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燭淚堆疊在黃銅燭臺上，猩紅刺目，像凝固的血塊，又像前世我被拖出將軍府時(shí)，
指甲在冰冷石階上刮出的最后一點(diǎn)絕望。龍鳳喜燭高燃，噼啪作響，每一次細(xì)小的爆裂，
都像砸在我緊繃的太陽穴上。滿室都是濃稠到令人窒息的甜香，混雜著新漆家具刺鼻的味道，
它們霸道地鉆進(jìn)鼻腔，卻絲毫掩蓋不了那股從記憶深處泛上來的血腥與絕望的寒氣。
意識沉浮，像是溺水之人被冰冷刺骨的暗流裹挾著，不斷下墜。上一刻，是永無止境的寒冷，
身體被一寸寸凍僵的劇痛，單薄衣衫貼在皮肉上，化作一層薄冰。意識彌留之際，
遠(yuǎn)處那模糊而喜慶的爆竹聲，噼里啪啦，炸得她耳膜生疼，蓋過了呼嘯的風(fēng)雪。
那是將軍府在慶祝他們嫡長子的誕生，
在她這個(gè)“善妒惡婦”被丟出府門、在風(fēng)雪里咽氣的同一時(shí)辰。此刻，
身下是錦緞褥子過分柔軟的觸感，沉重而華麗的鳳冠壓得脖頸生疼，眼前是刺目的大紅蓋頭。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喉嚨里發(fā)出短促的抽氣聲，像瀕死的魚突然被拋回岸上。
指尖神經(jīng)質(zhì)地掐進(jìn)掌心，尖銳的疼痛瞬間刺穿了混沌的黑暗，帶來一絲殘酷的清明。是這里！
就是這一晚！紅蓋頭被我粗暴地一把扯下，視線瞬間撞上對面銅鏡。鏡中人面色蒼白如紙，
雙頰卻因方才的窒息和驟然爆發(fā)的情緒浮著兩團(tuán)不正常的紅暈，像涂了劣質(zhì)的胭脂。
鳳冠的珠翠在燭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襯得那雙眼睛，幽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古井，
里面翻滾的不是新嫁娘的嬌羞，而是某種被地獄業(yè)火淬煉過、冰冷又熾烈的恨意，
幾乎要將鏡面灼穿。沉重的雕花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進(jìn)一股裹挾著酒氣的冷風(fēng)。
顧承淵走了進(jìn)來。他身形挺拔，穿著同樣刺目的新郎紅袍，墨玉腰帶勒出勁瘦的腰身。
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跳躍，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薄唇習(xí)慣性地抿著，
帶著一股久居人上的倨傲和漠然。前世，就是這張英俊卻冰冷的臉，在表妹柳如煙的哭訴中，
毫不猶豫地寫下休書，任憑她凍死在雪地里。他步履間帶著明顯的酒意，眼神卻銳利如鷹隼，
掃過空蕩蕩的桌面和地上散落的幾粒干果，最后落在我臉上，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慣有的居高臨下。沒有溫存，沒有問候，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前世，她便是被這沉默壓垮，懷著對未來的微薄期許，
小心翼翼地獻(xiàn)上了所有。此刻，那沉默卻像一桶滾油，澆在心頭熊熊燃燒的恨火上。
顧承淵的目光掠過桌上孤零零的一杯合巹酒，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松開，
被一層更深的不耐煩覆蓋。他徑直走到桌邊，拿起那僅剩的一杯酒，指尖修長有力，
指節(jié)因握慣了兵器而顯得格外分明。杯沿湊近薄唇，他甚至懶得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一件礙眼的擺設(shè)。就在那冰涼的酒液即將沾唇的剎那，我動了。
身體里仿佛有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在攢刺，每一寸骨骼都在發(fā)出無聲的咆哮。我猛地站起，
動作快得帶倒了身后的繡墩，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悶響。沉重的鳳冠珠翠劇烈搖晃，
冰冷的流蘇狠狠甩在臉頰上，留下細(xì)微的刺痛。我一步上前，手臂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決絕，
狠狠揮了過去！“啪！”脆響炸開在死寂的新房里，格外刺耳。
