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過敏季節(jié)蟬鳴聲像被揉碎的砂紙,一下下磨著周予安的耳膜。
她縮在教學樓走廊的陰影里,指節(jié)捏著哮喘噴霧的金屬外殼已經(jīng)發(fā)燙。
這是轉(zhuǎn)來橘洲中學的第三個月,南方溽熱的空氣里漂浮著細碎的柑橘花粉,
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銀針,直往她喉嚨里鉆。鼻腔傳來熟悉的刺癢感,
周予安猛地轉(zhuǎn)身撞開消防通道的鐵門。腐葉與泥土混合的潮濕氣息撲面而來,
她跌跌撞撞地沖進一片綠意,眼前晃動著斑駁的光影。喉嚨里的灼燒感越來越強烈,
像是有團火在肺葉間肆虐,她的膝蓋重重磕在碎石路上,
哮喘噴霧 “當啷” 一聲滾進草叢?!巴瑢W?” 帶著柑橘清香的聲音突然響起。
周予安抬起頭,看到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正握著個繡著金絲紋的香包湊近她鼻尖。
淡金色的陽光透過枝葉,在那人白襯衫上灑下細碎的光斑,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拔鼩?,
慢一點?!?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發(fā)燙的額頭,周予安本能地張開嘴。
帶著橘皮清香的氣息涌入鼻腔,刺激的灼燒感奇跡般地開始消退。她這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樣,
少年眉眼溫柔,左胸口袋別著一支鋼筆,隨身帶著的素描本邊角已經(jīng)卷起,
隱約露出幾頁橘樹速寫?!爸x謝……” 周予安沙啞著嗓子開口,話音未落,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哥!你又跑這兒 ——” 染著草屑的工裝褲率先闖入視線,
來人右耳的三枚銀質(zhì)耳釘在陽光下晃出刺目的光。許星遠看清地上的場景,瞳孔猛地收縮,
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來將許晏拽到身后,“你對他做什么?
”周予安被他的敵意嗆得又一陣咳嗽,
蒼白的臉頰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我、我只是……”“她哮喘發(fā)作。
” 許晏按住弟弟緊繃的肩膀,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素描本邊緣,“用香包幫她緩過來了。
”許星遠這才注意到周予安手腕上的哮喘醫(yī)療手環(huán),喉結(jié)動了動,
語氣卻依舊尖銳:“下次離橘園遠點,這里不是校醫(yī)室。” 他轉(zhuǎn)身時,
一枚耳釘?shù)姆垂庹蓲哌^周予安的眼睛,像是流星劃過夜空,留下短暫卻深刻的印記。
周予安扶著樹干勉強起身,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許晏的口袋。半張泛黃的信紙從那里露出一角,
上面隱約可見鋼筆字跡。她正要細看,許晏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將信紙塞了回去,
動作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拔宜湍闳バat(yī)室?!?許晏彎腰撿起滾落的哮喘噴霧,
指尖在金屬外殼上停留了一瞬,“這香包你拿著,最近花粉濃度高。
”周予安攥著還帶著體溫的香包,看著兄弟倆并肩離去的背影。
許星遠邊走邊抱怨哥哥總愛多管閑事,許晏只是笑著聽,偶爾伸手拍掉弟弟肩頭的草葉。
陽光穿過橘樹的枝葉,在他們身上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
卻也在周予安心底投下一抹復雜的陰影?;氐浇淌視r,林小滿正趴在課桌上啃橘子。
“你跑哪兒去了?” 她抬頭,圓框眼鏡滑到鼻尖,“剛才蘇媛還在找你茬呢。
”周予安把香包塞進抽屜,金屬噴霧瓶在掌心沁出冷汗。窗外的蟬鳴聲依舊刺耳,
可她的心跳卻遲遲無法恢復平靜。那個帶著橘香的午后,那對截然不同的兄弟,
還有那張神秘的信紙,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她原本波瀾不驚的生活里,
激起了層層漣漪。2 光合作用黑板上的粉筆灰簌簌飄落,校慶籌備名單像一張細密的網(wǎng),
將周予安的名字和許氏兄弟緊緊纏繞在一起。
當班主任念出 “橘藝裝置組:周予安、許晏、許星遠” 時,前排的林小滿突然轉(zhuǎn)過身,
圓框眼鏡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哇哦,命運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了!
