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號駛離港灣，告別故土的沉重與洪天佑點燃希望的激昂，在真正踏入廣闊無垠的海洋懷抱后，迅速被另一種更原始、更直接的挑戰(zhàn)所取代——大海的威嚴(yán)，以及它對初次遠航者的無情考驗。
最初的興奮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當(dāng)海岸線徹底隱沒在海平線之下，四周只剩下單調(diào)得令人心悸的深藍海水和同樣深不可測的天空時，一種渺小與孤立無援的感覺，如同冰冷的海水，悄然浸透了船上每個人的心頭。尤其是對那些從未經(jīng)歷過真正遠洋航行的陸上客而言。
洪天佑站在船尾舵樓附近，強忍著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的不適，努力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初升的朝陽將海面染成一片碎金，波光粼粼，本該是壯麗的景象。然而，在他眼中，這金色的光點卻隨著船身的搖晃而瘋狂跳躍、旋轉(zhuǎn)，形成令人頭暈?zāi)垦５墓鈺灐?/p>
船身不再是港灣里那種溫柔的起伏。它開始以一種難以預(yù)測的方式運動——時而猛地向上抬起，仿佛要掙脫海水的束縛沖上天空；時而又重重地砸落，船頭劈開浪峰，濺起大片冰冷咸腥的浪花，甚至越過低矮的船舷，潑灑在甲板上；更多時候是那種令人五臟六腑都跟著錯位的左右搖晃和前后顛簸。腳下的甲板不再是堅實的大地，而是一塊巨大的、永不安寧的浮木。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干嘔從洪天佑喉嚨里沖出。他臉色煞白，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緊緊抓住船舷的木質(zhì)欄桿，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胃里翻攪得厲害，仿佛有只無形的手在用力揉捏。
“殿下？”福伯擔(dān)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老管家雖然臉色也有些發(fā)青，但顯然比洪天佑適應(yīng)得多。他迅速從懷里摸出一個小油紙包，里面是幾片曬干的姜片，“快，含一片在嘴里，壓一壓?！?/p>
洪天佑接過姜片，一股辛辣直沖鼻腔，他強忍著不適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辛辣的味道暫時壓下了嘔吐的欲望，但那種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感和深入骨髓的虛弱感，卻如同附骨之疽，揮之不去。他感覺自己的骨頭架子都快被這無休止的搖晃顛簸給搖散了。
“哼，嬌貴的貴人?！辈贿h處，一個正在整理纜繩的粗壯水手瞥了洪天佑一眼，低聲嘟囔了一句，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對他們這些常年與風(fēng)浪搏斗的老海狗來說，暈船是菜鳥最明顯的標(biāo)志。
趙鐵鷹如鐵塔般站在洪天佑側(cè)前方，雙腳如同釘在甲板上，隨著船身的搖擺自然地調(diào)整著重心，身形穩(wěn)如磐石。他聽到水手的嘀咕，冰冷的眼神如刀鋒般掃了過去。那水手接觸到他的目光，渾身一激靈，趕緊低下頭，裝作忙碌的樣子，再不敢多言。
“殿下，初次出海，暈船是常事?！贝洗笳浦孑啠肢E的聲音蓋過了風(fēng)聲，“這還算好的，只是涌浪。等遇到真正的風(fēng)暴，那才叫鬼門關(guān)走一遭！”他似乎有意在嚇唬這位年輕的雇主，又像是在陳述一個冷酷的事實。“要是撐不住，就回艙里躺著，吐啊吐啊的就習(xí)慣了?！?/p>
回艙？洪天佑看了一眼通往下方狹窄、陰暗、空氣必然更加渾濁的船艙入口，胃里又是一陣抽搐。他幾乎能想象到在那個密閉空間里，隨著船體搖晃，各種氣味混合發(fā)酵的可怕景象。他寧愿在這甲板上吹著冷風(fēng)，至少視野開闊。
“我…沒事?！焙樘煊右е溃瑥凝X縫里擠出幾個字，強迫自己站直身體。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船上所有人的眼里。那些侍衛(wèi)的眼神是擔(dān)憂和忠誠，水手們的眼神則復(fù)雜得多，有輕蔑，有審視，也有等著看笑話的。他是這支小小隊伍的核心，是“重建漢家”希望的象征。他不能倒下，更不能像個廢物一樣縮在艙里。這份超越身體極限的意志力，是他作為穿越者和領(lǐng)導(dǎo)者必須付出的代價。
“福伯，給我講講…船是怎么動的?！焙樘煊由钗豢趲е绦鹊睦淇諝猓噲D轉(zhuǎn)移注意力。他需要了解，需要掌控感，哪怕是理論上的。
福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少主的用意，連忙應(yīng)道：“是，殿下。您看，我們這破浪號是雙桅縱帆船，主要靠風(fēng)帆驅(qū)動。前面那根矮些的是前桅，后面高的是主桅。帆分主帆、前帆，還有三角帆（艏斜帆）……”
