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仙草化形劫黛玉是山崖上背對石頭生長的降珠仙草,不知為她遮風擋雷的是身后頑石。
寶玉日日來崖頂飲酒澆灌她:“好香的仙草!”化形前夜天雷驟至,
頑石裂開縫隙將靈氣渡給她:“快走……”黛玉在寶玉懷中蘇醒時,
他袖口還沾著酒香:“我守你三百年了?!彼龔拇藵M心滿眼都是溫柔仙人。
卻不知崖頂焦黑的巨石替她扛了最后一道天雷,在雷火中蜷縮成石猴模樣。
——后來大觀園初見,齊天大圣的金箍棒忽然指向黛玉:“你身上…怎會有俺老石頭的靈氣?
”2 頑石護仙草三萬六千五百年的風吹過天西絕壁,將裸露的巖骨打磨得光滑冷硬,
如同沉默的巨獸脊梁,直刺向蒼青色的、凝固了似的天穹。此處極高,云海只在腳下翻涌,
罡風日夜不息,帶著刺骨的寒意與尖嘯,一遍遍刮過巖面。時間在這里仿佛失去了刻度,
唯有風蝕的痕跡和偶爾掠過的孤鳥,證明著光陰并非全然停滯。就在這絕壁頂端,
一處背風的微凹石隙里,生命以最倔強的姿態(tài)存在著。那是一株草。
莖稈纖細得仿佛隨時會被罡風吹折,卻蘊藏著驚人的柔韌,
深深扎進巖石一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裂縫中。三片狹長的葉子,
邊緣帶著天然的銀絲卷紋,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青碧色,溫潤得不似凡間草木。葉心處,
一點瑩白的光暈,如星子沉落,隨著它極其緩慢的吐納呼吸,明滅不定。
這便是三界難尋的降珠仙草。它生得奇特,并非向著陽光雨露舒展,而是微微傾斜著,
以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姿態(tài),背對著它扎根的那塊巨大山巖生長。它的葉子,
永遠只朝著絕壁之外,那片空茫的云海和偶爾露出的、遙遠而模糊的下界輪廓。
它看不見身后,也從不試圖去看。它的身后,便是那塊巨巖。它并非絕壁本身的一部分,
更像是一塊自太古洪荒便墜落于此的頑石,億萬年來與這山崖融為一體,沉默地聳立著,
承受著天地間最酷烈的風霜雨雪。石質(zhì)粗糲,色澤是一種沉郁的玄黑,
表面布滿了無數(shù)風刀霜劍留下的深刻疤痕,以及歲月沉積的、難以名狀的暗色苔痕。
它沉默得像一個亙古的謎團,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從中透出,唯有那份厚重與堅韌,
無言地對抗著永恒的時間與虛空。它的棱角,恰恰為身前那株脆弱又倔強的仙草,
擋去了大部分最酷烈、最致命的罡風。風撞擊在巖石上,發(fā)出沉悶如雷的嗚咽,卷向別處。
降珠仙草對此渾然不覺。它的感知微弱而純粹,
僅能感受到那幾乎要將它連根拔起的可怕力量,在觸及它葉尖的前一瞬,
驟然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撞散、削弱,只留下一些可以承受的余波,讓它纖細的莖葉劇烈搖曳,
卻不至于傾覆。它不知道這庇護從何而來。它小小的意識里,只有無休無止的風聲,
和扎根巖縫汲取那一點點微薄靈氣的艱難。絕壁之巔,并非總是死寂。每隔一段時日,
那足以撕裂神魂的罡風會稍稍平息片刻,一種奇異的寧靜便會籠罩此地。這時,
另一個存在便會準時出現(xiàn)。云氣無聲地分開,
一個身影翩然落在仙草前方不遠處的平坦巖面上。他穿著廣袖流云的素白仙袍,
衣袂在殘留的高空微風中輕輕拂動,不染一絲塵埃。墨黑的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松松挽著,
幾縷發(fā)絲垂落頰邊,襯得那張臉愈發(fā)清俊出塵,眉目溫潤如蘊著春山秋水,
卻又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近乎透明的倦怠與愁緒。
