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監(jiān)第七次將那個印著公司Logo的馬克杯狠狠砸在會議桌上時,
濺起的深褐色咖啡液混著廉價奶沫,正以一種近乎嘲諷的慢鏡頭,
緩緩爬上投影幕布里那根象征季度業(yè)績的、斷崖式下跌的紅色折線。那抹刺目的紅,
像一道新鮮淌血的傷口,無聲地宣告著整個項目組的死刑。
頭頂中央空調(diào)發(fā)出老式顯像管電視機瀕死前的嗡鳴,單調(diào)、沉悶,
敲打著每個人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
徐小南感覺自己的視野邊緣開始不受控制地閃爍起細密的雪花點,
視網(wǎng)膜仿佛接觸不良的信號接收器。
在由冰冷KPI、轉(zhuǎn)化率、用戶流失數(shù)據(jù)編織成的巨大“死亡代碼”矩陣里,
、混合著有機物焦糊與無機物冰冷的刺鼻氣味——與樓下茶水間那臺年久失修的廉價咖啡機,
此刻正飄散出的、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如出一轍?!靶⌒??你……臉色好差。
”鄰座同事的聲音像是隔著厚厚的棉絮,又像是信號極差的越洋電話,斷斷續(xù)續(xù),失真變形。
徐小南想開口,想說自己已經(jīng)連續(xù)通宵改了二十七版方案,
喉嚨里卻像塞滿了干燥的沙礫和生銹的齒輪,只擠出幾聲嘶啞、無意義的“嗬…嗬…”聲。
他試圖抬手去夠桌上的水杯,指尖卻傳來一陣麻痹般的虛脫感。就在此刻,
地板毫無征兆地劇烈震動起來!不是地震,更像是某種沉重巨物被粗暴挪動產(chǎn)生的沖擊波。
在墻角那個被遺忘的、沾著深褐色陳舊茶漬的廢棄快遞紙箱邊緣,
徐小南瞥見了自己模糊的倒影。油亮、光滑的棕紅色背甲,
在慘白的日光燈下泛著無機質(zhì)的冷光,六只結(jié)構精密的復眼,如同微型監(jiān)控探頭,
正倒映著窗外“虹橋物流分揀中心”巨型LED屏幕幽冷、跳躍的綠色光流。
視野里最后殘存的、屬于“徐小南”的人類記憶碎片。
十年廣告人生涯積攢下的創(chuàng)意、焦慮、熬夜的肝疼和無數(shù)次被斃稿的挫敗,
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按下了“快進刪除鍵”,飛速地褪色、消融、化為虛無。
意識沉入黑暗前,唯一清晰烙印下來的,
是三天前在絕望中向總監(jiān)力薦這個“打敗性”方案時,
自己那句帶著孤注一擲激情的口號:“總監(jiān)!品牌要活下去,就得像蟑螂一樣頑強!打不死,
滅不絕,在縫隙里也能野蠻生長!”此刻,這句曾讓他自鳴得意的“金句”,
化作世間最辛辣、最刻薄的諷刺,變成一根燒紅的鋼針,
狠狠扎進他那名為“心臟”的虛無之地。
“嗡——” 新生的、極度敏感的觸角驟然接收到信息爆炸的洪流!左邊三米處,
是發(fā)往成都的麻辣火鍋底料,那霸道、嗆鼻、仿佛能點燃空氣的復合香料分子;右邊兩米,
是漏糖黃桃罐頭散發(fā)出的、甜膩到發(fā)齁、粘稠如膠水的腐爛果香;冷庫方向,
鮮三文魚在低溫下緩慢釋放出的、混合著海水咸腥與脂肪氧化的微妙氣息……這些氣味信號,
竟莫名地與記憶中總監(jiān)用那支派克金筆在否決文件上簽字時,
筆尖劃過A4銅版紙發(fā)出的“沙沙”聲,產(chǎn)生了詭異而強烈的通感。那聲音,
曾是懸在每個廣告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此刻卻成了嗅覺神經(jīng)末梢的刺痛。“嘿!
手腳麻利點!京爺?shù)呢?,趕緊裝車!”一個粗嘎的吼聲炸響。
穿著油膩工裝褲的工人粗魯?shù)匕崞饘懼熬钡陌咨菽叵洹?/p>
箱體冰冷的觸感透過甲殼傳來,一個激靈瞬間貫穿徐小南,
這只新生美洲大蠊的神經(jīng)索:此地不宜久留!這里是物流中心冷庫區(qū),
對一只暴露在外的蟑螂而言,無異于死亡陷阱!冷庫沉重的鐵門在液壓裝置推動下,
發(fā)出沉悶如巨獸嘆息的“轟隆”巨響,即將關閉!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迷茫,
徐小南下意識地抖了抖背后那對新生的、尚且陌生、帶著濕漉漉粘液的半透明翅膀,
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精準地彈射出去,
一頭扎進旁邊貨物條形碼投射在水泥地上的、一道狹窄卻足以藏身的陰影縫隙里。
這迅捷到超越人類視覺捕捉極限的閃避動作,讓他恍惚間想起前世在提案會上,
總能在客戶暴怒拍桌、咖啡杯飛起前的0.3秒,精準而優(yōu)雅地按下F5鍵,
切換PPT保命的“絕技”。還好,成功了!他成功逃上了這輛北上的冷鏈貨車!
