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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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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金杯砸落青石板的脆響,如同喪鐘在梅閣死寂的院落里炸開!

“拿下!”

蘇嬤嬤厲聲斷喝,蓋過了金杯碎裂的余音。幾個如狼似虎的太監(jiān)眼中兇光畢露,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fēng)聲,直撲臺階上單薄的靛藍身影。雪沫被他們粗魯?shù)膭幼骷さ蔑w揚,寒氣裹挾著絕望,瞬間攫住了角落里的瑟瑟發(fā)抖的小喜。林驚鴻背脊挺得筆直,如同雪壓不折的寒竹。鞭傷在劇烈的動作下發(fā)出無聲的嘶鳴,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但她眼中燃燒的火焰卻比爐中的銀霜炭更熾烈。就在那幾只帶著汗腥和劣質(zhì)脂粉味的手即將觸碰到她衣襟的剎那——

“朱砂!”

兩個字,如同冰錐破冰,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鑿穿了院中的肅殺!

“清水一盞!驗看德妃娘娘——右手尾指指甲縫隙!”

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驚雷,炸得所有人動作一僵。撲來的太監(jiān)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驚疑不定地看向蘇嬤嬤,又偷眼覷向太后。德妃慕蓉華臉上的悲憤與狠毒瞬間凝固,如同精心描繪的面具被狠狠砸了一錘,裂開一絲縫隙。她那只戴著華麗赤金護甲的右手,幾不可察地向后縮了一下,指尖微微蜷起。

太后捻動翡翠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頓!深潭般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驟然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銳利光芒。她緩緩抬起眼簾,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帶著穿透性的審視,釘在林驚鴻蒼白的臉上。

“朱砂?”太后的聲音依舊平板,卻失去了那份金屬摩擦般的從容,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她捻佛珠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加快了。

“回太后娘娘!”林驚鴻壓下喉頭的腥甜,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在寒風(fēng)中回蕩,“罪奴方才斗膽近前,聞得那枯死牡丹根下泥土翻動時,散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甜膩異香!此香,罪奴曾在御花園侍弄牡丹時聞過!正是德妃娘娘心愛的那盆‘洛陽錦’枯萎前所散發(fā)的‘幻香’余味!”

她猛地抬手指向德妃,目光如炬:“當日德妃娘娘在御花園‘滑倒’,正是靠近那盆被‘幻香’侵蝕、瀕死的‘洛陽錦’!而方才,德妃娘娘情緒激動,以右手拂過枯死牡丹枝干!那‘幻香’粉末極細,極易沾染!指甲縫隙,正是藏匿殘留的最佳之處!”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直指核心的鋒芒:“朱砂,遇硫則黑!那致牡丹枯萎、惑人心神的‘幻香’,其核心之物,正是硫磺所煉的‘幻心散’!只需取朱砂少許,溶于清水,再以德妃娘娘尾指甲縫沾染之物探入——若水色變黑,則鐵證如山!此邪物非是罪奴所埋,而是有人故技重施,栽贓嫁禍!意圖借太后娘娘之手,行殺人滅口之實!”

字字鏗鏘,句句誅心!矛頭直指德妃,更將太后隱隱置于“被利用”的位置!

“你……你血口噴人!”德妃慕蓉華的臉色由鐵青轉(zhuǎn)為煞白,尖叫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慌亂。她下意識地將右手死死藏進寬大的狐裘袖籠里,仿佛那指甲縫里真藏著什么見不得光的罪證?!笆裁椿孟懔蚧?!本宮從未聽過!蘇嬤嬤!還不快拿下這個妖言惑眾的賤婢!她這是在污蔑本宮!污蔑本宮啊母后!”她轉(zhuǎn)向太后,聲音帶著哭腔,試圖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太后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林驚鴻的話,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某個角落。御花園牡丹枯萎……德妃滑倒……太醫(yī)署當時確實含糊其辭,只說是“邪氣侵擾”……還有剛才翻土?xí)r,那絲若有似無的甜膩……她捻動佛珠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目光沉沉地在狀若癲狂的德妃和神色凜然、眼中毫無懼色的林驚鴻之間逡巡。