正是那以多愁善感聞名三界的神瑛侍者——賈寶玉。
他手中提著一個通體瑩白、觸手生溫的玉壺,壺口氤氳著淡淡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異香。
他看也不看身后沉默的巨石和那株背對著他的仙草,目光只投向遠方翻涌不息的云海,
眉宇間籠著化不開的輕愁?!斑@天地……好生寂寥。”他低低嘆息一聲,聲音清越,
卻帶著濃重的落寞。他徑直走到那塊為仙草擋風的巨石旁,極其自然地倚靠上去,
仿佛那是他專屬的憑幾。巨石冰冷粗糙,與他華美的仙袍形成刺目的對比,他卻渾不在意。
拔開玉壺的塞子,一股比方才濃郁百倍的醇冽酒香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高空的清冷氣息。
寶玉仰頭,對著壺嘴便是一陣痛飲。清亮的瓊漿玉液順著他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流淌,
有些濺落在他的衣襟上,有些則滴落在他身下冰冷黝黑的巖石表面,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幾滴酒液,甚至飛濺到了離他最近的那片降珠仙草青碧的葉子上?!班牛俊睂氂袼朴兴?,
醉眼朦朧地微微側(cè)頭,目光終于落在那株纖細的草上。
他混沌的思緒被那一點青碧和葉心的瑩光吸引,帶著七八分醉意,
含混地贊道:“好…好一株仙草!竟生在這等孤絕之地…有趣,有趣!”他伸出手指,
帶著酒意,指尖微微顫抖,似乎想去觸碰那草葉,卻又在半途停住,只是虛虛地懸在那里。
更多的酒,隨著他手臂無意識的晃動和醉后不穩(wěn)的姿態(tài),從他手中的玉壺口淋漓灑出。
這一次,不再是零星的幾滴,而是小股小股,帶著溫熱的、飽含著濃郁仙靈之氣的瓊漿,
不偏不倚,正澆灌在降珠仙草那幾片背對著他、朝向虛空的葉片和根部的石縫上!轟!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伴隨著霸道而精純的仙靈之氣,瞬間沖入降珠仙草本能的感知之中!
這暖流如此洶涌、如此醉人,與它平日艱難汲取的那點稀薄靈氣截然不同,
帶著一種令人神魂顛倒的迷離力量。它纖細的草莖猛地一顫,
三片葉子如同被燙到般劇烈地抖動起來,那葉心的瑩白光暈驟然明亮,隨即又像喝醉了酒般,
光暈開始不規(guī)律地暈染、擴散,透出一種迷蒙的粉意。
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巨大沖擊和奇異舒適的感覺,淹沒了它微弱的意識。
像久旱龜裂的大地突逢甘霖,但這甘霖又過于猛烈,帶著灼人的熱度。
它本能地想要汲取這沛然的能量,卻又被這能量中蘊含的迷醉之力沖擊得暈頭轉(zhuǎn)向。
意識像是沉入了溫熱的蜜糖,粘稠、甜蜜,卻又混沌不清。它所有的感知,
都被這身前潑灑而來的、帶著醉人酒香的暖流所充斥、所占據(jù)。
身后那沉默巨石的冰冷觸感和無言的庇護,在這強烈的感官風暴面前,
被徹底地、干干凈凈地淹沒了,遺忘在了意識的最深處,仿佛從未存在過。
它看不見身后巨石被酒液淋濕的地方,那沉郁的黑色似乎更幽深了一分。它更不會知道,
當寶玉帶著醉意倚靠上去,身體重心壓著那巨石時,巨石內(nèi)部,
某個極其深邃、極其沉寂的所在,那億萬年來如同死亡般凝固的核心,極其極其微弱地,
極其極其緩慢地,震動了一下。像一顆被強行按入深水的心臟,在沉重的水壓下,
不甘地搏動了微不可察的一記。旋即,又被無邊的黑暗和石質(zhì)的冰冷徹底封存。沒有光,
沒有聲音,只有永恒的、幾乎等同于虛無的沉寂。寶玉對此毫無所覺。
他只覺得這仙草被酒澆灌后,葉心那點光暈暈染開的樣子,
竟有幾分像他思念中某個模糊的、帶著淚痕的笑靨。
這朦朧的聯(lián)想觸動了他心中那根多愁善感的弦,他望著仙草,眼神愈發(fā)迷離溫柔,
帶著一種近乎癡態(tài)的憐惜。“好草兒…莫怕…我…我常來看你…”他醉語呢喃,
