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工坊深處那間臨時收拾出的靜室,門窗緊閉,隔絕了外間隱約的織機(jī)聲響與呼嘯的風(fēng)聲??諝饫飶浡鴿庵氐难任?、金瘡藥苦澀的清香,還有一絲若有似無、被極力掩蓋的腐肉氣息。燭火在粗糙的土墻上投下晃動不安的影子,映照著榻上安寧公主慘白如紙的臉,和床邊一張條凳上端坐如山的玄甲身影。
周懷瑾卸去了沉重的胸甲,只著玄色內(nèi)襯。左肩處,深色的衣料被利器撕裂,一道半尺長的傷口猙獰地翻開皮肉,邊緣已微微翻卷發(fā)白,深可見骨。鮮血仍在緩慢地滲出,將他半邊身子染得暗紅。他腰背挺得筆直,劍眉緊鎖,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任由沈清漪用剪子小心翼翼地剪開黏連在傷口上的破碎布料,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卻連一聲悶哼也無。
林驚鴻立在稍遠(yuǎn)處,左手依舊無力地垂在身側(cè),繃帶下隱隱作痛。她的目光并未過多停留在他可怖的傷口上,而是落在他左頰那道猙獰的舊疤上。刀疤自額角斜劈而下,深切入顴骨,如同一條盤踞的蜈蚣,在燭光下更顯兇戾。這道疤,在太液池灘涂的混亂中,為他擋下了慕蓉博一個護(hù)衛(wèi)淬毒的袖箭偷襲。若非他反應(yīng)如電,側(cè)頭避開了要害,那箭便不是擦著舊疤留下新痕,而是直貫太陽穴。
“這疤……”林驚鴻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nèi)響起,帶著一絲探究的沙啞,“怎么來的?” 她并非多事,只是這道疤承載的過往,如同一個幽深的漩渦,隱隱與這宮闈傾軋、與慕蓉家、甚至與倭寇相連。灘涂上慕蓉博護(hù)衛(wèi)那柄暗藏倭寇密信的刀,讓她直覺這絕非普通的戰(zhàn)傷。
周懷瑾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如同被觸碰到最深的逆鱗。他沉默著,目光沉凝地落在自己緊握的拳頭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那沉默并非抗拒,更像一種巨大的痛楚在無聲地翻涌、積壓。
沈清漪正用浸透烈酒的棉布小心擦拭傷口邊緣的血污和泥垢,聞言動作微頓。她抬頭飛快地看了林驚鴻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專注于手中染血的棉布。她左眼角的淚痣,在昏暗光線下呈現(xiàn)一種深沉的暗紅,此刻卻并無異樣波動。
“三年前,”周懷瑾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砂礫摩擦著生鐵,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回響,“遼東戍邊,押運(yùn)秋糧稅賦回京的官船?!?/p>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力量,又像是被記憶的碎片割傷了喉嚨。室內(nèi)的燭火不安地跳躍了一下,光影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晃動,那道疤顯得愈發(fā)森然。
“船隊行至渤海灣,突遇風(fēng)浪,又遭……不明身份的‘海匪’劫掠。” 他刻意加重了“海匪”二字,齒縫間擠出冰冷的恨意,“為首者,蒙面,刀法狠戾,帶著一股子……倭刀術(shù)的刁鉆陰毒!官船被鑿沉數(shù)艘,稅糧沉海,押運(yùn)官兵……死傷殆盡。”
林驚鴻的心猛地一沉。沉船!稅糧!她瞬間想起王德全帶來的那頁枯井殘卷上,觸目驚心的“龍骨沉東瀛”!難道……那竟是指這批沉沒的稅糧官船?!
沈清漪的動作更加輕柔,用銀鑷子夾起一塊沾了烈酒的干凈棉布,開始清理傷口深處可能殘留的污物。酒精強(qiáng)烈的刺激讓周懷瑾的肌肉猛地一搐,肩頭傷口處的皮肉條件反射地收縮,鮮血涌出得更快了些。他牙關(guān)緊咬,下頜線繃得像塊冷硬的巖石,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硬生生將那聲沖到喉嚨口的痛哼咽了回去,額頭的冷汗匯成細(xì)流,沿著鬢角滑落。
“末將當(dāng)時……就在其中一艘船上。”周懷瑾的聲音更低,更沉,如同從深淵底部傳來,帶著血沫的腥氣,“身中數(shù)刀,這臉上的一刀……就是那時留下的。若非一個親兵拼死將末將推入海中,抱著一塊浮木飄了三天三夜……” 他抬起右手,無意識地?fù)徇^左頰那道猙獰的舊疤,指尖微微顫抖。那不僅僅是一道傷疤,更像是一道刻在骨血里的恥辱烙印。
“后來呢?”林驚鴻追問,聲音也壓低了。她看到沈清漪拿起一把薄如柳葉、閃著寒光的小銀刀——這是要剜去傷口邊緣那些被毒素侵蝕、開始壞死的腐肉了。真正的劇痛,才剛剛開始。
“后來?”周懷瑾的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而苦澀的弧度,眼中翻涌起滔天的恨意,幾乎要將燭光都吞噬,“僥幸被漁民所救,掙扎著回到京城。等來的不是撫恤申冤,而是兵部一紙問罪的文書!言我父——時任戶部清吏司郎中的周正,監(jiān)守自盜,勾結(jié)匪類,故意損毀稅糧,意圖謀逆!我周家……男丁流放,女眷沒入教坊!父親……父親不堪受辱,在押解途中……自戕于驛站!”
