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省檢察院技術(shù)科。冰冷的無影燈將操作臺照得一片慘白,如同手術(shù)臺。
一枚染血的鋼釘,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精密的顯微操作臺上。冰冷的金屬在強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扭曲的形態(tài)和凝固的血污如同猙獰的傷疤。
技術(shù)員戴著白手套,俯身在電子顯微鏡前。高倍鏡頭下,鋼釘表面被暴力磨損的痕跡、螺紋的每一個細小的溝壑、甚至金屬材料在淬火過程中形成的特殊晶體結(jié)構(gòu),都纖毫畢現(xiàn)地投射在旁邊的顯示屏上。冰冷的藍光映照著技術(shù)員毫無表情的臉。
“前端形態(tài):標準三棱錐形,錐角54.8度?!?/p>
“根部螺紋:左旋,單線螺紋,螺距1.0毫米,螺紋深度0.5毫米。”
“材質(zhì):65錳鋼,經(jīng)油淬火處理,洛氏硬度HRC58-62。”
“金相組織:回火馬氏體+少量殘余奧氏體,晶粒大小及分布特征,符合公安部警用被裝07式制式皮鞋鞋釘標準工藝圖譜?!?/p>
技術(shù)員的聲音平板、精準,如同機器播報,在寂靜的檢驗室內(nèi)回蕩。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精準地射向某個預(yù)設(shè)的標靶。
祁同偉站在一旁,同樣戴著白手套,身體站得筆直如松。他沉默地看著屏幕上那被放大到極致的、屬于警用裝備的冰冷細節(jié),眼神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寒潭。技術(shù)員每報出一個數(shù)據(jù),他眼底的寒光便凝聚一分。
“編號區(qū)域磨損嚴重,無法辨識原始編號?!奔夹g(shù)員最后補充了一句,直起身,摘下手套。
足夠了。祁同偉心中默念。螺紋的旋向、螺距、材質(zhì)、硬度、金相紋理……這些獨一無二的特征組合,就是這枚鋼釘無法磨滅的“基因密碼”。編號,不過是錦上添花,沒有它,鐵證依然是鐵證!
“謝謝?!逼钔瑐サ穆曇舻统炼逦?。他接過技術(shù)員遞來的、簽好字蓋好章的《物證檢驗報告》。薄薄的幾頁紙,此刻卻重逾千斤。
他拿著報告,轉(zhuǎn)身走出冰冷的技術(shù)科。走廊里光線依舊昏暗,腳步的回聲顯得格外清晰。
他沒有立刻回反瀆局辦公室,而是走到走廊盡頭一個相對僻靜的拐角,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十分。他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幾乎是秒接。那頭傳來一個略顯緊張、刻意壓低的聲音:“祁……祁檢?”
“是我?!逼钔瑐サ穆曇魤旱猛瑯雍艿停瑓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東西拿到了?”
“拿到了拿到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和后怕,“按您說的,繞開了他們后勤科長,直接找的老王頭……就是倉庫那個快退休的老保管員,塞……塞了點心意,他喝迷糊了才松口……”
“說重點?!逼钔瑐ゴ驍鄬Ψ?,語氣平靜無波。
“是是是!”對方一個激靈,連忙道,“報損單上是寫著報廢了十七雙,07式舊警鞋,沒錯!但老王頭說,那天實際拉走的車,只裝了十四雙!他當(dāng)時還嘀咕呢,數(shù)不對啊,但上面催得急,單子上又簽了字畫了押,他也就沒敢多問……后來聽說是后勤科李科長親自處理的……”
“三雙鞋?!逼钔瑐サ穆曇粼诳帐幍淖呃裙战琼懫?,冰冷得像淬了火的鐵,“去了哪里?”