“母后!您別聽她胡……”德妃還要哭訴。

“夠了!”太后猛地一甩袖袍,寬大的紫色鳳紋袖擺帶起一陣冷風(fēng)。她看向蘇嬤嬤,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去取朱砂,清水。立刻?!?/p>

“太后娘娘!”德妃驚駭欲絕,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狐裘沾滿了污雪也渾然不顧,“您不能信她!她是罪奴!她是……”

“哀家讓你閉嘴!”太后厲聲呵斥,眼神冰冷地掃過德妃,那目光里的警告和審視讓德妃瞬間如墜冰窟,癱軟在地,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她只能死死地攥緊右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仿佛要將那只惹禍的手藏進血肉里。

蘇嬤嬤應(yīng)了聲“嗻”,臉色凝重,親自轉(zhuǎn)身快步離去。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寒風(fēng)吹過枯枝的嗚咽,以及德妃壓抑的、絕望的抽泣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被翻開的、散發(fā)著微弱異香的泥土,以及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德妃身上??諝饩o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時間在壓抑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終于,蘇嬤嬤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院門口。她手中托著一個朱漆托盤,上面放著一盞盛滿清水的白瓷碗,旁邊是一個小巧的、打開的錦盒,里面是色澤鮮紅如血的朱砂粉末。

她步履沉穩(wěn),走到院子中央,將托盤放在一塊相對干凈平整的青石上。

“太后娘娘,朱砂、清水備妥?!碧K嬤嬤垂首回稟。

太后的目光落在托盤上,又緩緩移向跪在地上的德妃,聲音聽不出喜怒:“慕蓉氏,伸出手來?!?/p>

“母后……兒臣……”德妃涕淚橫流,拼命搖頭,雙手死死縮在袖中,如同受驚的鴕鳥。

“蘇嬤嬤。”太后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

蘇嬤嬤會意,上前一步,對著旁邊兩個孔武有力的嬤嬤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癱軟的德妃,不容分說地將她藏著的右手從袖中強行拽了出來!

“不——!放開我!你們敢!本宮是德妃!本宮……”德妃瘋狂掙扎,尖利的護甲在嬤嬤手臂上劃出血痕,發(fā)髻散亂,狀若瘋婦。但在絕對的力量壓制下,她那保養(yǎng)得宜、涂著鮮紅蔻丹的右手,還是被強硬地固定在了眾人視線之下。尾指上那枚鑲嵌著米粒大小珍珠的赤金護甲,在慘淡天光下閃著冰冷的光。

“取甲縫垢物!”蘇嬤嬤冷聲吩咐。

一個細眉細眼、手指靈巧的小宮女立刻上前,手中捏著一根纖細的銀針。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針尖,在德妃瘋狂顫抖的右手尾指指甲縫里,極其輕柔地刮了幾下。

針尖上,沾上了極其細微、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一點點灰白色粉末。這點粉末在寒風(fēng)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卻又重若千鈞!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林驚鴻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鎖定那根銀針。小喜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連架著德妃的嬤嬤,手上的力道都不自覺地松了幾分。

蘇嬤嬤親自拿起那盛著清水的白瓷碗,又用小銀勺從錦盒中舀出少許鮮紅的朱砂粉末,輕輕抖入碗中。

鮮紅的粉末如同血霧,在清澈的水中緩緩下沉、暈開。很快,一碗清澈見底的清水,變成了一碗色澤均勻、濃稠如血的——朱砂水!