福伯盡量用洪天佑能聽懂的話解釋著。洪天佑忍著眩暈，強迫自己的目光聚焦在那些被風(fēng)吹得鼓脹的巨大帆布上，觀察著水手們?nèi)绾胃鶕?jù)船老大的指令，通過復(fù)雜的繩索（繚繩）調(diào)整帆的角度（受風(fēng)角）。
“現(xiàn)在吹的是西北風(fēng)，我們要向東南方向走，所以不能直接順風(fēng)，需要…搶風(fēng)？”洪天佑努力回憶著前世模糊的航海知識碎片。
“殿下明鑒！”福伯有些驚訝，沒想到少主竟懂這個，“正是‘搶風(fēng)’。船不能頂風(fēng)直走，只能走之字形（迎風(fēng)換舷），左舷受風(fēng)走一段，再換到右舷受風(fēng)走一段，像鋸齒一樣前進?，F(xiàn)在船老大就是在操舵，讓船盡量貼著風(fēng)走，又不至于讓船頭被風(fēng)頂?shù)棉D(zhuǎn)向（掉戧）?！?/p>
洪天佑點點頭，眩暈感似乎因為大腦的專注而稍稍減輕了一絲。他看向掌舵的船老大，那個粗豪的漢子此刻神情專注，粗壯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控制著沉重的舵輪，身體隨著船體的搖擺而微微晃動，眼睛死死盯著船頭劈開浪花的方向，以及前帆邊緣抖動的狀態(tài)（視風(fēng)角）。
“舵…怎么控制方向？”洪天佑又問。
“舵在船尾水下，舵輪連著下面的舵桿，轉(zhuǎn)動舵輪，舵葉就跟著轉(zhuǎn)，水流沖擊舵葉，船頭就會跟著轉(zhuǎn)向……”福伯繼續(xù)解釋。
洪天佑一邊聽著，一邊仔細觀察船老大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他看到當(dāng)船老大向左打舵時，沉重的舵輪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轉(zhuǎn)動，船頭便緩緩向左偏轉(zhuǎn)；向右打舵時亦然。他注意到船老大會根據(jù)帆的吃風(fēng)情況（帆的鼓脹程度和邊緣抖動）和海浪的沖擊方向，不斷地進行微調(diào)，并非死死固定在一個位置。這需要極其豐富的經(jīng)驗和敏銳的直覺。
“測水深…怎么做？”洪天佑的目光落在甲板上一盤粗大的、浸透了柏油的繩索和一個底部凹陷、沾滿鉛灰色痕跡的錐形鉛錘上。
“那是測深錘?！备２钢潜P繩索，“把鉛錘拋下去，鉛錘底涂牛油（或豬油），沉到海底就能粘上泥沙?？蠢K索上的標(biāo)記（通常用不同顏色的布條或打結(jié)），就知道水深多少，還能判斷海底是沙是泥是石。近岸或淺灘才用，現(xiàn)在深海，測不著底的?！?/p>
洪天佑默默記下。這些都是最基礎(chǔ)，卻也最關(guān)乎生死的知識。在這茫茫大海上，船就是一切，了解它，才能駕馭它，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
然而，大海似乎并不打算給這位初學(xué)者太多喘息和適應(yīng)的機會。隨著破浪號深入東海，風(fēng)浪明顯大了起來。原本還算有節(jié)奏的涌浪，逐漸被更短促、更混亂、也更兇猛的碎浪取代。風(fēng)不再是單純的推力，它開始呼嘯，帶著尖銳的哨音，撕扯著船帆，將冰冷的海水成片成片地潑上甲板。
“嗚哇……”洪天佑再也忍不住，猛地撲到船舷邊，劇烈地嘔吐起來。早上勉強吃下的那點干糧早已吐空，現(xiàn)在吐出的只有苦澀的膽汁和胃液。辛辣的姜片也失去了作用。每一次船身的劇烈起伏，都像一記重錘砸在他的胃上，五臟六腑都跟著移位。冷汗浸透了他的內(nèi)衫，又被冷風(fēng)一吹，凍得他瑟瑟發(fā)抖。強烈的眩暈讓他感覺整個天地都在瘋狂旋轉(zhuǎn)，腳下虛浮，仿佛隨時會被甩出船外。
“殿下！您還是……”福伯心疼地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不…用！”洪天佑猛地推開福伯的手，聲音嘶啞卻異常堅決。他用袖子狠狠抹去嘴角的污穢，再次挺直腰背，盡管身體因為虛弱和寒冷而微微顫抖。他看到了趙鐵鷹眼中深藏的擔(dān)憂，也看到了不遠處幾個水手交換的、帶著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他不能示弱！
他死死抓住冰冷的船舷，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目光不再試圖追逐那些令人眩暈的波光，而是強迫自己聚焦在近處——腳下濕漉漉的甲板紋理，被海水沖刷得發(fā)白的纜繩，甚至船舷上附著的一小塊藤壺。他努力調(diào)整呼吸，用前世學(xué)到的對抗暈車的方法——深呼吸，盡量平視遠方固定的點（雖然海平線也在起伏），試圖欺騙自己混亂的內(nèi)耳平衡系統(tǒng)。
痛苦是真實的，虛弱是刻骨的。但洪天佑骨子里的那股狠勁，被這殘酷的環(huán)境徹底激發(fā)了出來。他不再去想“暈船”這件事本身，而是將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站立”和“觀察”這兩個動作上。站??！站穩(wěn)！看清楚！