車輪碾過減速帶帶來的顛簸感,透過泡沫箱傳遞到他的六足。
黑暗、寒冷、混雜著冰鮮海產(chǎn)和速凍食品的復雜氣味包裹著他。未曾想,這生死關頭的一躍,
竟意外地開啟了他荒誕離奇的“北漂蟑生”。北京的盛夏,
如同一臺巨大無比、永不關機的工業(yè)烤箱。
當徐小南終于從悶熱、散發(fā)著聚苯乙烯異味的泡沫箱里艱難鉆出時,撲面而來的干燥空氣,
瞬間像無數(shù)細小的砂紙,瘋狂地摩擦著他新生的、還帶著南方水汽濕潤感的甲殼邊緣。
那是一種尖銳、持續(xù)的刺痛感,提醒著他環(huán)境巨變的殘酷。角落里,他剛剛蛻下的那層舊殼,
閃著廉價金屬亮片般脆弱而虛假的光澤。這場景,多像他前世那些廣告同行們,
在無數(shù)次方案被斃后,
學會用“賦能”、“沉淀”、“打通閉環(huán)”、“構建生態(tài)”這類空洞華麗、閃閃發(fā)光的詞藻,
來包裝蒼白無力創(chuàng)意的狼狽模樣。一種帶著自嘲的黑色幽默感,油然而生。他藏身的據(jù)點,
是一間位于老舊居民樓頂層、面積僅32平米的合租屋廚房。這里,簡直是蟑螂的“天堂”。
及永遠彌漫著的、由剩飯餿味、油煙味、廉價洗滌劑和若有若無的霉味混合而成的復雜氣息,
構成了一個龐大而豐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徐小南很快適應了這里,并憑借著體型和智慧,
殘留的人類意識,在靠近暖氣管的墻角,
用阿川那個合租的年輕主播掉落的、帶著油膩頭皮屑的頭發(fā)和撕碎的信用卡賬單紙屑,
搭建起一個小小的、相對干燥安全的育嬰室。那些纏繞的發(fā)絲,仿佛一卷卷微型磁帶,
忠實地記錄著主人熬夜直播時攝入的過量咖啡因和無處排遣的焦慮。
廚房布滿厚重油污的玻璃窗,在特定光線下,會形成扭曲怪誕的抽象花紋。
透過這面“哈哈鏡”,徐小南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阿川,
一個身形瘦削、頭發(fā)蓬亂、穿著洗得發(fā)白的T恤的年輕人。
他正對著架在自拍桿上的手機屏幕,唾沫橫飛地進行直播,
夸張到失真的美顏濾鏡將他臉上真實的青春痘、毛孔粗大和熬夜的憔悴,統(tǒng)統(tǒng)磨平,
呈現(xiàn)出一種光滑、平整卻毫無生氣的“月球表面”質(zhì)感?!袄翔F們!
今天挑戰(zhàn)最地道的老北京炸醬面!雙擊666走一波!禮物刷起來!