那血色,在灰白積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目、妖異,仿佛盛著一碗真正的鮮血。

蘇嬤嬤用銀針的尾部,小心地沾上那一點點從德妃指甲縫里刮下來的灰白粉末。然后,在全場死寂、落針可聞的注視下,將沾了粉末的針尾,緩緩地、極其小心地,探入了那碗濃稠的朱砂水中。

針尖沒入“血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

一秒……兩秒……

就在德妃眼中掠過一絲僥幸的狂喜,嘴角甚至下意識地想要勾起時——

異變陡生!

那原本濃稠均勻、宛如凝固鮮血般的朱砂水,在銀針探入的部位,接觸那灰白粉末的瞬間,如同被投入了一塊無形的墨錠!

一點濃得化不開的墨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那接觸點瘋狂暈染開來!

黑!純粹的、吞噬一切光線的墨黑!

那墨色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在水中急速蔓延、擴張,貪婪地吞噬著周圍鮮紅的朱砂色!不過眨眼之間,那碗濃稠如血的朱砂水,竟徹底變成了一碗沉郁、死寂、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墨汁!

“嘶——!”

倒抽冷氣的聲音在院中此起彼伏!圍觀的宮人、太監(jiān),包括架著德妃的嬤嬤,臉上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駭!那碗水的變化是如此直觀、如此詭異!鮮紅變墨黑,如同光明被黑暗瞬間吞噬!無需任何言語,這恐怖的景象已勝過千言萬語!

“不……不可能!妖法!這是妖法!”德妃慕蓉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身體徹底癱軟下去,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尖叫,眼神渙散,充滿了瘋狂的恐懼和絕望,“是她!是林驚鴻這個妖女施的妖法!母后!您要相信兒臣??!是她陷害兒臣!是她……”

她的尖叫戛然而止。因為太后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青石板前,垂眸,凝視著石板上那碗死寂的墨汁。

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最后一絲平靜徹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凍結(jié)萬物的冰寒和……被愚弄的震怒!

“幻心散……硫磺所煉……”太后低聲重復(fù)著林驚鴻之前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她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冰錐,狠狠地刺向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德妃。

“慕蓉華。”太后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砸得德妃渾身劇震,“御花園的牡丹,是你自己弄死的?”

“哀家的皇孫,是你自己想摔沒的?”

“這冷宮僻壤的枯枝敗草,也是你自己埋下邪物,再來演這出‘人贓并獲’的戲碼,把哀家當槍使?!”

太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震怒,手中的翡翠佛珠串被捏得咯咯作響!

“為了構(gòu)陷一個罪奴,你竟敢動用宮中禁物‘幻心散’!竟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行此等齷齪卑劣、自導(dǎo)自演的勾當!你眼里,還有沒有哀家!還有沒有這宮規(guī)律法!”

“母后!冤枉!兒臣冤枉?。 钡洛闇I橫流,掙扎著想去抱太后的腿,“是林驚鴻!是她!她早就知道!她設(shè)局害我!她……”她語無倫次,如同瀕死的困獸,目光怨毒地射向臺階上的林驚鴻。

“閉嘴!”太后猛地一揮袖袍,狠狠甩開德妃的手。她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火,目光再次轉(zhuǎn)向林驚鴻時,那冰寒深處,竟多了一絲極其復(fù)雜、難以言喻的神色——有被打臉的難堪,有被利用的惱怒,更有一種……對眼前這個罪奴女子驚人洞察力和手段的深深忌憚。

“林氏。”太后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平板無波的威嚴,但仔細聽,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某種權(quán)衡后的妥協(xié),“你……很好?!?/p>

這三個字,落在院中,重若千鈞。

“慧眼明辨,破此奸謀。雖為罪身,其心可嘉。”太后捻動著佛珠,語速緩慢,仿佛每一個字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哀家素來賞罰分明。德妃慕蓉華,構(gòu)陷宮人,濫用禁藥,欺瞞哀家,其心可誅!著,褫奪妃位,降為貴人,禁足華陽宮思過!無詔不得出!”

