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華冰冷的客廳里,只剩下古董鐘擺單調(diào)的“咔噠”聲,以及阿元極力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
凝滯的空氣仿佛才開始重新流動。
福伯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濁氣,緊繃如弓弦的身體這才微微松懈下來,額角早已布滿細密的冷汗。他轉(zhuǎn)過身,布滿皺紋的臉上瞬間溢滿了心疼和后怕,彎下腰,用那雙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攏阿元身上有些滑落的貂裘。
“不怕了,小少爺,不怕了……壞人走了……”他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濃重的安撫意味,輕柔地拍著阿元小小的背脊。
就在這時,那雙锃亮的軍靴踏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沉穩(wěn)地走了過來。
腳步聲停在太師椅前。
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阿元埋在貂裘里的小身子猛地一僵,細微的抽泣聲也瞬間停止了。
他像只受驚過度的小蝸牛,拼命地把自己往柔軟的皮毛深處縮去,只留下幾縷柔軟的黑發(fā)露在外面,隨著他身體的顫抖而微微晃動。
顧沉舟垂眸,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太師椅里這小小的一團。雪白的貂裘襯得他露出的那點肌膚更加蒼白脆弱。
他沉默著,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落在阿元凍得通紅的、還掛著淚珠的小耳朵上,落在他因為極度緊張而緊緊攥著貂裘邊緣、指節(jié)發(fā)白的小手上。
客廳里一片死寂,只有福伯緊張的呼吸聲和阿元極力壓抑的、細微的鼻息。
幾秒鐘,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福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嘴唇動了動,想開口解釋什么:“大帥,這孩子他……”
顧沉舟卻忽然動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俯下身。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屬于軍人的大手,探向了那團瑟瑟發(fā)抖的雪白貂裘。
阿元似乎感覺到了陰影的靠近和那只手的溫度,嚇得猛地一顫,小腦袋埋得更深了。
那只大手卻并未如預(yù)想中那樣粗暴地將他拎起或是推開。它帶著一種與他周身冷硬氣質(zhì)截然不同的、近乎生澀的遲疑,輕輕地、極其小心地落在了阿元因為緊張而微微弓起的、小小的背脊上。
隔著柔軟厚實的貂裘,那掌心傳來的溫度并不算熾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沉穩(wěn)的力量感。
掌心下的那小小身軀,先是猛地一僵,如同受驚的幼獸繃緊了每一根神經(jīng)。
隨即,仿佛感受到了那手掌傳遞過來的并非惡意,而是一種笨拙卻堅實的支撐,那緊繃的、如同拉滿弓弦般的脊背,極其細微地、試探性地放松了一點點。
埋在貂裘里的小腦袋,也極其緩慢地、怯生生地抬起了一點點。
阿元抬起濕漉漉的睫毛,烏溜溜的眼睛里還噙著大顆的淚珠,像受盡委屈的小鹿,茫然又驚懼地向上望去。
正正撞入一雙深不見底的寒潭里。
顧沉舟的目光,依舊深邃、沉靜,帶著久居上位的疏離和審視。
但就在這短暫的對視中,那雙寒潭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捕捉的情緒波動——像堅冰被投入一顆微小的石子,蕩開一圈幾乎不存在的漣漪??斓米尠⒃詾槭亲约旱难蹨I模糊了視線。
那落在背上的大手,安撫性地、生硬地輕輕拍了兩下。
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從未做過此事的僵硬感,卻奇異地讓阿元狂跳的心臟稍稍平復(fù)了一絲。
“福伯。”顧沉舟終于開口,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目光卻依舊落在阿元那張驚魂未定、淚痕交錯的小臉上,“收拾一間暖和的屋子?!?/p>
他頓了頓,視線掃過阿元身上那件過于寬大、將他襯得更加瘦小可憐的貂裘,又補充了一句,語氣依舊平淡無波:
“找身干凈合身的衣服給他。”
“是!是!大帥!”福伯激動得聲音發(fā)顫,老淚幾乎又要涌出,連忙應(yīng)下,看向阿元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劫后余生的慶幸。
顧沉舟收回了手,直起身。那短暫的、帶著一絲生硬溫度的觸碰消失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太師椅里那個依舊呆呆望著他、小臉上淚痕未干、眼神怯怯的小東西,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沉淀下去,又恢復(fù)了那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沒再多說一個字,轉(zhuǎn)身,軍靴踏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沉穩(wěn)而有力地走向通往二樓的旋轉(zhuǎn)樓梯。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如同來時一般,帶著掌控一切的威壓,漸漸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客廳里,只剩下古董鐘擺規(guī)律的“咔噠”聲,以及阿元懵懂茫然的眼神,和福伯壓抑不住的、喜極而泣的哽咽。
***
阿元被安置在二樓一間朝南的、鋪著厚厚地毯的暖閣里。
房間很大,陽光透過精致的玻璃窗欞灑進來,暖洋洋的。空氣里彌漫著干燥的松木和嶄新棉布的氣息。
他身上的破襖子早被換下,穿上了福伯親自挑選的、細軟溫暖的湖藍色綢緞小襖和同色棉褲,腳上是簇新的、繡著福字的小棉鞋。
食物是阿元從未想象過的精細。熬得濃稠噴香的小米粥,蒸得松軟雪白的奶饅頭,燉得軟爛的肉糜,還有甜滋滋的蜜餞果子……
每一樣都放在描金繪彩的細瓷小碗小碟里。
福伯恨不得把世間所有好東西都堆到他面前,看著他小口小口地吃東西,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就溢滿了滿足和心酸交織的笑意。
可阿元吃得并不安穩(wěn)。
巨大的陌生感、對小豆子的擔(dān)憂,還有揮之不去的恐懼如同無形的枷鎖,緊緊纏繞著他。
這雕梁畫棟的屋子太安靜,太干凈,太亮堂,每一件擺設(shè)都精致得讓他不敢觸碰,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弄臟了光可鑒人的地板。
夜里,他被噩夢驚醒,夢里是呼嘯的風(fēng)雪、小豆子的顫抖、伙計的怒吼、冰冷的刀光、還有趙金奎那雙毒蛇般噬人的眼睛。
他很少見到顧沉舟。那位將他帶進這座堡壘的大帥,如同高踞云端的冰冷神祇,偶爾在樓梯上、在走廊盡頭匆匆一瞥,那深邃的目光掃過他時,總是平靜無波,帶著一種疏離的審視。
阿元每次看到他,都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小手緊張地攥著衣角,直到那高大冷硬的身影消失,才敢小口喘氣。
只有福伯,是這冰冷堡壘里唯一的暖色。
老人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他,耐心地教他認屋里的東西,給他講一些模糊的、關(guān)于“少爺”的往事,聲音里帶著濃重的懷念和悲傷。
阿元聽不懂那些復(fù)雜的故事,但他能感受到老人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疼惜。
這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在福伯身邊時,能獲得片刻的松弛。
不過,他還沒有確認這個地方是否安全,不敢把小豆子的情況告訴福伯。
但他更擔(dān)心破廟里發(fā)著燒的小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