那杯盛滿琥珀色酒液的琉璃盞，被我狠狠打飛出去。它撞在對面堅(jiān)硬的紫檀木梳妝臺上，
瞬間碎裂，晶瑩的碎片和冰冷的酒液四處迸濺，如同炸開的冰花，
有幾滴甚至濺到了顧承淵簇新的紅袍下擺上，迅速洇開深色的濕痕。
滿室甜膩的空氣仿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碎裂聲凍結(jié)了。顧承淵的手僵在半空，
保持著握杯的姿勢。他緩緩地、一寸寸地轉(zhuǎn)過頭，那雙總是帶著疏離和掌控感的眼睛，
此刻終于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我的臉上。那里面不再是居高臨下的漠視，
而是被冒犯的驚愕，隨即迅速被一股山雨欲來的暴怒取代。燭光在他眼中跳躍，
映出駭人的厲色?！吧蛑ⅲ彼穆曇舻统恋每膳?，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磨出來的，
帶著濃重的酒氣和毫不掩飾的戾氣，“你發(fā)什么瘋？
”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酒氣撲面而來。前世，
每一次他帶著這樣的氣息踏入柳如煙的院子，隔天柳如煙便會蒼白著臉上門，
哭訴我如何“善妒”，如何“苛待”于她。那些畫面，那些冰冷惡毒的指控，
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腦海。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強(qiáng)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我猛地側(cè)過身，扶住冰冷的桌沿，干嘔起來。不是因?yàn)榫茪猓?/p>
是因?yàn)檫@虛偽的和令人窒息的一切！因?yàn)檫@張臉下包裹的骯臟靈魂！
顧承淵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鐵青一片。他看著我的失態(tài)，眼神里的暴怒幾乎要凝成實(shí)質(zhì)，
仿佛下一刻就要將我撕碎。他猛地踏前一步，帶著強(qiáng)大的壓迫感，陰影瞬間將我籠罩。
“商戶賤女，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他幾乎是低吼出聲，冰冷的吐息噴在我的額發(fā)上，
“進(jìn)了我顧家的門，就給我收起你那套小家子氣的把戲！安分守己，才是你的本分！
”商戶賤女？本分？前世就是這四個(gè)字，像沉重的枷鎖，牢牢鎖住了她的一生。她傾盡所有，
換來的是變本加厲的踐踏和最終的凍死街頭！我猛地直起身，
用力咽下喉間的酸澀和翻涌的恨意。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但眼神卻像淬了寒冰的刀，
直直刺向他。臉上殘留的蒼白被一種近乎妖異的平靜取代，
嘴角甚至扯開一個(gè)極淺、極冷的弧度?！吧矸?？”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每一個(gè)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顧將軍，看來你酒量不佳，記性也差得很。
既忘了自己是如何跪在我沈家門前求娶，也忘了你們顧家那填不滿的窟窿，
是靠什么才勉強(qiáng)糊上的？”顧承淵瞳孔驟然一縮，眼底翻涌的怒意凝滯了一瞬，
隨即被更深的陰鷙覆蓋。他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直白地撕開這層遮羞布，
那是他顧家最大的恥辱?！澳愫詠y語些什么！”他厲聲呵斥，試圖用氣勢壓服我，
聲音里卻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再次逼近，帶著武將特有的凌厲威壓，大手猛地抬起，
似乎想鉗制我的肩膀。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我衣襟的剎那，我手腕一翻，動作快如閃電。
“嘩啦——”一疊厚實(shí)的、邊緣泛著微黃光澤的紙張，帶著破風(fēng)之聲，
狠狠摔在了顧承淵和我之間那張鋪著大紅桌布的圓桌上。紙張?jiān)衣渥烂?，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震得燭火都跟著搖曳了一下。最上面一張，
