人收斂的尸骸——大多是倉皇逃出城卻又被城外清軍游騎截殺的太平軍潰兵和平民。夜梟在枯樹上發(fā)出凄厲的啼叫,更添幾分荒涼與不祥。
洪天佑一瘸一拐地奔跑著,小腿上被矛尖刺破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落腳都牽扯著神經(jīng)。但他咬緊牙關(guān),強迫自己跟上趙鐵鷹的步伐。秦淮河畔親手染血的冰冷觸感似乎還留在手上,胃里的翻騰感也未曾完全平息,但一種更強大的意志——純粹求生的意志——壓制了這一切。他眼中只剩下前方趙鐵鷹魁梧的背影,以及更遠處黑暗中可能存在的生路。
福伯被趙鐵鷹背在背上,如同一個沉重的包袱,他臉色蠟黃,呼吸微弱,顯然已到極限,只是下意識地死死抱著懷中的褡褳。老刀把子和山貓一左一右架著受傷的鷂子,鷂子肩頭的弩傷因為劇烈的奔跑和渡河的污水浸泡,已經(jīng)發(fā)炎腫脹,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全靠意志支撐。小猴兒則如同真正的斥候,在隊伍前方數(shù)十丈外時隱時現(xiàn),利用稀疏的灌木和起伏的地勢探路警戒,瘦小的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快!再快點!離城越遠越好!” 趙鐵鷹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他深知,城破之初的混亂是他們唯一的掩護,一旦清軍徹底控制城內(nèi),騰出手來組織起大規(guī)模的城外清剿,他們這支傷痕累累的小隊將插翅難逃!
然而,幸運女神似乎并未眷顧他們太久。
“嘚嘚嘚…嘚嘚嘚…”一陣沉悶而富有節(jié)奏的震動,如同催命的鼓點,從身后遙遠的地平線隱隱傳來!這聲音初時微弱,混雜在夜風(fēng)和城破的余音中,不易察覺。但趙鐵鷹的腳步猛地一頓!老刀把子、山貓這些老兵的臉色也瞬間劇變!
“馬蹄聲!是馬隊!” 老刀把子嘶啞地低吼,眼中閃過一絲絕望。在空曠的野外,步兵面對騎兵,幾乎是待宰的羔羊!
“多少人?!” 洪天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秦淮河畔的箭雨和死亡陰影再次籠罩心頭。
“聽蹄音…不會超過十騎!是斥候小隊!” 趙鐵鷹側(cè)耳傾聽片刻,迅速判斷,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媽的,鼻子夠靈的!這么快就聞著味追出來了!”
“怎么辦?頭兒?” 山貓焦急地問道。鷂子的狀態(tài)越來越差,福伯也支撐不住,帶著傷員根本無法擺脫騎兵的追蹤!
“不能停!往那邊沖!” 趙鐵鷹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右前方一片地勢相對復(fù)雜、草木稍顯茂密的區(qū)域——那是一片連綿起伏的矮丘,生長著半人高的蒿草和低矮的灌木叢,還有幾處被雨水沖刷形成的溝壑?!袄玫匦?!跟他們拼了!把火銃準備好!”
命令迅速傳達!小猴兒如同鬼影般折返回來,手中已握緊了燧發(fā)火銃。老刀把子、山貓也立刻將鷂子放下,讓他靠在一塊大石后喘息,同時飛快地從背上解下油紙包裹的火銃和火藥鉛彈。趙鐵鷹也放下了福伯,將他和鷂子安置在相對安全的石后凹坑里。
“殿下!拿好!” 趙鐵鷹將一桿裝填好的火銃塞到洪天佑手中,沉聲道,“聽我號令!對準馬頭打!別慌!”
