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里的心跳尚未平息,窗外驟然亮起。
不是破洞漏下的月光,而是溫潤、磅礴、帶著難以言喻生機的清光,瞬間填滿了整個破敗山谷的每一寸陰影。風停了,嗚咽聲戛然而止,仿佛連山谷本身都在屏息。一股溫和卻沛然莫御的氣息無聲降臨,如同春日暖陽融化了冰封大地,空氣里沉悶的土腥氣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純粹、令人心曠神怡的草木清香。
沈星河猛地抬頭,心臟幾乎跳出胸腔。他幾乎是憑著本能,身體比思維更快一步,閃出了搖搖欲墜的木屋門框。
藥田邊緣,不知何時,已靜靜立著一道身影。
月華仿佛都匯聚在她周身,流淌成一層朦朧的光暈。青絲如瀑,僅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住,幾縷發(fā)絲垂落頰邊,襯得肌膚如玉,溫潤生輝。她身著一襲樣式簡約卻質(zhì)料非凡的青色長裙,裙擺無風自動,其上流淌著若有似無的葉脈狀暗紋。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清澈如林間初融的雪水,此刻正落在藥田角落那株赤陽花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和探究。
百草峰峰主,木青鸞。
沈星河只覺得喉嚨發(fā)干,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他毫不懷疑,那道掃過自己小屋的神識,其主人此刻就站在眼前。他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目光中蘊含的龐大壓力,溫和,卻厚重如山岳,帶著洞穿一切的力量。
“峰…峰主…” 沈星河喉嚨發(fā)緊,艱難地擠出兩個字,躬身行禮。動作有些僵硬,帶著初來乍到者的惶恐和不安。他極力壓制著狂跳的心臟,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試圖將昨夜那點瘋狂的實驗念頭和眼前這株異常精神的赤陽花之間的聯(lián)系徹底抹去,只留下一個最撲通、最不起眼的外門弟子該有的反應——茫然,緊張,不知所措。
木青鸞的目光終于從那株赤陽花上移開,落在了沈星河身上。那目光平和,并無苛責,卻帶著一種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本質(zhì)的深邃感。
“你便是新來的外門弟子,沈星河?” 她的聲音溫婉,如同清泉滴落玉石,在這寂靜的山谷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撫平躁動的奇異力量。
“是,弟子沈星河,見過峰主?!?沈星河的頭垂得更低了些,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
木青鸞蓮步輕移,沒有動用絲毫法力,只是如同尋常人一般,踏過松軟的田埂,走向那株在灰敗藥田中顯得格外耀眼的赤陽花。她的腳步落在貧瘠的土壤上,周圍的青禾草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葉片微微舒展了些許,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鮮活綠意。她停在赤陽花前,俯下身,伸出一根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觸碰那舒展飽滿、脈絡清晰、仿佛燃燒著赤金光澤的葉片。
指尖縈繞起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淡青色光暈,如同最溫柔的晨霧,瞬間包裹住整株赤陽花。葉片微微顫動,仿佛在歡欣地回應著這股純粹的生命氣息。木青鸞閉目感應了片刻,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當她再次睜開眼時,那抹驚訝已經(jīng)沉淀下去,化作更深邃的探究。
“此株赤陽花,昨日生機瀕絕,根系朽壞,葉脈枯焦,已是藥石難救之態(tài)。” 她緩緩開口,視線再次轉(zhuǎn)向沈星河,帶著不容回避的詢問,“今日卻生機盎然,甚至遠勝其原本應有的狀態(tài)。沈星河,此花由你照料,你…是如何做到的?”
來了!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袖中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強迫自己冷靜。
“回稟峰主,” 他抬起頭,臉上恰到好處地堆滿了茫然和無措,眼神里透著一股子鄉(xiāng)下人進城般的懵懂,“弟子…弟子也不知道啊。昨日陳平師兄帶弟子來此,交代了照料青禾草的事宜。弟子見這花…這花倒在角落,葉片枯黃,瞧著可憐,就…就給它澆了點水,松了松旁邊的土…” 他聲音越說越小,帶著幾分不確定和心虛,仿佛自己也不信這點小動作能有如此神效,“許是…許是這花命不該絕?又或者…弟子剛來,手生,胡亂弄的,反而碰巧…走了運道?”