“自戕”二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靜室的空氣里。沈清漪握刀的手猛地一顫,銀刀差點(diǎn)脫手。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眼中卻已蒙上一層悲憫的水光。她左眼角的淚痣,似乎也感受到這濃烈的悲憤,顏色加深了一絲。
“是慕蓉家?”林驚鴻的聲音冰冷如鐵,帶著一種洞穿陰謀的了然。沉船、誣告、周家破滅……這條鎖鏈的末端,必然連著那權(quán)傾朝野、與倭寇勾結(jié)的巨蠹!慕蓉博的父親,當(dāng)時的戶部侍郎!
“除了他們,還有誰有這等通天手段,能顛倒黑白,將護(hù)糧將士的血淚,變成構(gòu)陷忠良的利刃?!”周懷瑾的拳頭狠狠砸在身下的條凳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傷口因劇烈的動作瞬間崩裂,鮮血如注!他猛地抬頭,眼中是刻骨的血絲與滔天的殺意,“那批稅糧,數(shù)額巨大,沉入深海,死無對證!慕蓉博的老子,借著追查‘虧空’的名義,將遼東幾處屯田、鹽場盡數(shù)納入囊中!而我周家……就成了他們謀奪私利、掩蓋沉船真相的替罪羊!”
“嘶——”
就在他情緒激蕩、傷口崩裂的剎那,沈清漪手中的銀刀,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精準(zhǔn)而迅速地剜下了一小塊邊緣發(fā)黑、微微散發(fā)著腐敗氣味的腐肉!
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貫穿了周懷瑾的神經(jīng)!饒是他意志如鋼,身體也控制不住地猛烈一顫!巨大的痛楚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在意識模糊的瞬間,他那只沾滿血污的右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攥緊了離他最近的一截手腕!
冰冷!纖細(xì)!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安撫靈魂的柔軟觸感。
是林驚鴻的手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林驚鴻猝不及防,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帶著血腥和鐵銹氣息的力量猛地箍住了自己的腕骨,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她痛得悶哼一聲,卻在對上周懷瑾那雙因劇痛而渙散、深處卻翻涌著無邊血海與刻骨孤寂的眼眸時,所有掙扎的念頭瞬間消散。
那眼神,是瀕死的困獸,是背負(fù)血海深仇的孤魂,是巖漿奔涌前最后的死寂。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悲愴與脆弱,重重地撞在她的心上。
一息。僅僅是一息。
周懷瑾渙散的瞳孔驟然聚焦!看清了自己攥著的是誰的手腕!看清了那皓白腕間迅速浮現(xiàn)的刺目紅痕!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傷,他觸電般猛地松開手,力道之大甚至帶得自己身體都晃了一下。
“末將……死罪!”他嘶啞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與狼狽,幾乎是掙扎著要從條凳上起身跪倒,卻被沈清漪死死按住肩膀。
“將軍別動!傷口要緊!”沈清漪急聲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林驚鴻腕上的紅痕,又迅速低下頭,用最快的速度將止血的“龍骨散”藥粉厚厚地灑在周懷瑾那猙獰的傷口上。白色的藥粉瞬間被涌出的鮮血染紅。
林驚鴻緩緩收回手,指尖無意識地?fù)徇^腕間那圈鮮明的指痕。那觸感——粗糙、滾燙、帶著鐵與血的力量,還有那瞬間傳遞而來的、幾乎將她靈魂都拖入黑暗的滔天悲慟——如同烙印,深深刻入肌膚之下。她的心跳,在方才那窒息般的緊握中漏了一拍,此刻才如擂鼓般重重地、失序地撞擊著胸腔。
她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翻涌的復(fù)雜情緒,再抬眼時,已是一片沉靜的冰湖,只余下對慕蓉家滔天罪行的冰冷怒火:“將軍何罪之有?劇痛之下,人之常情。這疤,這仇,這血債……”她的目光掃過周懷瑾肩頭那被藥粉覆蓋、依舊在滲血的傷口,落在他左頰那道舊疤上,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同仇敵愾的決絕,“慕蓉家欠下的,遲早要他們……血債血償!”
