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后,小吃店里的阿珍成了自言自語的怪人。>她對著包子說話,對著空氣比劃,
沒人再聽懂她的語言。>直到那個暴雨夜,她突然拽住我的校服:“餡兒是黑的!
”>第二天小吃店被查封,老板用病豬肉做包子十年。>阿珍消失了,
只留下窗臺上發(fā)霉的包子。>十年后我翻開舊日記,
才看懂她當年的唇語——>“他們在餡里摻了哭聲。”---我升上高中后,
回家的路變得漫長,像一條被無形之手抻長的舊皮筋。那家開在街角、門臉油膩的小吃店,
如同被遺忘在時間角落的標本,
依然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混合著劣質油脂、蒸籠水汽和一點點廉價香料的味道。只是,
店堂里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身影,阿珍,變得模糊而遙遠了。她還在,
卻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偶爾,我會在放學后拐進去,要一份最便宜的拌粉。
店里陳設依舊:油膩膩的塑料桌椅,墻上糊著發(fā)黃的舊報紙,角落里堆著沾滿污垢的空籮筐。
空氣粘稠得能攥出水。食客大多是些穿著工裝、神色疲憊的男人,他們埋頭吞咽,
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心。阿珍總是坐在最角落那張搖搖晃晃的長條凳上。
那凳子似乎也認了主,只有她坐上去時才發(fā)出那種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她佝僂著背,
像一枚被時光壓彎的舊釘子,牢牢地釘在那里。她面前的桌上,
有時放著一個冷掉的、表皮微微塌陷的素菜包子,有時則空空如也。無論有沒有包子,
她的嘴唇都在不停地翕動,無聲地、快速地開合,
仿佛在進行一場永無止境的、只有她自己才懂得的默誦。
她的念叨早已不是當年那種帶著點家長里短煙火氣的絮叨。
那些曾經(jīng)能被街坊鄰里捕捉到一鱗半爪、進而引發(fā)一陣哄笑或嘆息的話語,
如今已徹底坍縮成一片混沌的、毫無邏輯的囈語星云。音節(jié)破碎,詞句斷裂,前言不搭后語。
沒有人再試圖去傾聽,更遑論理解。她成了一個純粹的背景噪音源,
一個會呼吸的、制造輕微干擾的舊家具。食客們匆匆扒完碗里的食物,眼角余光掃過她時,
帶著一種混合著厭煩、憐憫和徹底疏離的漠然,仿佛她與墻上那片頑固的油污毫無區(qū)別,
都是這破敗小店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她的世界,那由喃喃自語編織成的世界,
與這個充斥著咀嚼聲、碗筷碰撞聲和粗聲大氣聊天聲的現(xiàn)實,徹底脫了節(jié)。她的念叨,
成了一種無人能解的密碼,懸浮在油膩的空氣里,與任何人、任何事都無關。
她的眼神也變了,不再是渾濁中偶爾閃過一點微光的池塘,
而成了兩口徹底枯竭的、布滿灰塵的深井。目光散漫地越過攢動的人頭,越過油膩的桌面,
投向某個只有她才能看見的虛空深處,空洞得讓人心悸。有一次,我端著拌粉,
鬼使神差地在她斜對面那張沒人的桌子坐下。離得近了,
她身上那股混合了汗味、塵土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草藥的氣息更濃烈了些。
她正對著桌上那個冷硬的素菜包子,全神貫注,如同面對一件稀世珍寶。
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速度快得驚人,瘦骨嶙峋的手指在布滿油污的桌面上神經(jīng)質地劃動,
像是在描摹某種神秘的圖案,
又像是在與那個沉默的包子進行著一場外人無從介入的激烈辯論。我豎起耳朵,屏住呼吸,
努力從那片密集而含混的聲浪里打撈幾個清晰的詞語。
“……黑的……”一個渾濁的音節(jié)擠了出來?!啊嗟摹本o接著是另一個,
帶著一種深刻的、幾乎能嘗到的澀意?!啊瓑骸瓑核懒恕彼穆曇舳溉话胃吡艘凰玻?/p>
帶著尖銳的驚恐,隨即又迅速跌落回模糊的低喃。這幾個零星的碎片,
像冰冷的雨點砸在我心上。黑的?苦的?壓死了?它們彼此孤立,毫無聯(lián)系,
像散落一地的珠子,我拼命想撿拾、串聯(lián),卻徒勞無功。那感覺極其怪異,