聲音輕飄飄地散在風里。又飲了一大口酒,更多的瓊漿傾瀉而下,
將降珠仙草那小小的根基徹底浸泡在溫熱醉人的仙釀之中。日升月落,云卷云舒。
寶玉成了這天西絕壁的??汀K锌烤奘纳碛?,他傾倒玉壺的動作,
他帶著酒意的嘆息與偶爾的溫柔醉語,還有那一次次淋下的、帶著迷醉仙力的瓊漿玉液,
構(gòu)成了降珠仙草感知中唯一清晰、唯一具有強烈意義的“外界”。
在寶玉一次次醉醺醺的澆灌下,降珠仙草吸收著那精純卻又醉人的仙靈之力,
以一種遠超自然規(guī)律的速度生長著。它莖稈愈發(fā)挺拔瑩潤,
葉片的青碧色濃得仿佛要滴出水來,邊緣的銀絲卷紋流動著月華般的光澤。
葉心那點瑩白光暈,在醉意與靈力雙重滋養(yǎng)下,膨脹、凝聚,
漸漸化作一顆渾圓剔透、只有指尖大小的光珠,如同凝固的露滴,又似沉睡的眼眸,
靜靜懸浮在葉心上方寸許,散發(fā)出柔和而迷蒙的光暈。這光暈不再是純粹的白,
而是染上了一層薄薄的、如夢似幻的淺粉色。
這便是它即將化形的征兆——降珠仙草本體精華所凝的“絳珠”。每一次寶玉離去,
醉意帶來的迷蒙暖流漸漸消退后,
仙草意識深處會浮現(xiàn)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空虛和疑惑。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那醉意遮蔽了。但這點微瀾,
總在下一次寶玉提著酒壺出現(xiàn)、那溫熱的瓊漿再次淋下時,
被更洶涌的迷醉感徹底沖散、覆蓋。它小小的世界里,
只剩下那個白衣勝雪、愁緒縈懷、袖染酒香的仙人身影。他倚靠巨石的動作,在它感知中,
也變成了守護的姿態(tài)。那巨石,不過是仙人憑倚的一件死物罷了。寶玉對此渾然不知。
他只覺得這草兒愈發(fā)靈秀可愛,那葉心凝結(jié)的光珠,總讓他想起某些模糊而遙遠的淚光,
引得他心中愁緒更濃,酒也飲得更多。他醉眼朦朧地凝視著仙草,
有時會絮絮叨叨地說些連自己也不甚明白的癡話,關(guān)于太虛幻境的薄命司,
關(guān)于塵世未了的孽債,關(guān)于那些如云煙般聚散無常的悲歡?!安輧喊〔輧骸阏f這情之一字,
究竟是甜是苦?為何…為何總讓人如癡如醉,又…又肝腸寸斷?”他對著仙草傾吐,
又仰頭灌下一大口酒,酒液順著脖頸滑落,打濕了衣襟,也再次淋在仙草葉上,
激起它體內(nèi)仙靈之氣與迷醉感新一輪的翻涌。絳珠的光暈,那層淺粉愈發(fā)明顯,
流轉(zhuǎn)間帶上了幾分宿命般的凄迷。這日,寶玉又醉得狠了。他靠在冰冷的巨石上,
身體大半重量都壓了上去,玉壺傾倒在一邊,壺口流出的不再是瓊漿,
而是他翻江倒海的嘔吐物——混雜著濃郁酒氣的穢物,帶著刺鼻的酸腐,
劈頭蓋臉地淋在降珠仙草那青翠欲滴的葉片和葉心懸浮的絳珠之上!
“呃…苦…好苦…”寶玉痛苦地呻吟著,意識模糊,只覺天地旋轉(zhuǎn)。轟——!
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惡心、眩暈和劇烈的灼痛感,如同萬根毒針,
瞬間刺穿了降珠仙草微弱的意識!
那穢物中蘊含的污濁酒氣、酸腐與仙人體內(nèi)郁結(jié)的愁苦怨念,混合成一種劇毒的腐蝕力量,
瘋狂地侵蝕著它純凈的仙靈本體!葉片的青碧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
邊緣甚至開始卷曲焦枯!葉心那顆剛剛凝聚不久的絳珠,光暈劇烈地明滅閃爍,
純凈的瑩白和淺粉被一層污濁的灰黑之氣纏繞、侵染,光珠本身也顫抖著,
仿佛隨時會崩裂潰散!“啊——!
”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瀕死的痛苦尖嘯在仙草意識深處炸開!
它從未感受過如此可怕的沖擊,如此徹底的毀滅性力量!
那一直滋養(yǎng)它、讓它迷醉的“恩澤”,此刻露出了猙獰的、足以致命的獠牙!