手機那頭傳來一陣急促的、紙張被快速翻動的“沙沙”聲,仿佛能感受到對方的緊張和慌亂。“不……不知道啊祁檢!老王頭說他真不知道!他就是個看倉庫的!他……他讓我給您帶句話,說這事他爛肚子里了,求您千萬……”
“知道了?!逼钔瑐]等對方說完,直接掛斷了電話。他收起手機,目光投向走廊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三雙消失的警鞋,如同三只隱入黑暗的禿鷲,指向了更深處腐爛的巢穴。后勤科李科長……這個名字,他記下了。
他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法醫(yī)室的方向。那里,還有另一份等待他的、更為致命的報告。
……
半小時后,祁同偉拿著兩份報告——一份是技術(shù)科的《物證檢驗報告》,另一份是法醫(yī)室新鮮出爐的《尸體檢驗補充說明》,回到了反瀆局所在的樓層。
兩份報告,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靜靜地躺在他手中。
他沒有回自己的角落位置,而是徑直走向走廊盡頭那間掛著“局長辦公室”牌子的房間。門虛掩著,里面隱約傳來說話聲。
祁同偉在門口停下腳步,抬手,輕輕敲了三下。
“篤、篤、篤?!?/p>
門內(nèi)的說話聲戛然而止。片刻,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進?!?/p>
祁同偉推門而入。
反瀆局局長周正國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他約莫五十多歲,身材保持得很好,穿著熨帖的檢察制服,國字臉,濃眉,眼神銳利,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此刻,他眉頭微蹙,手里正拿著一份文件。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著的赫然是老張!老張低著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臉色灰敗,完全沒有了平日里的油滑和倦怠,整個人透著一股頹喪和不安。
看到祁同偉進來,周正國銳利的目光立刻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老張也猛地抬起頭,看到祁同偉和他手中的文件時,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復(fù)雜,有驚懼,有怨毒,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
“周局?!逼钔瑐ノ⑽㈩h首,聲音平靜。他無視了老張的目光,走到辦公桌前,將手中的兩份報告,穩(wěn)穩(wěn)地、并排放在周正國面前光潔的紅木桌面上。
周正國的目光掃過報告封面上的標題,眉頭蹙得更緊。他拿起那份《物證檢驗報告》,快速瀏覽著。當(dāng)他看到關(guān)于螺紋旋向、螺距、材質(zhì)硬度以及那最關(guān)鍵的金相紋理符合警用07式標準的結(jié)論時,他的臉色變得極其凝重。
放下第一份報告,他又拿起那份《尸體檢驗補充說明》。這份報告更薄,但內(nèi)容卻更為觸目驚心!
“……死者右小腿脛腓骨粉碎性骨折,骨折斷面呈斜行及螺旋形,符合巨大鈍性外力瞬間沖擊(如棍棒類鈍器猛力擊打)所致……”
“……在骨折斷端深處及周圍肌肉組織內(nèi),提取并檢驗出微量(粒徑小于0.1mm)的黑色顆粒狀異物,經(jīng)紅外光譜及熱裂解氣相色譜/質(zhì)譜聯(lián)用分析……”
“……該異物主要成分為:炭黑(N330型)、天然橡膠(NR)、丁苯橡膠(SBR)及少量硫化促進劑、防老劑等助劑殘留……”
“……其成分配比及微量特征助劑種類,與07式警用皮鞋鞋底主要橡膠配方高度吻合(匹配度>98%)……”
周正國捏著報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微微泛白。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最后那行關(guān)于“匹配度>98%”的結(jié)論上!冰冷的文字,卻描繪出一幅無比清晰的畫面:沉重的警用皮鞋鞋底,裹挾著巨大的力量,狠狠地、精準地踹在或者碾在受害者的腿上!以至于鞋底磨損脫落的橡膠顆粒,都深深地嵌進了斷裂的骨頭縫里!