”周予安攥著名單的手指微微發(fā)顫。自過敏那天后,她總?cè)滩蛔∠肫鹪S晏口袋里露出的信紙,
還有許星遠耳釘晃出的冷光。此刻,她偷偷瞥向教室后排,許晏正低頭在素描本上寫寫畫畫,
許星遠則戴著耳機靠在窗邊,膝蓋上搭著滑板,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午休時分,
橘藝裝置組的三人在美術教室碰頭。許晏將一摞設計稿攤在桌上,
圖紙上密密麻麻畫著用橘子皮、樹枝和彩燈組成的藝術裝置,每一處細節(jié)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主體框架用廢棄水管搭建,橘子皮曬干后拼成校徽圖案……” 他的聲音溫和沉穩(wěn),
像冬日里的一杯熱茶。許星遠懶洋洋地靠在門框上,聞言嗤笑一聲:“說得輕巧,
這些廢料上哪找?” 話雖這么說,當周予安提出去倉庫碰碰運氣時,
他還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倉庫里堆滿了舊桌椅和紙箱,灰塵在陽光里起舞。
周予安踮腳去夠高處的水管,突然腳下一滑,驚呼出聲。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到來,
她跌入一個帶著淡淡橘子香的懷抱。許晏穩(wěn)穩(wěn)扶住她,耳尖微微泛紅:“小心點?!薄叭饴?。
” 許星遠不知何時出現(xiàn),單手拎起沉重的水管,金屬耳釘在陰影里泛著冷光。
他故意將水管重重放下,發(fā)出 “哐當” 一聲巨響,“要抱回教室抱去,別在這兒礙事。
”周予安的臉騰地紅了,慌忙從許晏懷里掙脫。她注意到許星遠轉(zhuǎn)身時,手機從褲兜里滑落,
鎖屏界面一閃而過 —— 那是一張逆光拍攝的側(cè)臉照,和許晏素描本里的她一模一樣。
回到教室,三人開始組裝裝置。許晏專注地調(diào)整橘子皮的排列,
修長的手指在圖紙和材料間來回穿梭;許星遠則沉默地焊接框架,焊槍的火花在他側(cè)臉跳躍,
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愈發(fā)冷峻。周予安負責給橘子皮上色,顏料的清香混著橘子皮的酸甜,
在空氣里發(fā)酵成一種微妙的氣息。林小滿不知何時湊了過來,
咬著吸管打量三人:“你們?nèi)齻€站一起,像橘子樹開兩種花。一個溫柔似水,一個冷若冰霜,
還有個……” 她眨眨眼,“夾縫求生的小可憐?!敝苡璋驳闪怂谎郏?/p>
手里的畫筆卻不小心蘸多了顏料,在橘子皮上暈開一大片。許晏見狀,遞來一張紙巾,
指尖不經(jīng)意間擦過她的手背:“我?guī)湍阏{(diào)顏色吧?!痹S星遠的動作突然頓住,
焊接的火花濺到手臂上,他卻恍若未覺。周予安注意到他下頜緊繃,握著焊槍的指節(jié)泛白。
夕陽西下時,裝置終于初具雛形。暖黃色的燈光透過橘子皮的鏤空圖案,
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許晏退后幾步審視作品,嘴角不自覺上揚:“比我預想的還要好。
”“都是哥的功勞?!?許星遠扯下手套,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酸澀,
“我不過是個打下手的?!敝苡璋部粗值軅z,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性格迥異,
卻配合得無比默契。就像橘子樹的枝干與果實,缺一不可。
她的目光落在許晏翻開的素描本上,那張側(cè)臉速寫旁,
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小字:“光與影的交界處?!币股珴u濃,三人收拾工具準備離開。
周予安將最后一塊橘子皮放進收納盒,余光瞥見許星遠悄悄將手機鎖屏換成了純黑壁紙。
她的心跳莫名加快,仿佛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該知道的秘密。走廊的聲控燈忽明忽暗,
周予安走在中間,左邊是許晏溫柔的叮囑 “慢點走”,
右邊是許星遠不耐煩的 “別磨蹭”。初夏的風從窗口灌進來,帶著橘子花的清香,
將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3 年輪刻痕晚自習的鈴聲撕開燥熱的夜幕時,
周予安的草稿紙上洇開第十三個 “許” 字。后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許星遠的滑板擦過地面,他斜倚在門框上,
銀質(zhì)耳釘晃得人眼花:“敢不敢逃最后一節(jié)晚自習?”心跳漏了一拍。自從校慶合作后,
三人的關系像浸了水的橘子皮,柔軟又微妙。許晏合上素描本起身時,
周予安看見他夾在書頁間的那張泛黃信紙,邊緣已經(jīng)磨出毛邊。翻墻時許星遠先落地,
伸手要拉周予安,卻被許晏搶先一步。少年掌心的溫度透過校服傳來,
周予安聽見身后傳來相機快門的輕響 —— 許星遠正把手機揣回兜里,屏幕亮起的瞬間,
她瞥見取景框里自己和許晏交疊的影子。橘子海在月光下翻涌,成熟的果實壓彎枝頭,
酸甜氣息裹著露水撲面而來。許晏變魔術似的掏出鐵皮盒:“時間膠囊,十年后再打開。
” 他說話時,周予安注意到他無名指內(nèi)側(cè)有道淺色疤痕,像被刻進年輪的印記?!皩懯裁??