他竭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像蒙著一層霧氣,將昨夜那縷治愈術(shù)的微光、腦中閃過的“植物生長激素”的瘋狂念頭、以及系統(tǒng)界面的冰冷藍光,統(tǒng)統(tǒng)掩埋在這份笨拙的“好運”之下。他賭的就是木青鸞的平和與對低階弟子的寬容,賭的就是對方不會對一個五行雜靈根的“關系戶”投入太多心力去深究。
木青鸞靜靜地聽著,清澈的眼眸凝視著沈星河,仿佛要穿透他臉上那層迷茫的面具??諝庖粫r間有些凝滯,只有山谷深處細微的風聲重新開始嗚咽,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沈星河感覺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完全濕透,黏膩地貼在粗布衣服上。他屏住呼吸,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幾息之后,木青鸞臉上那絲探究緩緩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和的、帶著了然意味的神情。她微微頷首,并未繼續(xù)追問。
“你且上前一步?!?她溫聲道。
沈星河心頭一緊,依言上前。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撲面而來,比藥田里的任何氣息都要純粹,帶著安撫心神的力量,卻讓他渾身肌肉瞬間繃緊。
木青鸞并未有大的動作,只是抬起了右手,指尖虛虛點向沈星河的眉心。剎那間,一股極其精純、溫和、充滿生機的力量,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暖流,又似林間最溫柔的細雨,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來。
這股力量并不霸道,甚至帶著一種撫慰和滋養(yǎng)的意味,如同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它輕柔地掃過沈星河的四肢百骸,探查著他體內(nèi)那微弱得可憐的靈力根基。沈星河體內(nèi)的五行雜靈根,如同幾縷黯淡駁雜的絲線,在這股浩瀚精純的木系生機之力面前,顯得格外孱弱、混亂。
沈星河全身僵硬,連呼吸都停滯了。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徹底打開的標本,所有秘密都暴露在無影燈下。他瘋狂地在意識深處呼喚著那淡藍色的系統(tǒng)界面,用意念死死壓制著任何可能產(chǎn)生異動的能量波動——無論是剛剛解鎖的治愈術(shù),還是那被動提升感知的精神力戰(zhàn)法。他不敢有絲毫異動,只能任由那股溫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在自己經(jīng)脈中流淌、探查。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腳下的泥土里,無聲無息。
探查的過程其實極其短暫,不過一兩個呼吸。但在沈星河的感覺里,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那股溫潤如春水的力量緩緩退去,木青鸞收回了手指。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
“五行駁雜,靈根淺薄,根基…確實薄弱?!?她輕聲低語,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權(quán)威的定論,“然…”
她話鋒一轉(zhuǎn),目光重新落在那株生機勃勃的赤陽花上,又掃過沈星河那張依舊帶著茫然和緊張的臉。
“你之靈力,屬性雖駁雜微弱,卻意外地極其溫和,幾無鋒銳殺伐之氣,更隱隱透出一股滋養(yǎng)生機的意韻?!?木青鸞的聲音清晰地在山谷中回蕩,也清晰地傳入遠處那些被峰主降臨的異象驚動,正悄悄圍攏過來的外門弟子耳中,“此等靈力特質(zhì),與草木本源生機頗為契合。此株赤陽花絕處逢生,固然有其自身造化玄奇,亦或如你所言,幾分運氣使然,但你體內(nèi)這股溫和滋養(yǎng)的靈力,恐是引動、或者說,是承載這份‘造化’的關鍵橋梁?!?/p>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最終下了結(jié)論:“資質(zhì)雖為下乘,難得的是這份與草木生機的天然親和之性。此乃天賦,非苦修可致。于煉丹、攻伐之道,你或許難有寸進,但于靈植培育、靈藥護理一道…卻是難得的好苗子?!?/p>
“種田苗子”!