冰冷的鐵質(zhì)槍身入手沉重,帶著硝煙的氣息。洪天佑的心臟狂跳,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握住這種能殺人的利器!之前在庫房和逃亡路上,它只是累贅的負重,而此刻,它是決定生死的依仗!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學(xué)著趙鐵鷹的樣子,笨拙地將火銃架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手指扣住冰冷的扳機,槍口指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秦淮河畔的冰冷殺意,似乎透過掌心,傳遞到了這冰冷的武器上。
“嘚嘚嘚…嘚嘚嘚!”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借著遠處天京城燃燒的火光,已經(jīng)能看到地平線上揚起的煙塵和數(shù)個快速移動的黑色剪影!清軍的斥候騎兵!他們顯然發(fā)現(xiàn)了這支在荒野中蹣跚前行的“潰兵”小隊!
“散開!找掩體!聽我號令!” 趙鐵鷹低吼一聲,自己則如同一塊磐石,半跪在洪天佑側(cè)前方不遠的一塊巨石后,手中的燧發(fā)火銃穩(wěn)穩(wěn)架起,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定追兵。
老刀把子、山貓、小猴兒也迅速依托矮丘、灌木和溝坎隱蔽起來,黑洞洞的槍口指向同一個方向??諝夥路鹉塘耍皇O略絹碓巾?、如同重錘敲在心臟上的馬蹄聲!
“沖!抓住前面那群潰兵!肯定有油水!” 清軍騎兵的呼喝聲已經(jīng)清晰可聞,帶著追獵者的興奮和殘忍。他們顯然把洪天佑小隊當成了趁亂逃出城、攜帶財貨的“肥羊”。
十騎清軍斥候,呈松散的扇形,如同離弦之箭,朝著矮丘疾沖而來!馬上的騎士揮舞著雪亮的馬刀,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著森寒的光芒!距離迅速拉近!三百步…兩百五十步…兩百步!
“穩(wěn)住!” 趙鐵鷹的聲音如同冰錐,刺破緊張的氣氛。他在等待最佳射程!火銃精度有限,必須放近了打!
一百五十步!騎兵猙獰的面孔和興奮的眼神已隱約可見!馬蹄踏碎荒草,卷起滾滾煙塵!
“打!??!” 趙鐵鷹的咆哮如同平地驚雷!
“砰!” “砰!” “砰!” “砰!” “砰!”
五聲震耳欲聾的爆鳴幾乎在同一瞬間炸響!五道橘紅色的火舌在矮丘上噴吐而出!濃烈的硝煙瞬間彌漫開來!
趙鐵鷹的目標是沖在最前面的騎兵頭目!他的火銃射擊時機和準頭都堪稱完美!鉛彈帶著灼熱的氣流,精準地命中了頭目胯下戰(zhàn)馬的前胸!
“唏律律——!” 戰(zhàn)馬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悲鳴,前蹄猛地揚起,隨即如同被重錘擊中般轟然栽倒!馬上的騎兵頭目猝不及防,被巨大的慣性狠狠甩飛出去,重重砸在地上,生死不知!
小猴兒的槍法同樣刁鉆!他的目標不是人,而是馬!鉛彈射中了另一匹戰(zhàn)馬的馬腿!那馬吃痛,瞬間失蹄,將背上的騎士狠狠掀翻!
老刀把子和山貓的火力則覆蓋了騎兵的側(cè)翼!雖然準頭稍差,但密集的鉛彈在如此近的距離下,依舊造成了可怕的殺傷!一匹戰(zhàn)馬被擊中腹部,慘嘶著翻滾倒地,壓住了騎士!另一名騎兵的肩膀被鉛彈撕開,鮮血狂噴,慘叫著跌落馬下!
五槍齊射!效果驚人!瞬間,沖在最前面的五名清軍斥候人仰馬翻!高速沖鋒的陣型被徹底打亂!人馬的慘嚎聲、戰(zhàn)馬的悲鳴聲取代了之前的囂張呼喝!