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看見里面人影晃動,卻怎么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我放棄了,
低頭攪動著碗里已經(jīng)發(fā)脹的拌粉,味同嚼蠟。那個冷包子在她專注的“交流”下,
顯得更加孤絕和詭異。更多的時候,她的對面空無一物。她就那么對著空氣,嘴唇翕動,
手指在油膩的桌面上繼續(xù)著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舞蹈。她的神情時而專注,
仿佛在傾聽;時而激動,仿佛在反駁;時而又陷入一種深沉的悲傷,肩膀微微聳動。
食客們來來去去,老板娘扯著嗓子招呼客人、呵斥幫工,油膩膩的抹布在鄰桌用力擦拭,
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所有的喧囂都像潮水般涌向她,又在她身邊無聲地分開、退去,
無法侵入她身周那片由無聲咒語構筑的、透明的堡壘。她成了一個絕對的孤島,
存在于這喧鬧小店的中央,卻又與它格格不入。沒有人再在意她念叨什么,自然,
也絕不會被她的念叨影響分毫。老板娘胖嬸端著油膩膩的抹布走過來,用力擦著我這張桌子,
眼睛卻厭惡地瞟著角落的阿珍,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幾桌聽見:“真晦氣!
天天這么個瘋婆子戳在這里,對著個包子都能說上一整天,跟撞了邪似的!趕又趕不走,
賴上了!”她重重地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
“要不是看在她家以前那點情分上,早叫派出所的把她弄走了!盡影響生意!
”旁邊一個穿著褪色工裝、大口吃著湯面的中年男人抬起頭,嘿嘿笑了兩聲,
接茬道:“胖嬸,你也別太上火。就當多養(yǎng)了個活擺設唄。反正她也不吵不鬧,
就是自己跟自己較勁??偙饶切┻M來討飯的強點吧?至少不伸手要錢。
”他吸溜了一大口面條,含混地說,“就是她那眼神,有時候直勾勾地瞅著你,怪瘆人的。
”“擺設?我看就是個喪門星!”胖嬸的火氣更大了,抹布狠狠地在桌面上來回蹭,
“你沒見她那手!整天在桌上劃拉來劃拉去,那桌子油垢都給她劃拉薄了一層!還有那眼神,
跟鬼上身一樣!哪天她要是發(fā)起瘋來,砸了我的店,你們誰負責?”她越說越氣,
聲音也拔高了,引得更多食客朝角落看去。阿珍似乎完全沒聽見這些針對她的議論。
她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著虛空低語,手指的劃動似乎更急促了些。她的眼皮耷拉著,
對周遭的惡意渾然不覺,或者,早已麻木。我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煩躁。
那些刻薄的議論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
胖嬸身上濃重的油煙味和劣質香水的混合氣味熏得我頭疼。我猛地推開只吃了一半的拌粉,
碗底在桌面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幾滴油湯濺了出來。“不吃了!”我抓起書包,
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小吃店那扇油膩的玻璃門。身后,胖嬸的抱怨聲和那個工人的笑聲,
還有阿珍那無聲的、持續(xù)不斷的念叨,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濁流,被關在了門內(nèi)。門外,
傍晚的空氣帶著涼意,我大口呼吸著,
試圖驅散胸口那股莫名的憋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對角落那個身影的歉疚。我快步離開,
再也沒回頭看一眼。日子像學校門口那棵老槐樹上不斷飄落的葉子,
一片片被掃進記憶的角落。阿珍和她那無人能懂的囈語,連同那家油膩的小吃店,
逐漸沉入我高中生活的底層,偶爾在路過街角時才會被短暫地攪動一下。直到那個雨夜,
記憶的沉渣被一股蠻力徹底掀翻。那是個典型的夏末暴雨夜。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時,