赫然是那份曾由沈家管事遞上、最終被顧家老夫人用朱砂筆勾畫確認(rèn)過的嫁妝清單。
上面羅列著田莊、鋪面、金銀玉器、綾羅綢緞……一筆筆，一項(xiàng)項(xiàng)，清晰得刺眼。這張單子，
前世被她視作夫妻情誼的見證，最終卻成了她的催命符。“胡言？”我冷笑出聲，
指尖重重戳在那份嫁妝單上，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紙面，“睜開你的眼睛看清楚！這上面每一筆，
都是我沈家的真金白銀！田莊、鋪面、金銀、綢緞……沒有這些，你顧家的門楣，
早被債主砸爛了！”顧承淵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份嫁妝單上，臉色變幻不定，從最初的震驚，
到被戳破的狼狽，最后凝聚成一種惱羞成怒的猙獰。他猛地抬頭，眼中怒火熊熊：“沈知微！
你以為有了這些錢財(cái)，就能在我顧家作威作福？就能如此放肆地跟你的丈夫說話！別忘了，
嫁進(jìn)來，這些東西就是顧家的！”“丈夫？”我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笑聲短促而尖銳，帶著無盡的嘲諷，在寂靜的新房里回蕩，
“一個(gè)靠妻子嫁妝填補(bǔ)虧空、轉(zhuǎn)頭就迫不及待迎娶心愛表妹為平妻的男人，也配稱丈夫？
”“你！”顧承淵臉色瞬間漲紅，如同被狠狠抽了一記耳光，額頭青筋暴跳。
他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杯盞果盤都跳了起來?！靶莸梦勖铮?/p>
如煙清清白白，豈容你在此信口雌黃！”“清清白白？
”我毫不畏懼地迎著他幾乎要噴火的目光，指尖猛地從嫁妝單上移開，
精準(zhǔn)地落在壓在下方的另一份紙張上，唰地將其抽出，再次拍在桌面上，聲音冷得像冰，
“那顧將軍，不如先看看這個(gè)，再想想你那清清白白的表妹，值不值得你顧家傾家蕩產(chǎn)！
”2燭光下，那份新紙上的墨跡猶新，力透紙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顧承淵的視線下意識地被牽引過去。當(dāng)看清抬頭的“契約”二字時(shí)，
他眼中的怒火驟然被驚疑取代。他擰緊眉頭，目光如鷹隼般迅速掃過那幾行鐵畫銀鉤的字跡。
“一、沈氏知微所攜嫁妝，所有權(quán)歸屬沈知微本人。顧府只有代管之權(quán)，
需按月支付代管費(fèi)用紋銀一千兩，自契約簽訂之日起，十年為期，不得拖欠。
”“二、十年期內(nèi)，顧承淵不得納妾、不得收通房。若違此約，
需即刻償還沈知微所有嫁妝折算現(xiàn)銀之十倍！
”“三、若顧承淵及其親眷對沈知微有污蔑、構(gòu)陷、休棄等行為，視為主動毀約，
同樣需按十倍賠償。”每一個(gè)字都像冰冷的釘子，狠狠鑿進(jìn)顧承淵的眼里。
他臉上的血色迅速褪盡，鐵青一片，額頭和脖頸上的青筋如同虬結(jié)的毒蛇般暴凸出來，
劇烈地搏動著。那份居高臨下的倨傲被一種難以置信的暴怒徹底撕碎，他猛地抬頭，
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我。“沈知微！”他幾乎是咆哮出聲，
聲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你竟敢擬出如此荒謬絕倫、大逆不道的契約！
要我顧家按月付你銀子？不準(zhǔn)納妾？十倍賠償！你一個(gè)區(qū)區(qū)商戶賤女，
誰給你的膽子跟我談條件？！”他怒極，猛地伸手，帶著一股凌厲的風(fēng)聲，
就要去搶奪、撕毀那兩張如同烙鐵般燙在他尊嚴(yán)上的紙。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契約邊緣的剎那，我的動作更快！“嗤啦——！
”一聲裂帛般的脆響，刺破了暴怒的咆哮。
我手中那份曾經(jīng)承載著沈家厚望、最終卻將她推入深淵的嫁妝單，被我從中間狠狠撕開！
動作迅疾而狠絕，沒有絲毫猶豫。鋒利的紙緣劃過指尖，帶起一絲細(xì)微的刺痛，
沁出一點(diǎn)殷紅，我卻渾然未覺。撕開的紙張飄落在猩紅的地毯上，像兩只垂死的白蝶。
顧承淵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驚愕地看著地上那兩片殘破的紙，又猛地抬頭瞪向我，
眼中翻涌的怒火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象征意味的舉動沖擊得凝滯了一瞬，