它纖細的莖稈瘋狂地扭動、抽搐,如同垂死的掙扎,想要擺脫這滅頂?shù)奈鄯x,
卻根本無力抵抗。就在這生死一瞬的劇痛與污穢侵蝕中,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力量,
猛地從它扎根的巖縫深處,從它身后那塊沉默的巨石內(nèi)部,轟然爆發(fā)!嗡——!
一股難以形容的、帶著大地般厚重與灼熱的暖流,磅礴而純粹,
毫無保留地、決絕地沖入降珠仙草瀕臨崩潰的根系!這股力量是如此雄渾,如此灼燙,
帶著一種焚盡一切污穢的、近乎暴烈的意志!它像一道金色的熔巖洪流,瞬間席卷仙草全身,
所過之處,那污穢的灰黑之氣如同冰雪遇陽,發(fā)出“嗤嗤”的哀鳴,
被強行剝離、煉化、驅(qū)逐!劇痛被這股灼熱的洪流強行壓制、撫平,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涅槃般的、被強行灌注生機的膨脹感!那瀕臨潰散的絳珠,
在這股純粹浩瀚的土石本源之力灌注下,不僅瞬間穩(wěn)固下來,體積更是猛地膨脹了一圈,
光芒由黯淡的灰敗驟然轉(zhuǎn)為熾烈的金紅!一股難以言喻的、沛然的生機混合著石質(zhì)的厚重感,
從絳珠中洶涌而出!仙草被這突如其來的、過于強大的力量沖擊得暫時失去了所有意識,
陷入一種懵懂而僵滯的狀態(tài)。只有那葉心懸浮的絳珠,金紅光華流轉(zhuǎn),
如同被強行點燃的生命之火,無聲地宣告著某種庇護的代價。巨石內(nèi)部,
那億萬年死寂的核心深處,仿佛響起了一聲無聲的、痛苦的咆哮。傳遞出這股本源之力后,
巨石表面那沉郁的玄黑色澤,似乎肉眼可見地黯淡、灰敗了幾分。
一道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裂痕,如同一條死寂的灰色蜈蚣,
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巨石靠近仙草根部的側(cè)面,蔓延了寸許之長。它付出了代價,沉重的代價。
而這一切,陷入僵滯的仙草,以及醉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寶玉,都無從知曉。
……時間無聲流淌。自那次污穢澆灌的劇變之后,降珠仙草葉心的絳珠光華內(nèi)斂,
金紅之色沉淀下去,化為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凝實的赤金色,體積也穩(wěn)定下來。
它不再輕易搖曳,整株草透出一種沉靜的、內(nèi)蘊鋒芒的厚重感。寶玉依舊常來,倚石飲酒,
傾倒瓊漿。仙草依舊吸收著那帶著迷醉仙力的滋養(yǎng),
絳珠的光暈在迷蒙的淺粉與沉靜的赤金之間微妙地變幻,
意識也在醉意的迷蒙與巨石本源帶來的沉靜之間搖擺、掙扎,那份源自根系的疑惑與空虛感,
在醉意稍退時,變得愈發(fā)清晰、頑固,如同深埋心底的一根刺。化形之期,近了。
天西絕壁之上,萬年不變的罡風仿佛也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變得異常狂暴。
厚重的鉛云不知何時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沉甸甸地壓在絕壁頂端,低得仿佛觸手可及。
云層深處,沉悶的雷聲如同遠古巨獸在深淵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發(fā)出壓抑而充滿毀滅意味的低吼。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鉛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
無數(shù)細小的、肉眼可見的青色電蛇在濃云縫隙間瘋狂竄動,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滋滋”聲,
將整片絕域映照得一片慘青。天地之威,在此刻顯露出它無情而暴戾的面孔。
降珠仙草從未感受過如此可怕的威壓!那沉重的天威如同無形的巨山,
直接碾壓在它脆弱的靈識之上。葉心那顆沉靜的絳珠,此刻光芒大放,
赤金色的光華流轉(zhuǎn)到了極致,卻依舊無法驅(qū)散那源于生命本源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它纖細的莖稈繃得筆直,三片葉子因極致的恐懼而劇烈顫抖,如同狂風中的殘燭。
它所有的靈覺都在瘋狂尖叫:毀滅!徹底的毀滅即將降臨!
它汲取了寶玉無數(shù)醉人瓊漿和巨石浩瀚本源才凝聚的力量,在這煌煌天威面前,
渺小得如同塵埃!“轟咔——!??!”第一道劫雷終于撕裂了厚重的鉛云!
那并非尋常的閃電,而是一道刺目欲目的、直徑足有水桶粗細的慘白色光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