這四個字如同無形的烙印,瞬間砸在沈星河心頭。他臉上那層茫然的偽裝幾乎要碎裂,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混合著冰冷的現(xiàn)實沖擊著他。他這靠著“科學”系統(tǒng)作弊才勉強弄活的花,在對方眼中,竟然成了自己天生適合當“農(nóng)夫”的佐證?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遠處那些圍攏過來的外門弟子,原本只是好奇峰主為何降臨這鳥不拉屎的角落,此刻聽到木青鸞的話語,臉上瞬間變換了神色。
輕視依舊存在,那是基于沈星河那低劣靈根和“關系戶”身份的天然優(yōu)越感。但此刻,這份輕視中,又飛快地摻雜了另一種情緒——了然。
“原來如此!” 一個站在田埂稍遠處的弟子低聲嗤笑,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附近的人聽清,“我就說嘛,一個五行雜靈根的廢物,憑什么能入天衍宗?原來是老天爺賞了他一把鋤頭,天生當藥農(nóng)的命!”
“峰主慧眼如炬啊。” 另一個弟子接口,語氣帶著幾分酸溜溜的羨慕,“雖然資質(zhì)差,但能得峰主一句‘種田苗子’的評價,以后在百草峰,至少餓不死了,活兒也有人罩著點吧?”
“哼,說到底還是伺候泥巴的命。” 一個略顯倨傲的聲音響起,正是昨日引領沈星河到此的內(nèi)門弟子陳平。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附近,抱著手臂,站在稍高的坡地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沈星河,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峰主慈悲,給指了條明路。沈師弟,往后就安心在這‘寶地’,好好伺候你的青禾草和…運氣好的赤陽花吧。宗門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他把“人才”兩個字咬得極重,引來周圍一片壓抑的竊笑。
那些目光,如同無形的芒刺,從四面八方扎在沈星河身上。輕視依舊,只是現(xiàn)在,這輕視里多了一層明確的定位——一個有點特殊天賦,但也僅限于此的純輔助,一個被峰主欽點的“種田苗子”。他的價值,已經(jīng)被清晰地框定在了這片貧瘠的藥田里。
沈星河低著頭,身體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內(nèi)心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混雜著荒謬、不甘和一絲被看輕的憤怒。他死死咬著牙關,將所有翻騰的情緒壓回心底。他不能反駁,不能解釋,甚至連一絲不滿都不能流露。他只是一個剛剛被“定性”的、微不足道的外門弟子。
木青鸞似乎并未在意周圍弟子的議論,或者說,在她眼中,這些議論本身也是她結(jié)論的一種佐證。她看著沈星河,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沈星河?!?/p>
“弟子在?!?沈星河強迫自己用最平穩(wěn)的聲音回應,頭垂得更低。
“自今日起,這片區(qū)域的低階藥田,包括這十畝青禾草田,皆由你負責照料?!?木青鸞的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山谷角落,如同最終的宣判,“百草峰不養(yǎng)閑人,更不養(yǎng)無用之人。你既身負此親和草木的天賦,便該善加利用。靈植護理之道,看似微末,卻是丹道根基,亦是宗門命脈之一。用心去做,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她目光掃過那些圍觀的弟子,尤其是陳平,帶著淡淡的警示意味:“陳平?!?/p>
“弟子在!” 陳平立刻收起臉上的譏誚,躬身應道,態(tài)度恭敬。
“沈星河初來,于靈植護理尚是門外。你身為內(nèi)門執(zhí)事弟子,責無旁貸。將《靈植初解》、《青禾草培植要訣》玉簡予他,并擇日詳細講解其中關竅,務必使其盡快上手,擔起職責?!?木青鸞的吩咐簡潔明了。
陳平眼中閃過一絲不情愿,但還是立刻應道:“是,謹遵峰主法旨!弟子定當悉心教導沈師弟?!?教導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總帶著一絲古怪的味道。