隨即是更深的暴戾和一種被徹底羞辱的狂怒。“你……”他喉結(jié)滾動，
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扭曲?！翱辞宄藛?，顧將軍？”我無視他噬人的目光，
無視指尖那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疼痛，聲音冷得像萬年玄冰，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平靜。
我將那份墨跡未干的契約往前推了推，指尖重重地點(diǎn)在那“十倍賠償”的條款上，
指甲下是暈開的一點(diǎn)刺目猩紅?！昂灹怂泐櫦疫€能茍延殘喘，
靠我沈家的‘施舍’過這十年安穩(wěn)日子。你和你那心尖上的表妹，或許還有機(jī)會眉來眼去，
暗通款曲?！蔽艺Z速不快，每一個(gè)字卻像冰錐，狠狠鑿進(jìn)顧承淵的耳膜，
“不簽……”我頓了頓，唇角勾起一個(gè)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目光掃過地上那兩片殘破的嫁妝單?！懊魅粘綍r(shí)，我沈家的管事，會帶著這份撕毀的嫁妝單，
還有你們顧家當(dāng)年簽下的借據(jù)底單，敲鑼打鼓，拜訪京城每一位有頭有臉的債主。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讓整個(gè)京城都看看，堂堂柱國將軍府，
是如何靠吸食商戶女的骨髓度日，又是如何過河拆橋、忘恩負(fù)義的！看看你顧家的百年清譽(yù)，
你顧承淵的赫赫威名，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這滿城風(fēng)雨！”“你——敢——！”顧承淵雙目赤紅，
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兇獸，從齒縫里擠出兩個(gè)字。他周身散發(fā)出駭人的戾氣，
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將我撕碎?！拔矣惺裁床桓?？
”我迎著他吃人般的目光，半步不退，甚至微微揚(yáng)起了下巴，露出脖頸脆弱的曲線，
眼底卻燃燒著比他的怒火更冰冷、更決絕的火焰，“顧承淵，我沈知微今日踏進(jìn)你顧家門，
就沒想過活著走出去時(shí)，還要背負(fù)‘善妒惡婦’的污名！要么，你簽了這契約，
大家相安無事十年，十年后我拿回我的東西，一拍兩散！要么……”我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
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瘋狂：“我們就一起下地獄！讓這將軍府，給我陪葬！”最后幾個(gè)字，
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氣里。新房里只剩下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
顧承淵死死地盯著我，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劇烈地變幻著，
憤怒、屈辱、權(quán)衡、驚疑……最終，那滔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來自地獄的冰水兜頭澆下，
雖然依舊翻滾著不甘的余燼，卻被一種更深的、冰冷的忌憚和被迫的屈服強(qiáng)行壓了下去。
他眼底的殺意如同退潮般緩緩斂去，留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那份暴戾被一種極其難看、如同吞了蒼蠅般的屈辱表情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桌上那份契約，
又掃過地上那兩片刺目的殘紙，最終，目光定格在我臉上。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淬毒的蛛網(wǎng)，