” 周予安蹲在泥土上,鋼筆尖懸在信紙發(fā)抖。高考倒計時牌上的數(shù)字在眼前跳動,
她想起許晏素描本里那句 “光與影的交界處”,又想起許星遠換掉的手機鎖屏。
身后傳來窸窣響動,許星遠正踮腳拍橘子樹,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幾乎要碰到她的腳踝?!懊孛??!?許晏往膠囊里塞信封時,
周予安眼尖地看見信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他的動作很輕,像是在珍藏某種易碎的東西。
許星遠猶豫片刻,也丟進一張白紙,紙角沾著顏料,和校慶時她打翻的那罐顏色一模一樣。
膠囊埋進樹下時,月亮剛好爬上樹梢。許晏的指尖沾滿泥土,
在月光下泛著濕潤的光:“等考上大學,我們再一起來。” 他說話時,
許星遠突然舉起手機,周予安和許晏的側(cè)臉被夕陽鍍上金邊,畫面卻有些虛焦,
仿佛預示著某種模糊的未來?!拔蚁扰臑榫础!?許星遠把手機塞回口袋,
聲音比平時更沙啞,“免得某些人忘了約定。” 他轉(zhuǎn)身時,耳釘在暮色里劃出冷光,
周予安卻注意到他耳后新貼的創(chuàng)可貼 —— 大概是翻墻時蹭破的,她想,心口卻莫名發(fā)緊。
歸校路上,三人默契地保持著距離。許晏走在最前面,
影子被路燈拉得筆直;許星遠故意落在最后,踢著路邊的石子;周予安夾在中間,
聽著自己紊亂的呼吸聲。風吹過橘子林,沙沙聲里混著少年們?nèi)粲腥魺o的嘆息。回到教室時,
倒計時牌顯示 “0 天”。周予安翻開課桌,
發(fā)現(xiàn)素描本里夾著一張照片 —— 她和許晏并肩看夕陽,背景是翻涌的橘子海。
照片右下角有行小字:“我們的夏天永不凋零。” 筆跡凌亂,像是匆忙寫下的。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刺耳,周予安把照片塞進校服口袋。她知道,
在這個高考前夜埋下的不僅是時間膠囊,還有三個少年藏在心底的秘密。那些未說出口的話,
那些模糊的心動,都將隨著橘子樹的年輪,慢慢生長,等待某個未知的明天。
4 暴雨橙光高考放榜日的暴雨砸在鐵皮雨棚上,像是無數(shù)人在捶打命運的鼓面。
周予安攥著手機沖進橘子海時,
屏幕上的錄取信息還在發(fā)燙 —— 她考上了和許晏約定的大學。雨水混著淚水滑進嘴角,
咸澀中帶著橘子花的苦香,她想起三個月前埋在樹下的時間膠囊,還有那句 “等考上大學,
我們再一起來”。橘子樹在狂風中搖晃,成熟的果實被暴雨打落在地,
汁水混著泥水在她腳下蔓延。周予安蜷縮在樹下,校服被雨水浸透,貼在皮膚上冰涼刺骨。
她數(shù)著落在掌心的雨滴,數(shù)到第一百三十七下時,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轟鳴。
許晏的白襯衫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他懷里抱著個透明的許愿瓶,瓶中裝著橘子花瓣和紙條。
當周予安看清那是他們的時間膠囊時,一聲刺耳的剎車聲撕裂雨幕。
許晏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將許愿瓶拋向她,自己卻被失控的貨車撞飛,
畫面在暴雨中定格成慢鏡頭 —— 飛濺的泥水裹著破碎的玻璃碴,
被雨水泡爛的準考證在空中旋轉(zhuǎn),還有那個裝著秘密的許愿瓶,重重砸在周予安腳邊?!安唬?/p>