洪天佑在趙鐵鷹吼出“打”字的瞬間,也猛地扣動了扳機!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他的肩窩,震得他手臂發(fā)麻,耳中嗡嗡作響!槍口噴出的火焰和濃煙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打沒打中,只看到前方騎兵隊列中似乎有一匹馬驚惶地人立而起。
“裝彈!快!” 趙鐵鷹的吼聲再次響起,如同催命的符咒!火銃最大的弱點暴露無遺——裝填緩慢!
殘余的五名清軍斥候被這突如其來的猛烈打擊驚呆了片刻,但旋即被激起了兇性!他們勒住受驚的戰(zhàn)馬,發(fā)出憤怒的咆哮!
“是長毛余孽!有火器!散開!沖上去剁了他們!”
剩下的騎兵迅速散開隊形,不再直線沖鋒,而是利用馬速,如同狼群般,從左右兩翼包抄過來!同時,他們紛紛摘下背上的騎弓,搭箭上弦!
“嗖嗖嗖——!”一陣箭雨搶先襲來!雖然騎弓在顛簸的馬背上準頭欠佳,但覆蓋射擊依舊威脅巨大!
“低頭!” 趙鐵鷹厲喝,同時自己也縮回掩體后。
“噗噗噗!” 箭矢釘在石頭、泥土和灌木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一支流矢擦著洪天佑的頭皮飛過,帶起幾縷發(fā)絲,驚出他一身冷汗!
“裝好了!” 小猴兒動作最快,第一個完成了裝填。
“打右邊那個!” 趙鐵鷹迅速下令,同時自己也探身瞄準。
“砰!” “砰!”又是兩聲槍響!右側(cè)包抄的一名騎兵應(yīng)聲落馬!小猴兒則打中了另一匹馬的屁股,那馬吃痛狂奔,將主人帶離了戰(zhàn)場。
但左側(cè)的三名騎兵已經(jīng)逼近到了不足五十步的距離!他們甚至能看清對方馬刀上反射的火光!弓箭已難以施展,他們俯低身體,將雪亮的馬刀平端,準備發(fā)起最后的沖鋒踐踏!那雷霆萬鈞的氣勢,足以讓任何步兵膽寒!
“來不及了!” 山貓看著手中剛裝了一半的火藥,絕望地吼道。老刀把子眼中也閃過一絲決死的光芒,拔出了腰刀,準備做最后的肉搏!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轟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從遠處傳來!并非槍炮聲,而是天京城方向!似乎是一段巨大的城墻或某座重要建筑在烈火中徹底崩塌了!沉悶的巨響如同滾雷,在曠野上回蕩!
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動了戰(zhàn)場上的所有生靈!尤其是那些訓(xùn)練有素卻精神高度緊張的戰(zhàn)馬!
三名即將沖到眼前的清軍騎兵,胯下的戰(zhàn)馬被這巨大的聲響驚得猛地揚蹄嘶鳴!沖鋒的勢頭瞬間被打斷!騎士們猝不及防,拼命勒緊韁繩控制受驚的馬匹!
“就是現(xiàn)在!” 趙鐵鷹眼中精光爆射!他放棄了裝填一半的火銃,猛地抽出腰間的樸刀,如同猛虎出柙,從掩體后一躍而出!目標直指離他最近、正竭力控馬的那名騎兵!
“殺——!”老刀把子和山貓也反應(yīng)極快!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兩人怒吼著,一個揮舞腰刀撲向另一名騎兵,一個則抓起地上的石塊狠狠砸向第三匹馬的眼睛!
小猴兒則如同靈貓,身形一矮,從側(cè)面滾向馬腹下,手中短匕寒光一閃,狠狠刺入一匹戰(zhàn)馬柔軟的腹部!
“唏律律——!” 戰(zhàn)馬發(fā)出驚天動地的慘嘶,瘋狂地蹦跳起來,將背上的騎士狠狠甩飛!