憎恨、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時(shí)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每一息都漫長得像一個(gè)世紀(jì)。龍鳳喜燭燃燒過半，燭淚無聲地堆疊，凝結(jié)成怪異丑陋的形狀。
終于，顧承淵動了。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抓向契約，
而是一把抓起了桌邊那支用來點(diǎn)合巹酒的狼毫小筆。動作粗暴，筆桿幾乎被他捏斷。
他蘸了蘸早已干涸的硯臺，發(fā)現(xiàn)無墨，更是怒不可遏，低吼一聲，竟直接用那干澀的筆尖，
狠狠戳向自己剛才被琉璃碎片劃破的手背！殷紅的血珠瞬間涌出，
在白皙的手背上洇開刺目的紅。他就用那蘸著自己鮮血的筆尖，在契約的落款處，
帶著一股要將紙背戳穿的戾氣，狠狠地、一筆一劃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顧承淵。
最后一筆落下，力透紙背，幾乎將紙張撕裂。他猛地?cái)S筆，染血的筆桿砸在桌面，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留下幾滴刺目的血痕?！皾M意了？”他抬起頭，臉色蒼白得嚇人，
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陰鷙和屈辱，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沈知微，記住你今日的狂妄！
這份契約，本將軍簽了。但你也給我記好了，十年！這十年，你最好祈禱自己別落到我手里！
”他眼中翻涌的恨意幾乎要凝成實(shí)質(zhì)的刀鋒，將我凌遲。說完，他猛地拂袖轉(zhuǎn)身，
猩紅的袍角帶起一股勁風(fēng)，將地上那兩片殘破的嫁妝單掃得翻滾開去。他頭也不回，
大步流星地沖出新房，沉重的雕花木門被他“砰”地一聲狠狠甩上，
震得整間屋子都仿佛在顫抖。巨大的聲響在死寂的深夜里久久回蕩。新房內(nèi)，
只剩下我一個(gè)人，還有那滿桌的狼藉和地上刺目的殘紙。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和暴怒的余溫，以及……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下來，方才支撐著我的那股不顧一切的狠勁瞬間抽離。
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我踉蹌了一步，下意識地扶住冰冷的桌面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指尖觸碰到那份沾著一點(diǎn)他新鮮血跡的契約，冰涼而黏膩的觸感讓我胃里一陣翻攪。
3我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喉嚨口的惡心和身體的虛軟。緩緩地，極其小心地，
將那份染血的契約折好，貼身藏進(jìn)最里層的中衣口袋。薄薄的紙張緊貼著心口，
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重量，卻成了此刻唯一的支撐。
目光落在地上那兩片被撕裂的嫁妝單上。它們像被遺棄的尸骸，蜷縮在猩紅的地毯上，
無聲地訴說著前世的愚蠢和血淚。我沒有去撿。轉(zhuǎn)身，拖著沉重疲憊的身體，
走向那面巨大的銅鏡。鏡中的女子，臉色慘白如鬼，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像淬了火的寒星，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光芒。她抬手，指尖冰冷而顫抖，
摸索到鳳冠兩側(cè)沉重的金簪。用力，拔下！金簪離開發(fā)髻的瞬間，
沉重的鳳冠失去了最后的束縛，“哐當(dāng)”一聲悶響，砸落在梳妝臺上，上面的珍珠寶石滾落，
叮叮咚咚地敲擊著桌面和地面，發(fā)出清脆而凌亂的聲響。如瀑的青絲瞬間傾瀉而下，
帶著一絲被束縛后的微卷，垂落在肩頭背后。鏡中人，紅衣似血，烏發(fā)如墨，
襯得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愈發(fā)蒼白，唯有眼神，銳利如刀，冰冷如霜。她看著鏡中的自己，
看著這間華麗而冰冷的新房，看著燭火映照下滿目的猩紅，緩緩地、無聲地牽動了一下嘴角。
這將軍府，這看似錦繡的牢籠，這充滿了算計(jì)與惡意的戰(zhàn)場……她的“戰(zhàn)場”，才剛剛開始。