木青鸞微微頷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在貧瘠藥田中倔強綻放生機的赤陽花,又看了一眼垂首肅立的沈星河,眼中那點探究徹底散去,只剩下一種“物盡其用”的平靜。青影微晃,山谷中那沛然的生機與清光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更加鮮明的貧瘠和寂靜。峰主已然離去,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山谷里重新只剩下嗚咽的風聲和一片死寂般的藥田。無形的壓力驟然消失,沈星河卻感覺身體更加沉重。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殘留的茫然和緊張如同褪色的油彩,一點點剝落,露出底下冰冷的底色。
周圍的竊竊私語并未停止,那些目光依舊黏在他身上,像一層甩不脫的、帶著標簽的油污。
“嘖,峰主親自定調(diào),板上釘釘?shù)姆N田命了?!?/p>
“以后就老老實實刨地吧,也算給峰里做點貢獻?!?/p>
“就他那點靈力,除了澆水松土,還能干啥?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陳平慢悠悠地踱步過來,停在沈星河面前,臉上帶著一種勝利者般的憐憫和戲謔。他從儲物袋里隨手摸出兩塊灰撲撲的玉簡,像是丟垃圾一樣拋給沈星河。
“喏,拿著吧,沈師弟。” 陳平拖長了音調(diào),“峰主法旨,師兄我自然會‘悉心教導’。不過嘛,修行之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靈植初解》和《青禾草培植要訣》,可是百草峰的基礎寶典,你可得…好好研讀?!?他特意在“好好研讀”上加重了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有什么不懂的,盡管來問我。師兄我…很忙,但看在峰主的面子上,總會抽空指點你一二的?!?/p>
沈星河默默地接住那兩塊冰涼的玉簡,劣質(zhì)的材質(zhì)硌著掌心。他沒有看陳平,目光落在對方沾著一點新鮮泥土的靴尖上。
“多謝陳師兄?!?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陳平似乎覺得無趣,又或者覺得和一個被徹底定性的“種田苗子”多說無益,輕哼了一聲,轉(zhuǎn)身便走,留下一句隨風飄散的話語:“好好干,沈師弟。這片‘寶地’,還有那間‘仙居’,以后就指望你了。每月定額的青禾草,可別忘了上繳,峰里…不養(yǎng)閑人?!?最后三個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其他圍觀的外門弟子也失去了興趣,三三兩兩地散去,偶爾還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很快,這片偏僻的谷地,再次只剩下沈星河一人,以及那十畝蔫頭耷腦的青禾草和那株孤零零卻異常精神的赤陽花。
風吹過,卷起地上的沙塵,迷了人眼。
沈星河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那株赤陽花飽滿溫潤的葉片。觸感微涼,生機勃勃。
純輔助?種田苗子?
他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弧度冰冷而僵硬,最終凝固成一個沒有絲毫溫度、也絕不輸于茫然的、近乎于金屬質(zhì)感的弧度。那弧度深處,是強行壓抑下去的、如同地火奔涌的暗流。
他低頭,看向手中那兩塊劣質(zhì)的玉簡,又抬眼掃過這片貧瘠、被所有人視為垃圾場的藥田。意識深處,那淡藍色的系統(tǒng)界面悄然浮現(xiàn),【治愈術(shù)】、【精神力戰(zhàn)法】的字樣幽幽閃爍。
“科學種田…么?” 一聲低語,如同嘆息,又如同某種宣言的開端,消散在嗚咽的山風里。
他轉(zhuǎn)身,走向那間破敗的木屋,背影在荒涼的山谷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默的倔強。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呻吟,將他瘦削的身影吞沒。木屋的陰影里,一點微弱的、帶著探究與瘋狂意味的光芒,在他眼底深處,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