這不是意外!這甚至不僅僅是毆打!這是蓄意的、極其殘忍的重傷害!而且,行兇者穿著警用皮鞋!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老張的頭垂得更低了,身體微微顫抖著。
周正國緩緩放下報告,抬起頭,目光如電,射向站在桌前的祁同偉。那眼神極其復(fù)雜,有震驚,有憤怒,但深處,也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和……顧慮。
他沉默了幾秒鐘,手指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敲擊著桌面那份報告的封面。最終,他的指尖,精準地落在了其中一份報告里,附帶的街道辦《情況說明》復(fù)印件上,那個潦草的簽名處——
**經(jīng)辦人:陳清泉**
“小祁,”周正國的聲音響起,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打破了死寂,“案子,辦得很扎實。證據(jù)鏈……很清晰。”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更加沉重,目光也變得更加銳利,仿佛要穿透祁同偉平靜的外表:“但是,就在一個小時前,省政法委梁群峰書記,親自給我打來了電話?!?/p>
“梁書記”三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辦公室里每一個人的心頭!老張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
周正國看著祁同偉,一字一頓,清晰地復(fù)述著電話內(nèi)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冰冷的重量:
“梁書記指示,城南舊改項目,是省里重點關(guān)注的民生工程,時間緊,任務(wù)重?;鶎痈刹吭谕七M過程中,難免會遇到阻力,工作方法上可能存在一些……急躁和不規(guī)范的地方。”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緊緊鎖住祁同偉的眼睛,加重了語氣:
“他要求我們,在依法辦案的同時,務(wù)必注意‘保護基層干部的工作積極性’,要‘客觀、全面、歷史地看待問題’,要‘維護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的大局’?!?/p>
“保護干部積極性”?
“客觀全面歷史地看待問題”?
“維護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的大局”?
每一句冠冕堂皇的官話背后,都裹挾著來自權(quán)力頂端的巨大壓力和冰冷的警告!這不僅僅是施壓,這幾乎是在為某些人劃定紅線,是在試圖用“大局”的名義,將血腥的暴力掩蓋在“工作急躁”的輕描淡寫之下!
老張猛地抬起頭,看向周正國,又看向祁同偉,灰敗的臉上竟然又泛起一絲病態(tài)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望!
周正國說完,不再開口,只是用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沉沉地注視著祁同偉。他在等待。等待這個背景神秘、手段凌厲的借調(diào)新人,面對來自漢東省政法委書記、梁璐父親梁群峰的直接壓力,會做出怎樣的反應(yīng)。
是退縮?是妥協(xié)?還是……
祁同偉靜靜地站著。他聽完周正國傳達的“梁書記指示”,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仿佛那些充滿威壓的話語只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
他甚至沒有去看周正國那審視的目光,也沒有理會老張那死灰復(fù)燃的期盼眼神。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周正國手指點著的那個名字上——“陳清泉”。然后,他的視線又落回到桌面上,那兩份冰冷的報告上。一份證明行兇者穿著警用皮鞋,一份證明受害者腿骨里嵌著警用皮鞋的橡膠顆粒。
保護干部積極性?
祁同偉緩緩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周正國那沉甸甸的、充滿壓力的視線。他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到極致、甚至帶著一絲譏誚的弧度。
他的聲音在壓抑的辦公室里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釘,狠狠釘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保護誰?”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桌上那兩張浸透著受害者血淚的報告,語氣陡然變得銳利如刀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質(zhì)問力量,撕裂了所有虛偽的官腔:
“保護打斷老百姓腿的積極性?”
“轟——!”
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又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保護干部積極性”這面冠冕堂皇的旗幟上!
周正國瞳孔猛地一縮!敲擊桌面的手指瞬間僵住!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銳利鋒芒和冰冷譏誚!他萬萬沒想到,祁同偉竟然敢如此直接、如此強硬、如此不留情面地,撕開那層“大局”的遮羞布,將血淋淋的真相和赤裸裸的質(zhì)問,直接甩了出來!
老張更是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剛剛泛起的那一絲希望瞬間被擊得粉碎!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祁同偉,仿佛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這樣跟局長說話?!他怎么敢這樣……直接頂撞梁書記的“指示”?!
辦公室里的空氣徹底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銀。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祁同偉不再說話。他只是平靜地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目光毫不退讓地與周正國對視著。那平靜的目光下,是兩世為人的恨意凝聚成的、寧折不彎的脊梁!是洞悉一切權(quán)力游戲后,依舊選擇直面黑暗的孤勇!
他不需要回答周正國的問題。他的質(zhì)問,本身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