日子像浸了油的舊麻繩，在緊繃的弦上一天天磨過去。契約如同一把懸在將軍府頭頂?shù)睦麆Γ?/p>
森然寒光無時(shí)無刻不提醒著他們那份屈辱的存在。每月初五，
沈家那位年過半百、頭發(fā)花白卻眼神銳利如鷹的王管事，
總會準(zhǔn)時(shí)踏入將軍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他身后跟著兩個(gè)沉默干練的伙計(jì)，
手里捧著厚厚的賬本，步履沉穩(wěn)，目不斜視，直入正院。
顧老夫人那張保養(yǎng)得宜、慣常端著雍容華貴架子的臉，在見到王管事一行時(shí)，
總會控制不住地扭曲一下。那精心描繪的柳葉眉擰成疙瘩，眼角的皺紋深刻得能夾死蒼蠅，
厚厚的脂粉也蓋不住下面透出的鐵青。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掐著佛珠，指節(jié)泛白，
捻動間幾乎要崩斷那堅(jiān)韌的絲線。每一次交付那千兩白銀的銀票，都像是在剜她的心頭肉。
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前世那種居高臨下、帶著施舍意味的打量，而是淬了劇毒的刀子，
陰冷地刮過我的臉，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耙磺桑∽阕阋磺砂?！
”王管事的腳步聲剛消失在廊下，顧老夫人尖利刻薄的嗓音便迫不及待地撕裂了花廳的寧靜，
像指甲刮過粗糙的瓷片，“這哪里是娶妻？分明是請了尊吸血的祖宗進(jìn)門！
我們顧家祖上積攢的這點(diǎn)家底，遲早要被你這商戶女榨干抹凈！”我正坐在下首，
慢條斯理地用青瓷蓋碗撇著茶沫。氤氳的熱氣模糊了眼前老夫人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聽到這熟悉的、充滿惡意的指責(zé)，我眼皮都沒抬一下，只輕輕吹了吹浮沫，
抿了一口微燙的茶水。溫?zé)岬囊后w滑入喉嚨，帶來一絲奇異的鎮(zhèn)定。“母親息怒。
”我放下茶盞，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談?wù)摻袢盏奶鞖猓捌跫s是將軍親手簽押的，
白紙黑字，還有將軍的手印為證。沈家不過是按章辦事，取回應(yīng)得的代管之資罷了。況且，
”我抬起眼，目光淡淡掃過她手中那串幾乎要被捏碎的佛珠，“這些銀子，
比起當(dāng)初填補(bǔ)將軍府虧空的數(shù)目，不過是九牛一毛。母親心疼銀子，莫非是覺得，
將軍府當(dāng)初不該收我沈家的嫁妝？”“你！”顧老夫人被我噎得一口氣堵在胸口，
臉色由青轉(zhuǎn)紫，嘴唇哆嗦著，指著我的手抖個(gè)不停，卻一個(gè)字也反駁不出。
那份契約和當(dāng)初的虧空，是她兒子親手簽下、整個(gè)顧家都心知肚明的瘡疤，
如今被我當(dāng)眾揭開，她除了無能狂怒，毫無辦法。顧承淵坐在主位，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自從簽下那份契約，他在府中便愈發(fā)沉默寡言，周身氣壓低得嚇人。此刻，
他母親被我堵得啞口無言，他握著茶杯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杯中的茶水微微晃動，幾欲潑濺出來。他猛地將茶杯重重頓在桌面上，“哐當(dāng)”一聲，
茶水四濺。“夠了！”他低喝一聲，聲音壓抑著風(fēng)暴，目光如冰錐般刺向我，“沈氏，
管好你的嘴！拿了銀子就安分些，莫要在此挑撥是非！”我迎著他冰冷噬人的目光，
嘴角卻緩緩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挑撥？這不過是利息的開始。“將軍說的是。
”我微微頷首，姿態(tài)恭順，眼底卻無半分溫度，“妾身自然會安分守己。只是，”話鋒一轉(zhuǎn)，
聲音依舊平穩(wěn)，“下月初五，王管事還是會準(zhǔn)時(shí)來的。還望將軍和母親早做準(zhǔn)備，
莫要……再讓管事久候了。”顧承淵額角的青筋狠狠一跳，眼神中的殺意幾乎要凝成實(shí)質(zhì)。
顧老夫人更是氣得渾身發(fā)抖，手中的佛珠串終于不堪重負(fù)，“啪”地一聲，絲線崩斷，
烏木珠子噼里啪啦滾落一地。我視若無睹，優(yōu)雅地起身：“母親若無事，妾身便告退了。