“母后!不要啊母后!”德妃——不,慕蓉貴人發(fā)出凄厲的哀嚎,如同被抽筋剝皮。

太后看也不看她,繼續(xù)道:“至于你,林氏……”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在林驚鴻挺直的背脊和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洗刷冤屈,功過相抵。擢升為貴人,遷居……攬月軒?!?/p>

貴人!攬月軒!

院中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從罪奴到貴人,一步登天!攬月軒雖非主位宮室,卻也是離皇帝寢宮不遠的一處精致院落!這恩賞,不可謂不厚!但所有人都聽出了太后話語深處那冰冷的敲打——功過相抵,擢升是賞,更是將她放在更顯眼、也更危險的聚光燈下。

“謝太后娘娘恩典!”林驚鴻深深叩首,額頭觸到冰冷的青石。背上的傷口在動作下傳來尖銳的刺痛,但她心中一片冰湖般冷靜。她知道,這并非恩典,而是將自己從德妃(慕蓉貴人)的私刑場,提溜到了太后和皇帝博弈的更核心地帶,成了更顯眼的靶子?;钕氯ィ粫y。

“蘇嬤嬤,此處污穢,扶哀家回宮?!碧蠓路鸷谋M了所有力氣,聲音透著一絲倦怠。她最后瞥了一眼癱軟在地、如同爛泥的慕蓉貴人(德妃),眼中再無半分溫度,只有冰冷的厭棄。

“起駕——回宮——!” 蘇嬤嬤高唱一聲,攙扶著太后,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滿地狼藉的梅閣小院。只留下慕蓉貴人絕望的哭嚎在寒風(fēng)中飄蕩,以及那碗死寂的墨汁,如同一個巨大的嘲諷,映照著這場鬧劇的收場。

太監(jiān)宮女們面面相覷,看著新晉的林貴人,眼神復(fù)雜。有敬畏,有恐懼,也有深藏的算計。

小喜這才連滾爬爬地撲過來,帶著哭腔扶起林驚鴻:“姑娘……不,貴人!貴人您怎么樣?背上的傷……”

林驚鴻借著小喜的力站起身,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因為失血和劇痛而微微搖晃。她強撐著,目光掃過院中那些神色各異的宮人,最后落在被兩個嬤嬤如同拖死狗般架起來、涕淚糊了一臉、口中依舊喃喃咒罵的慕蓉貴人身上。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尖細、拖著長腔的通報聲,突兀地在院門口響起:

“皇上駕到——!”

如同冷水潑入滾油,剛剛平復(fù)些許的院落瞬間再次炸開!

只見院門處,那道熟悉的玄黑色身影再次出現(xiàn)。蕭衍依舊裹著厚重的貂裘,面色蒼白如舊,被王德全和侍衛(wèi)簇擁著。他似乎并未走遠,又或者……一直就在附近。

他緩步走進院子,目光淡淡掃過一片狼藉——那碗死寂的墨汁,癱軟咒罵的慕蓉貴人,散落的碎石“人偶”,最后,落在了被小喜攙扶著、臉色慘白卻背脊挺直的林驚鴻身上。

蕭衍的腳步停在林驚鴻面前幾步遠。寒風(fēng)卷起他玄黑的衣擺,帶來一股清苦的藥味,混雜著雪后凜冽的氣息。他狹長的鳳眸微微瞇起,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在她染血的靛藍宮裝后背、蒼白的臉頰和那雙沉靜如淵的眼眸上緩緩劃過。

“朱砂……驗毒?” 蕭衍開口了,聲音不高,帶著一絲奇異的沙啞,像是久病初愈,又像是壓抑著什么。他并未看那碗墨汁,也似乎對慕蓉貴人的慘狀漠不關(guān)心,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林驚鴻身上。

“回陛下,” 林驚鴻垂首,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卻依舊清晰,“硫遇朱砂,其色轉(zhuǎn)墨。幻香之核,乃硫煉‘幻心散’。指甲藏垢,遇水則現(xiàn)。此非驗毒,乃……證奸。”

“證奸……” 蕭衍低聲重復(fù)了一遍,唇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掩唇,再次低咳了兩聲,肩頭微顫。這一次,咳嗽似乎更壓抑,也更真實。他從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的絲帕,極其自然地掩住口鼻。

林驚鴻眼角的余光敏銳地捕捉到,那方絲帕的邊緣,在蕭衍移開的瞬間,似乎沾染上了一抹極其刺目的——

暗紅!