榜一大哥想看主播一口悶?安排!”阿川的聲音亢奮得有些失真,
被老舊抽油煙機發(fā)出的、如同拖拉機般的轟鳴聲粗暴地切割、吞噬。
徐小南細長、靈敏的觸須微微顫動,捕捉到空氣中一絲微弱的信息素,混雜著汗味、泡面味,
以及一絲淡淡的失落。他的視線聚焦在阿川左手無名指根部,
那里有一圈淺淺的、皮膚顏色略顯蒼白的印痕,形狀和大小,
與前天在樓道里偶遇的、前臺小妹手上那枚閃亮的廉價銀環(huán),驚人地一致。“最新研究表明,
南方入侵物種美洲大蠊,在北方干燥環(huán)境下的自然存活率不足1%,
其外骨骼極易因失水而脆裂,喪失防護能力……”電視機里突然插播的科普節(jié)目,
主持人冰冷、毫無感情的解說詞,像一把小錘子敲在徐小南新生的甲殼上。話音未落,
就被阿川煩躁地一腳踢翻腳邊空啤酒瓶的刺耳碎裂聲打斷!“哐當!”玻璃碎片四濺。
徐小南瞬間縮回微波爐后方的通風口陰影里,動作快如閃電。就在縮回的剎那,
他敏感的觸角末端,掃過阿川因動作過大而掉落在地的一個白色小藥盒。借著窗外微弱的光,
捉到藥盒說明書上印著的幾個字:“氟西汀”、“適應癥:抑郁癥”……這間逼仄的合租房,
成了徐小南和無數(shù)北方小蠊的生存據(jù)點。它們體型嬌小,動作迅捷,
在油膩的戰(zhàn)場上游刃有余。而徐小南這只“南方巨無霸”意外闖入,
憑借體型和殘留的“智慧”,竟隱隱成了這片領地的“扛把子”,至少,
他占據(jù)的暖氣管角落是相對干燥安全的“黃金地段”。每次阿川對著鏡頭,
擠出那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練習、卻依舊透著生硬和疲憊的程式化假笑,
推銷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功效的保健品或零食時,
張印著“薛定諤方程”和“量子糾纏”圖示的海報后面——那張海報是阿川大學時代的遺存,
與這油膩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徐小南用復眼冰冷的精度,如同前世分析市場數(shù)據(jù)報表一樣,
掃描著手機屏幕上滾動的數(shù)據(jù)流:觀看人數(shù)增長曲線越來越平緩,
點贊的紅心出現(xiàn)得越來越稀疏,生硬的廣告口播插入得突兀而尷尬,
如同那些難纏的甲方客戶在最終方案評審會上,
強行塞進來的、毫無邏輯卻又必須執(zhí)行的第十八條修改意見。
阿川顯然被這無形的、名為“流量”和“生存”的壓力逼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從未試圖認真清理過這屋子里泛濫的蟑螂,頂多是煩躁時踩死幾只靠近的倒霉鬼?;蛟S,
該慶幸北方的蟑螂普遍體型嬌小,視覺沖擊力有限?徐小南偶爾會陰暗地這樣想。
一個暴雨傾盆、雷聲轟鳴的深夜,徐小南在路由器狹小悶熱的縫隙里散熱,
窺見了阿川手機屏幕上的搜索記錄,
那驚世駭俗的搜索詞條讓他幾乎要笑斷了自己敏感的觸角:“如何讓蟑螂幫忙搞直播???
面還跟著幾個更離譜的聯(lián)想詞:“馴化蟑螂教程”、“昆蟲通靈術”、“蟑螂能聽懂人話嗎?
”這荒唐到極點的念頭,簡直是對他殘留人類智商的最大侮辱!然而,就在下一秒,
他的復眼掃過阿川點開的手機銀行APP界面——屏幕上那觸目驚心的鮮紅赤字數(shù)字,
以及下方密密麻麻的待還款賬單列表,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擊穿了他所有的嘲弄。
那絕望的紅色,與他生前被信用卡賬單、房租催繳通知支配的、深入骨髓的恐懼,何其相似!
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我們,一個在鏡頭前強顏歡笑的主播,
一只在陰影里茍且偷生的蟑螂,本質(zhì)上,都只是這座龐大、冰冷、高效運轉(zhuǎn)的都市機器里,
兩個苦苦掙扎、隨時可能被當作廢料清除掉的、微不足道的零件罷了。反正都在上班了,
不是說瘋就瘋啊。當他第七次像個提線木偶般,
在深夜里機械地回放那場徹底失敗的“爆漿芝士雞排挑戰(zhàn)”錄像芝士凝固得像橡膠,
雞排又柴又硬,直播效果慘不忍睹時,一個冰冷的領悟如同冰錐刺入徐小南的意識:我們,
都被困在了同一個名為“數(shù)據(jù)”的牢籠里。阿川在聚光燈下,
竭力扮演著一個“活著”的、充滿活力的角色,
販賣著虛假的快樂和并不存在的美味;而自己,則在骯臟的角落里,
卑微地執(zhí)行著“求生”的本能。唯一的區(qū)別在于表演的舞臺和觀眾。既然命運已成定局,
房東對“室友”的存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免去了房租的重壓,
甚至還能“享用”他“慷慨”遺落的免費食物殘渣……那還掙扎什么呢?躺平吧,
像其他蟑螂一樣,遵循著最原始的本能活下去。
時光在凝固的油污、堆積的外賣殘渣和路由器永不疲倦的嗡鳴聲中,悄然滑入深秋。
空氣變得清冷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細小的刀片刮過外骨骼。
阿川對著電腦桌上那碗早已涼透、凝結(jié)著白色油脂、散發(fā)出酸敗氣味的螺螄粉發(fā)呆,
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徐小南則愜意地潛伏在鍵盤縫隙深處,
啃食著他掉落在里面的一小截發(fā)酵得恰到好處、酸脆開胃的酸筍。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