”說罷，無視身后兩道幾乎要將我后背灼穿的怨毒目光，轉(zhuǎn)身，
步履從容地離開了這令人窒息的花廳。裙裾拂過光潔的地面，沒有一絲多余的聲響。
契約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暫時(shí)捆住了顧承淵納妾的念頭，
卻捆不住柳如煙那顆日益焦灼的心。前世她只消耐心等待數(shù)月，
便能以“平妻”之尊、帶著顧承淵的“深情”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入府中。而如今，
眼看我穩(wěn)穩(wěn)坐在正室的位置，那份天價(jià)的契約更是斷絕了她短期內(nèi)入府的可能，
她終于按捺不住了。在一個(gè)秋雨綿綿的午后，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轎，
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將軍府西側(cè)的角門外。簾子掀開，柳如煙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綾裙，
外面罩著件半舊的淡青色薄斗篷，更襯得她身形纖細(xì)，弱不勝衣。她撐著傘，臉色蒼白，
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眉宇間籠罩著濃得化不開的愁緒，
被一個(gè)同樣神情怯怯的小丫鬟攙扶著，踏進(jìn)了將軍府的門檻。消息像長了翅膀，
瞬間就傳遍了府里的每一個(gè)角落。顧老夫人身邊的得力嬤嬤親自去迎，一路噓寒問暖，
直接將她引到了顧老夫人居住的慈安堂。我沒有立刻過去。
前世她那些惺惺作態(tài)、顛倒黑白的把戲，我早已領(lǐng)教得透徹。我坐在自己院中的窗邊，
手里拿著一卷書，目光卻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濕的芭蕉葉上，
聽著心腹丫鬟春桃低聲而迅速地匯報(bào)?！啊砉媚锟薜醚劬Χ寄[了，
說是在家里實(shí)在住不下去，舅老爺……咳，就是她那個(gè)賭鬼爹，又欠了印子錢，
要把她賣給城南開綢緞莊的那個(gè)張老爺做第九房小妾抵債！表姑娘走投無路，
只能來投奔老夫人了……”春桃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鄙夷，
“老夫人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抱著表姑娘直掉眼淚，罵舅老爺不是東西，
當(dāng)即就拍板讓表姑娘在府里住下了，就安置在離慈安堂最近的翠竹苑！
”我指尖輕輕捻過書頁的邊緣，紙張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賭鬼爹？賣女抵債？
好一出逼上梁山的苦情戲碼。前世可沒這出，那時(shí)她可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被抬進(jìn)來的。看來，
契約的束縛，讓她和她背后的人，不得不編排出更“可憐”的由頭了?！爸懒恕?/p>
”我淡淡應(yīng)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窗外。雨絲細(xì)密，芭蕉葉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
葉尖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清冷的滴答聲。柳如煙，你既來了，那這場戲，
就好好唱下去吧。只是這一世，劇本由不得你寫了。4柳如煙的入住，
如同在平靜的將軍府死水里投下了一塊巨石，漣漪迅速蕩開，且?guī)е尽?/p>
她深諳“柔弱無助”之道。每日晨昏定省，總是最早到慈安堂，最晚離開。在顧老夫人面前，
低眉順眼，說話細(xì)聲細(xì)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和欲言又止。
她手中永遠(yuǎn)捏著一方素白的手帕，時(shí)不時(shí)便輕輕按一按那泛紅的眼角，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卻強(qiáng)忍著不肯訴說?！袄戏蛉舜叶髦厝缟剑鐭煛鐭煂?shí)在不知該如何報(bào)答。
