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北平城被一層薄霧籠罩,初冬的寒意滲入每一條街巷?!侗逼匠繄蟆返膱笸瘋児泼抟\,在街角扯著嗓子吆喝:
"號外!號外!趙金奎私通亂黨、倒賣軍械、深夜被擊斃!”
油墨未干的報紙上,粗黑體的標(biāo)題觸目驚心。頭版刊登著趙金奎倒在血泊中的照片,身邊散落著燒焦的賬冊殘頁。
顧公館的暖閣里,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兩張并排擺放的小床上。
阿元穿著嶄新的湖藍(lán)色綢緞小襖,踮著腳站在小豆子床前,手里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
小豆子的臉色仍有些蒼白,但比三天前已經(jīng)好了許多,正乖乖張開嘴,接受阿元笨拙卻認(rèn)真的喂藥。
"燙……"小豆子皺著小臉,卻還是把藥咽了下去。
阿元連忙鼓起腮幫子,對著藥碗呼呼地吹氣,像只努力的小青蛙:"福伯說,喝完藥就能吃蜜餞了。"
兩個小家伙都沒注意到,窗外花園的小徑上,福伯正慌慌張張地朝暖閣跑來。老人平日里梳得一絲不茍的白發(fā)此刻散亂了幾縷,臉上帶著罕見的驚慌。
暖閣的門被猛地推開,撞在墻上發(fā)出"砰"的一聲響!
"小少爺!快!快躲起來!"福伯氣喘吁吁地沖進(jìn)來,枯瘦的手都在發(fā)抖,"趙金奎的日本靠山來抓小孩了!車已經(jīng)到前院了!"
阿元手里的藥碗"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褐色的藥汁潑灑在昂貴的地毯上。
他下意識地轉(zhuǎn)身,張開小小的手臂,將床上的小豆子護(hù)在身后。這個動作如此自然,仿佛與生俱來的本能。
"不、不準(zhǔn)抓阿元,也不準(zhǔn)抓小豆子!"阿元的聲音奶聲奶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小臉繃得緊緊的。
福伯急得直跺腳:"哎喲我的小祖宗!這次來的可是日本領(lǐng)事館的武官!帶著兵呢!大帥正在前廳周旋,你們快跟我去密室躲躲!"
就在這時,前院隱約傳來汽車急剎的刺耳聲響,緊接著是紛亂的腳步聲和日語粗魯?shù)暮浅狻?/p>
福伯的臉色瞬間慘白,顧不上解釋,一手一個就要抱起兩個孩子。
暖閣的門再次被推開。
顧沉舟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軍裝筆挺,腰間配槍的皮帶閃著冷光,看到屋內(nèi)的情景,他的目光在阿元護(hù)著小豆子的姿勢上停留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間的凝視,讓顧沉舟解槍套的動作突然頓住了。
陽光透過玻璃窗,正好照在阿元仰起的小臉上。那雙杏眼里的倔強、恐懼與保護(hù)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光彩。
那眼神,那微微抿起的嘴角,那不顧一切也要護(hù)住身后之人的姿態(tài)——
與他記憶深處,那個在戰(zhàn)火中把最后一口糧食塞給難民,然后微笑著對他說"別擔(dān)心"的女子,如出一轍。
亡妻的影子,在這個風(fēng)雪夜里撿來的孩子身上,突然鮮活起來。
顧沉舟的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他放下解槍套的手,大步走到阿元面前,蹲下身,與孩子平視。
"怕嗎?"他問,聲音低沉。
阿元的小手還緊緊抓著小豆子的衣袖,聞言用力搖頭,眼睛里卻閃著淚光:"不怕!阿元保護(hù)小豆子。"
顧沉舟深邃的眼底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輕輕擦去阿元眼角將落未落的淚珠,動作生澀卻溫柔。
"好。"他只說了這一個字,然后站起身,轉(zhuǎn)向福伯,"帶他們?nèi)ッ苁摇]有我的命令,不準(zhǔn)出來。"
福伯連忙應(yīng)是,抱起兩個孩子就要往密道走。阿元卻掙扎著從福伯懷里探出頭,小手抓住顧沉舟的軍裝下擺:"爹……"
顧沉舟低頭,對上孩子那雙盈滿擔(dān)憂的眼睛。
"阿元等爹回來吃飯。"小家伙說完,立刻害羞地把臉埋進(jìn)福伯肩頭。
顧沉舟冷硬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抬手摸了摸阿元柔軟的發(fā)頂,轉(zhuǎn)身大步離去,軍靴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如同戰(zhàn)鼓。
前廳里,三名日本軍官已經(jīng)不耐煩地踱起步來。
為首的武官山本一郎蓄著標(biāo)志性的仁丹胡,腰間軍刀不時碰撞出刺耳的聲響??吹筋櫝林圻M(jìn)來,他立刻用生硬的中文質(zhì)問:
"顧大帥,窩們要滴孩子,為什么還不交出來?!"
顧沉舟不緊不慢地在上首太師椅坐下,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扶手:"什么孩子?"
"八嘎!"山本一郎猛地拍桌,"他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必須由窩們處置!"
廳內(nèi)的溫度仿佛瞬間降至冰點。顧沉舟敲擊扶手的動作停了。他緩緩抬眸,眼神銳利如刀:"山本先生,這里是中華民國的土地。"他一字一頓,"沒有你們要的孩子,只有我顧沉舟的兒子。"
山本一郎的臉色瞬間鐵青,手按上了軍刀:"顧桑!你滴,要與帝國為敵嗎?!"
顧沉舟忽然笑了。那笑容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他慢慢站起身,軍裝下的肌肉繃緊,如同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猛獸。
"送客。"
兩個字,輕飄飄落下,卻如同驚雷炸響!
數(shù)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瞬間從四面八方涌入,黑洞洞的槍口齊刷刷指向三名日本軍官!
山本一郎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紅。他的手死死攥著軍刀柄,卻不敢真的拔出來。最終,從牙縫里擠出一句:"顧沉舟!你會后悔滴!"
當(dāng)日本人的汽車灰溜溜地駛離顧公館時,密室的門被輕輕推開。阿元像顆小炮彈一樣沖出來,一頭扎進(jìn)顧沉舟懷里:
"爹!阿元餓了!"
顧沉舟接住這個柔軟的小身體,低頭看著孩子亮晶晶的眼睛?;秀遍g,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戰(zhàn)火紛飛中,依然堅持給每個傷員喂藥的溫柔身影。
"好。"他聽見自己說,"吃飯。"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將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拉得很長。暖閣里,小豆子已經(jīng)抱著蜜餞罐子睡著了,嘴角還沾著糖漬。
福伯站在門口,看著餐廳方向,悄悄抹了抹濕潤的眼角。
顧公館的晚鐘悠然響起,驚起檐下一群白鴿,撲棱棱飛向遠(yuǎn)方漸漸亮起的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