咳血!

是真?還是……又一次的試探?林驚鴻的心猛地一緊,面上卻依舊維持著恭謹垂首的姿態(tài),只是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

蕭衍若無其事地將那方可能染血的絲帕收回袖中,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他再次看向林驚鴻,那蒼白的臉上,病態(tài)的陰郁似乎淡了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難以捉摸的審視。他的目光在她沉靜的臉上停留了許久,久到院中的空氣都仿佛再次凝固。

終于,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帶著一絲沙啞的余韻,卻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

“林貴人。”

稱呼已變。

“你,很好?!?/p>

三個字,與太后如出一轍,卻帶著截然不同的意味。太后的“很好”是權(quán)衡后的妥協(xié)與冰冷的敲打。而皇帝此刻的“很好”,卻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下,藏著令人心悸的幽深。

他頓了頓,那雙浸滿寒潭深冰的鳳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如同發(fā)現(xiàn)新奇玩物般的興味。薄唇輕啟,吐出兩個更輕、卻更重的字:

“有趣?!?/p>

話音落下,蕭衍不再停留,攏了攏貂裘,轉(zhuǎn)身離去。玄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梅閣的院門之外,只留下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和一句余音裊裊、意味不明的“有趣”,如同冰冷的蛛網(wǎng),悄然纏繞在林驚鴻的心頭。

王德全落后一步,精亮的眼神在林驚鴻身上飛快地掃過,隨即對著院中尚在震驚中的內(nèi)務(wù)府太監(jiān)宮女們沉聲道:“都愣著做什么?沒聽見陛下的旨意和太后的懿旨嗎?速速為林貴人收拾行裝,遷居攬月軒!一應(yīng)份例,按貴人規(guī)制,即刻置辦!”

“嗻!” 眾人如夢初醒,慌忙應(yīng)聲,看向林驚鴻的眼神徹底變了。敬畏、恐懼、探究、討好……種種復(fù)雜情緒交織。

小喜喜極而泣,緊緊攙扶著林驚鴻:“貴人!貴人!我們……我們離開這兒了!”

林驚鴻任由小喜攙扶著,目光卻越過忙碌起來的宮人,投向院門口蕭衍消失的方向。寒風(fēng)卷著雪沫,打著旋兒。

有趣?

皇帝眼中的“有趣”,是發(fā)現(xiàn)了她這個意外好用的棋子?是對她那“佛寺殘卷”之說的更深懷疑?還是……對她這個人本身,產(chǎn)生了某種危險的興趣?

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袖中指尖冰涼。西苑梅閣的硝煙剛剛散去,攬月軒的帷幕已然拉開。德妃(慕蓉貴人)的恨意如同跗骨之蛆,太后的目光冰冷如影隨形,而皇帝……那雙深不見底、帶著病態(tài)興味的眼睛,才是這深宮之中,最難以預(yù)料的風(fēng)暴中心。

她緩緩收回目光,看向內(nèi)務(wù)府太監(jiān)捧來的、象征貴人身份的嶄新宮裝。靛藍的囚衣被褪下,如同褪去一層屈辱的蛇蛻。但林驚鴻知道,真正的囚籠,才剛剛顯露出它冰冷而華麗的輪廓。

攬月軒的月光,未必比永巷的雪更溫暖。


更新時間:2025-07-03 01:1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