”她微微垂著頭，露出一段雪白脆弱的脖頸，聲音帶著令人心碎的顫抖，
“只是……只是住在府中，看著表哥和表嫂……如煙心里實(shí)在不安，
總覺得……像個(gè)多余的人……”顧老夫人便會立刻心疼地?fù)ё∷?，一邊摩挲著她的背?/p>
一邊用眼刀子狠狠剜向坐在一旁、安靜喝茶的我：“我的兒，說什么傻話！
這府里誰敢說你是多余的？這里就是你的家！你安心住著！有些人，仗著有幾分銅臭，
就真當(dāng)自己是主子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柳如煙便會適時(shí)地抬起淚眼朦朧的臉，
飛快地、怯怯地瞥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驚懼和不安，
仿佛我是那隨時(shí)會撲上去撕咬她的洪水猛獸。她瑟縮著往顧老夫人懷里又靠了靠，
像只受驚的小兔子?！澳赣H……”她聲音更輕，帶著無助的顫抖，
“表嫂……表嫂她會不會不高興？如煙……如煙真的不想惹人厭……”“她敢！
”顧老夫人立刻拔高了聲調(diào)，目光如淬毒的針射向我，“沈氏！如煙是我請來的客人！
你若是敢給她半點(diǎn)臉色看，敢讓她受一絲委屈，別怪我這個(gè)做婆婆的不講情面！
”我放下茶盞，青瓷底磕在紫檀木小幾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迎著顧老夫人噴火的目光和柳如煙那看似驚恐、實(shí)則掩藏著一絲得意挑釁的眼神，
我緩緩站起身，唇角甚至勾起一絲堪稱溫和的淺笑。“母親言重了。”我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遍花廳，“表妹是母親的貴客，自然也是府里的貴客。妾身身為當(dāng)家主母，
豈有怠慢之理？”我的目光轉(zhuǎn)向柳如煙，那笑容加深了幾分，眼底卻無一絲暖意，
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表妹安心住著便是。缺什么短什么，盡管吩咐下人，
或者直接來告訴我。只是……”我話鋒微頓，目光在她那張楚楚可憐的臉上逡巡片刻，
語氣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表妹身子骨看起來著實(shí)單薄，這秋風(fēng)漸涼，
更需好生將養(yǎng)才是。無事，還是多在翠竹苑歇息為好。府中人多事雜，
若是不小心沖撞了表妹，倒顯得我們照顧不周了?！边@番話，看似關(guān)心，實(shí)則警告。
點(diǎn)明她“客人”的身份，提醒她安分待在翠竹苑，別四處亂竄生事。
柳如煙臉上的柔弱表情瞬間僵了一下，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陰霾，隨即被更濃的淚水覆蓋。
她咬著下唇，一副泫然欲泣、受了天大委屈卻不敢言的模樣，可憐巴巴地望向顧老夫人。
顧老夫人果然被激怒了，猛地一拍桌子：“沈知微！你什么意思？
你是說如煙在府里走動都不行了？你這是要軟禁她嗎？！”“母親誤會了?！蔽椅⑽⑶飞恚?/p>
姿態(tài)依舊恭謹(jǐn)，語氣卻寸步不讓，“妾身只是擔(dān)心表妹身子。況且，”我抬眼，
目光平靜地迎上顧老夫人，“將軍簽下的契約里，寫得清清楚楚，十年內(nèi)不得納妾。
表妹雖是客居，但畢竟待字閨中，又是將軍的表親，瓜田李下，總該避嫌一二。
這也是為了表妹的清譽(yù)著想，母親，您說是不是？”“契約”二字，如同緊箍咒，
瞬間勒緊了顧老夫人的喉嚨。她張著嘴，臉色漲紅，胸口劇烈起伏，卻一個(gè)字也反駁不出來。
那份染血的契約，是她兒子親手簽下的恥辱柱，也是懸在她頭頂?shù)睦麆Α?/p>
柳如煙的臉色徹底白了，比身上的月白衣裙還要慘白幾分。她死死攥著手中的帕子，
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祝眢w微微顫抖著，看向我的眼神，
第一次清晰地、毫不掩飾地透出了淬毒的恨意。我坦然回視，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
避嫌？清譽(yù)？柳如煙，好戲還在后頭。你和你那位好表哥精心策劃的“早產(chǎn)”大戲，
可千萬要……演得逼真些。柳如煙的到來，像一顆投入滾油的水珠，
瞬間引爆了將軍府壓抑已久的怨毒。顧老夫人和那位驕縱跋扈的小姑子顧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