天色就陰沉得如同潑了濃墨,悶雷在低垂的云層里沉悶地滾動,像一頭壓抑著怒火的巨獸。
放學鈴聲一響,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砸了下來,瞬間就連成了狂暴的雨幕??耧L卷著雨水,
抽打著地面和屋檐,發(fā)出駭人的呼嘯。路燈昏黃的光暈在雨霧中顫抖,
勉強照亮一小片水花四濺的地面。我沒帶傘,把書包頂在頭上,弓著背,
沿著濕漉漉的街邊屋檐狼狽地小跑。鞋子早已濕透,每跑一步都發(fā)出“噗嘰噗嘰”的聲響,
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灌進衣領,激得我直打哆嗦。
小吃店那塊歪斜的、被雨水沖刷得更加模糊油膩的招牌就在前方不遠,
成了這片暴虐汪洋中唯一能望見的“島嶼”。我咬咬牙,一頭沖了過去。
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一股混雜著食物熱氣、潮濕霉味和廉價消毒水的氣息撲面而來。
店里空蕩蕩的,只有胖嬸百無聊賴地靠在油膩的柜臺后,對著一個小小的黑白電視機打盹。
屏幕上雪花點閃爍,聲音嘈雜。角落那張長凳上,阿珍蜷縮的身影如同一個模糊的剪影,
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與墻壁融為一體。她似乎睡著了,頭一點一點地垂在胸前,
雨水順著她破舊外套的下擺,滴落在她腳邊一小片洇濕的水泥地上。我松了口氣,
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走到靠門一張相對干爽些的桌子旁坐下,
把濕漉漉的書包擱在旁邊的凳子上。只想等雨勢稍小些就走。
店里只有電視機里傳出的沙沙聲和外面更加猛烈的風雨聲。突然,
角落里那個蜷縮的身影猛地動了一下。阿珍抬起頭,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木偶。昏暗中,
她的眼睛直直地朝我這邊“望”了過來。那眼神空洞,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仿佛能越過濕透的校服,看到我骨頭里去。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
比淋濕的衣服更冷。還沒等我做出任何反應,那個枯瘦的身影已經(jīng)像一道灰色的閃電,
從角落里彈射而起!她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她平日遲緩的、驚人的速度撲到我的桌前。
濕冷的、帶著泥土和雨水腥氣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攥住了我濕透的校服袖子!
那力量大得驚人,布料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鞍?!”我嚇得魂飛魄散,失聲驚叫,
本能地想掙脫?!梆W兒!”她枯瘦的臉龐猛地湊近,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瘋狂燃燒,聲音嘶啞尖銳,像生銹的鋸條在拉扯,“是黑的!
是黑的??!你……你看!”她另一只同樣冰冷的手,竟顫抖著伸向我放在旁邊凳子上的書包!
那動作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急切,仿佛要把什么東西從里面掏出來,證明給我看?!胺砰_!
你干什么!”我驚恐地尖叫,心臟狂跳得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拼命掙扎著往后躲。
她的手指冰冷刺骨,力道大得可怕,濕透的校服袖子被她攥得死緊,勒得我胳膊生疼。
那股混合著泥土、雨水和陳舊汗?jié)n的刺鼻氣味直沖鼻腔。她的臉離我只有咫尺之遙,
渾濁的眼珠里布滿了血絲,死死地盯著我,瞳孔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
那火焰里沒有理智,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的焦灼?!梆W兒!是黑的!黑的??!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