趙鐵鷹的樸刀帶著雷霆之勢劈下!那名正控馬的騎兵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半邊肩膀連帶著手臂被齊肩斬斷!鮮血如同瀑布般噴涌!慘叫聲劃破夜空!
老刀把子也憑借悍勇,一刀劈中了另一名騎兵的馬腿!戰(zhàn)馬哀鳴跪倒,騎兵滾落塵埃,被老刀把子撲上去一刀結(jié)果了性命!
山貓的石塊雖未致命,但也讓第三匹馬暫時失去了沖擊力。
混亂!徹底的混亂!僅存的幾名清軍騎兵被這不要命的貼身反擊和同伴的慘死嚇破了膽!再加上坐騎受驚,再也無心戀戰(zhàn)!
“撤!快撤!” 有人驚恐地大喊,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跑!剩下的幾人見狀,也紛紛勒馬,不顧一切地朝著來路狂奔而去,很快消失在黑暗的荒野中,只留下幾具人馬的尸體和垂死的哀嚎。
矮丘上,硝煙彌漫,血腥味刺鼻。趙鐵鷹拄著樸刀,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混合著血水從額角流下。老刀把子、山貓也大口喘著粗氣,身上沾滿敵人的血污。小猴兒從倒斃的馬腹下鉆出來,擦了擦臉上的血。
洪天佑握著依舊滾燙的火銃,癱坐在掩體后,心臟還在狂跳,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扣扳機而微微痙攣。剛才那電光火石般的反擊,那噴濺的鮮血,那戰(zhàn)馬的慘嘶…再次沖擊著他的神經(jīng)。但這一次,恐懼之外,似乎多了一絲…劫后余生的虛脫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參與殺戮后的復(fù)雜悸動。
“清點!快!” 趙鐵鷹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寂。他迅速檢查鷂子和福伯的狀況。鷂子因為劇痛和失血,已經(jīng)陷入半昏迷。福伯則氣若游絲。
“頭兒!我們…我們贏了?” 山貓還有些不敢置信,看著地上清軍的尸體和逃走的騎兵背影。
“贏個屁!” 趙鐵鷹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眼神凝重如鐵,“只是暫時打退了幾個斥候!槍聲和動靜這么大,很快就會有更多的清妖圍過來!此地絕對不可久留!”
他走到洪天佑身邊,看著臉色蒼白、眼神復(fù)雜的年輕殿下,沉聲道:“殿下,還能走嗎?”
洪天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胃液和顫抖的手,撐著火銃站了起來,小腿的傷口依舊刺痛,但他重重點頭
“能!”
“好!” 趙鐵鷹眼中閃過一絲贊許,迅速下令,“老刀,背上福伯!山貓,扶好鷂子!小猴兒前哨!把能用的箭撿上!水囊干糧帶上!立刻離開!往東南方向!找林子!找水!”
沒有時間慶祝這短暫的勝利,甚至沒有時間為倒斃的戰(zhàn)馬惋惜。小隊再次集結(jié),帶著傷員和沉重的疲憊,以更快的速度,一頭扎進了東南方向更深沉的荒野黑暗之中。
身后,矮丘上的硝煙漸漸被夜風(fēng)吹散,只留下幾具逐漸冰冷的尸體,訴說著剛才那場短暫而慘烈的遭遇。清軍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被打退一撥,必然會有更多、更兇悍的緊隨其后?;囊盁o邊,追兵如影。逃亡之路,依舊漫長而兇險。
洪天佑忍著傷痛,緊跟著隊伍。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片剛剛經(jīng)歷血戰(zhàn)的矮丘,又看了看手中那桿還帶著硝煙味的火銃。冰冷的金屬觸感,和秦淮河畔匕首的觸感重疊在一起。他知道,從今夜起,他與這亂世,與這血腥的殺伐,再也無法分割。手中的武器,將是他在這個黑暗時代,活下去的唯一倚仗。
他握緊了槍桿,眼神在荒野的夜色中,變得更加幽深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