船老大粗獷的吼聲不時響起：
“收緊后繚！風(fēng)要跑了！”
“注意橫搖！穩(wěn)??！”
“浪來了！抓穩(wěn)——！”每一次指令下達，水手們都如同繃緊的弦，迅速反應(yīng)。洪天佑強迫自己不去關(guān)注身體的痛苦，而是像一塊海綿，拼命吸收著眼前的一切：水手們?nèi)绾卧陬嶔さ募装迳先缏钠降匕惚寂?；他們?nèi)绾文醯嘏浜?，在船身傾斜的瞬間拉住繩索；如何利用身體的重量去扳動絞盤，收起或放下船帆；如何在風(fēng)浪間隙，用木桶迅速舀起甲板上的積水……
他看到當(dāng)一個較大的浪頭從側(cè)面拍來時，船身猛地向一邊傾斜，甲板瞬間成了陡坡。幾個正在作業(yè)的水手反應(yīng)不及，驚叫著滑倒。但趙鐵鷹和他的侍衛(wèi)們卻如同腳下生根，在傾斜的瞬間便調(diào)整重心，或抓住固定物，甚至還能伸手拉一把滑倒的水手。趙鐵鷹更是幾步搶到洪天佑身邊，用強壯的身體為他擋住飛濺的浪花和可能的滑倒風(fēng)險。
洪天佑咬著牙，模仿著趙鐵鷹的姿態(tài)，微微屈膝，放低重心，雙腳如同吸盤般死死扣住濕滑的甲板。一次、兩次……盡管每一次劇烈的晃動都讓他胃里翻騰欲嘔，但他硬是憑借著驚人的意志力，沒有再次倒下。
時間在痛苦的煎熬中緩慢流逝。日頭漸漸升高，又緩緩西斜。洪天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過這漫長的一天。嘔吐、眩暈、虛弱、寒冷，像一群貪婪的惡鬼，輪番啃噬著他的精神和肉體。他吐空了胃里的所有東西，最后只能干嘔出酸水。嘴唇因為脫水和海風(fēng)的吹拂而干裂起皮。全身的骨頭和肌肉都像被拆散重組過一樣酸痛。
但他始終沒有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船艙。
他強迫自己站在甲板上，像一尊飽經(jīng)風(fēng)浪侵蝕卻不肯倒下的礁石。他不再說話，節(jié)省著每一分力氣，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的眼睛，死死地觀察著，學(xué)習(xí)著。看風(fēng)帆的角度變化，看舵輪的轉(zhuǎn)動幅度，看海浪的走向，看水手們的每一個動作細節(jié)。
他的堅韌，如同無聲的宣言，逐漸改變了船上某些微妙的氛圍。最初那些帶著輕蔑和審視的目光，慢慢消失了。水手們看向這位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卻始終挺立在風(fēng)浪中的年輕“貴人”時，眼神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和……隱隱的敬意。在海上，堅韌和意志是比金子更寶貴的東西。這位年輕的雇主，似乎并非他們最初想象的、只知享樂的紈绔子弟。
趙鐵鷹和侍衛(wèi)們看著少主如此拼命，心中更是涌動著復(fù)雜的情緒。擔(dān)憂、心疼，但更多的是被深深激勵的忠誠與決心。連船老大偶爾瞥向洪天佑的目光，也少了幾分戲謔，多了幾分認真。
當(dāng)夕陽的余暉再次將海面染成一片血紅時，破浪號依舊在波濤中起伏跌宕。洪天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到達了極限，身體和精神都瀕臨崩潰的邊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最后的掙扎。
就在這時，船老大洪亮的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贊許響起：“貴人！好樣的！能挺過東海頭一天的浪，你這身子骨和心性，算是練出來了點！熬過這頭三天，后面就舒坦多了！”
洪天佑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干裂的嘴角，想回應(yīng)一個笑容，卻只感到一陣虛脫。他微微點了點頭，目光依舊投向那無垠的、翻滾著血色波濤的遠方。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東海的風(fēng)浪只是開胃小菜，更兇險的挑戰(zhàn)還在后面——海盜、風(fēng)暴、迷航、疾病……但至少，他用自己的意志，在這片陌生的藍色疆域上，艱難地邁出了站穩(wěn)腳跟的第一步。他用痛苦和堅持，為自己贏得了在這艘船上，除了身份和金錢之外，第一份來自大海的、微弱的認可。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受著那股咸澀和血腥味。暈船的痛苦依舊如影隨形，但一種更深沉的東西，一種在極限痛苦中淬煉出的、冰冷的堅韌，如同船體的龍骨，正悄然在他靈魂深處鑄成。他不再是那個只靠先知和身份的少年，他開始真正理解，何為大海，何為航程，何為……征服之路的起點。
“繼續(xù)…前進?！彼粏≈脦缀趼牪灰姷穆曇魧ψ约赫f。破浪號載著他和他的意志，繼續(xù)劈開血色的浪濤，向著未知的黑暗與希望并存的深海駛?cè)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