” 周予安的尖叫被雨聲吞沒。她跌跌撞撞地跑向血泊中的少年,許晏的睫毛上還掛著雨珠,
蒼白的唇瓣翕動:“別、別打開……” 他染血的手指無力地指向許愿瓶,
突然被趕來的急救人員推開。許星遠的滑板摔在十米開外,他瘋了似的扒開人群,
銀質(zhì)耳釘不知何時脫落,露出耳后未愈的傷口?!案纾 ?他的嘶吼穿透雨幕,
周予安看見他攥著許晏染血的素描本,紙張邊緣的毛邊被雨水泡得發(fā)皺。
醫(y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道刺得鼻腔發(fā)痛。周予安抱著濕透的許愿瓶縮在長椅上,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急診室的紅燈亮起又熄滅,當許星遠失魂落魄地走出來時,
他的工裝褲沾滿泥濘,眼神空洞得像片被抽走靈魂的橘子皮。
“他……” 周予安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笆中g成功了。
” 許星遠靠著墻壁緩緩滑坐在地,喉結(jié)上下滾動,“但醫(yī)生說…… 說他還沒度過危險期。
” 他突然扯住周予安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你聽到他最后說什么了對不對?
別在今天說…… 他到底要藏什么秘密?!”周予安被他搖晃得幾乎站不穩(wěn),
許愿瓶中的橘子花瓣隨著動作沉浮,像極了此刻混亂的心跳。她想起許晏口袋里的信紙,
素描本里的速寫,還有那個永遠到不了的約定,淚水再次決堤。暴雨下了整夜。
周予安在橘子海等到天亮,腳邊堆滿剝碎的橘皮,酸澀的汁液浸透了她的帆布鞋。
當?shù)谝豢|陽光刺破云層時,手機在寂靜中震動 —— 是許星遠的消息,短短四個字,
卻像把鈍刀剜進心臟:“他走了?!痹S愿瓶在掌心炸裂的瞬間,周予安終于看清瓶中的紙條。
許晏的字跡被雨水暈染得模糊不清,只能辨認出開頭的 “給小安”,而許星遠的白紙上,
不知何時用鋼筆寫下了歪斜的字跡:“其實那天……”橘子海的風裹挾著殘花掠過她的發(fā)梢,
周予安跪在泥濘中,撿起那些被雨水泡爛的秘密。她終于明白,有些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就永遠凝固在了那個暴雨傾盆的夏日,而他們的夏天,終究還是凋零了。
5 休眠花期葬禮那天的雨絲還黏在睫毛上,周予安把自己鎖進房間。
顏料盤里的橘色干掉又化開,畫紙鋪滿地板,每一張都是扭曲的橘樹 —— 有的枝干斷裂,
有的果實腐爛,還有的根本看不出形狀,只剩大片刺目的橘色。敲門聲每天準時響起。
許星遠把保溫盒放在門口,轉(zhuǎn)身時工裝褲摩擦出窸窣聲。窗臺上的橘子堆成小山,
表皮還帶著新鮮的枝葉,有時最上面會壓著片完整的橘子花瓣,像某種無聲的安慰。
周予安隔著門板聽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抓起橘子狠狠砸向墻壁,果肉迸濺在未干的畫紙上,
混著顏料暈成暗紅。“許星遠在樓下站了三個小時?!?林小滿突然踹開門,
圓框眼鏡滑到鼻尖,“你看看外面,暴雨!” 她指著窗外,
許星遠的身影在雨幕里模糊成灰影,懷里卻死死護著新摘的橘子。周予安別過頭,
繼續(xù)往畫布上刷顏料,手腕被林小滿猛地攥住:“你折磨自己,他也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