周懷瑾緊抿著唇,不再言語,只是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那失禮的觸碰帶來的巨大沖擊,混合著舊恨被血淋淋撕開的痛楚,在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他只能死死壓抑著,將所有翻騰的情緒化作更深的沉默,任由沈清漪用干凈的棉布條一層層、一圈圈,用力地包扎傷口。每一次纏繞帶來的壓迫性劇痛,都像是在提醒他周家的血仇與肩上沉甸甸的守護(hù)之責(zé)。
沈清漪包扎完畢,打上一個利落的結(jié),才長長吁出一口氣,額上已布滿細(xì)密的汗珠。她轉(zhuǎn)身去收拾染血的器具和沾滿污物的棉布,動作間,袖中那卷從安寧公主鳳簪里取出的油光皮紙,無聲地滑落一角。
林驚鴻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那抹異樣的油光,瞳孔微微一縮。
沈清漪立刻察覺,借著轉(zhuǎn)身收拾藥箱的動作,迅速而隱蔽地將皮紙塞入林驚鴻垂在身側(cè)的右手中!指尖相觸的瞬間,她飛快地用眼神示意,又極其輕微地?fù)u了搖頭,目光警惕地掃過緊閉的門窗。
林驚鴻不動聲色,寬大的袖袍滑下,瞬間將那卷帶著涼意和一絲血腥氣的皮紙納入袖中。指尖觸及那堅韌的皮質(zhì)和其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她的心猛地一沉。倭寇密信!而且是藏在安寧公主貼身鳳簪里的核心機(jī)密!
就在這時,靜室的門被輕輕叩響。小喜抱著一個烏木盒子,怯生生地探進(jìn)頭來:“貴人,您要的盒子取來了?!?/p>
林驚鴻定了定神,接過那沉甸甸的烏木盒,放在一旁的矮幾上打開。里面并非金銀珠寶,而是幾樣不起眼卻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一包用油紙仔細(xì)封好的雪白精鹽(取自太液池灘涂),幾塊色澤各異的礦石(硫磺、硝石、朱砂),一小瓶特制的草木灰溶液,還有一卷繪制著奇異符號的圖譜殘頁(海外奇物圖譜)。
她取出那包精鹽,走到角落的小炭爐旁。爐上溫著給安寧公主準(zhǔn)備的清水。林驚鴻撕開油紙,將一小撮晶瑩的鹽粒撒入陶壺中,又拿起一根干凈的木箸輕輕攪動。白色的鹽粒迅速溶解于清澈的水中。
“鹽乃百味之基,亦是活命之本。”她背對著周懷瑾,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話語卻意有所指,“慕蓉家想用鹽勒住宮闈的咽喉,制造恐慌,掩蓋他們更大的圖謀,是癡心妄想。灘涂之鹽,便是破局之刃?!彼龑噭虻柠}水倒入一個干凈的陶碗,遞給小喜,“喂公主慢慢飲下,補(bǔ)充體力?!?/p>
周懷瑾看著那碗清澈的鹽水,又看向林驚鴻沉靜的側(cè)影,眼中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有敬佩,有感激,還有一種找到了同路人的篤定。他肩頭的傷口在藥力作用下開始傳來陣陣灼熱和麻癢,疼痛稍緩。
沈清漪則默默走到一旁的小案邊,開始整理藥箱,并將用剩的“龍骨散”藥粉重新包好。她捻起一小撮殘留的藥粉,習(xí)慣性地湊近鼻端細(xì)聞——這是她辨別藥材的本能。一股極其熟悉的、混雜著土腥氣的淡腥味鉆入鼻腔。這味道……她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
不對。這“龍骨散”是太醫(yī)院常備的金瘡藥,主材是煅燒過的牡蠣殼(俗稱龍骨),輔以血竭、三七等止血生肌之藥,氣味本該是微腥帶苦。但此刻指尖這藥粉,除了應(yīng)有的腥苦,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其細(xì)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清甜?
這清甜……沈清漪的心猛地一跳!暖香閣鴆酒那致命的杏仁甜香瞬間浮上心頭!雖然極其微弱,且被濃烈的藥味掩蓋,但她那因抗毒體質(zhì)而變得異常敏銳的嗅覺,絕不會錯!
她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正在照顧安寧公主的小喜,以及守在門邊、一臉疲憊卻強(qiáng)打精神的王德全(他何時進(jìn)來的?沈清漪都沒察覺)。她迅速用指尖蘸取了一點(diǎn)藥粉,極其隱蔽地、飛快地抹在自己左眼角下那顆暗紅色的淚痣上。
“嗞——!”
一股尖銳如針扎般的灼痛感猛地從淚痣處炸開!比以往任何一次警示都要劇烈!沈清漪渾身劇震,臉色瞬間煞白,冷汗“唰”地冒了出來!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痛呼出聲,身體卻控制不住地晃了晃,扶住了小案。
“清漪?”林驚鴻立刻察覺她的異樣,目光銳利地掃來。
“沒……沒事?!鄙蚯邃魪?qiáng)忍著淚痣處火燒火燎的劇痛,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許是……太累了。”她飛快地用袖子擦去眼角的生理性淚水,順勢將那張包藥的桑皮紙揉成一團(tuán),緊緊攥在手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強(qiáng)迫自己冷靜。
這“龍骨散”有問題!被人摻入了極其微量的劇毒!若非她體質(zhì)特殊,常人根本無從察覺!是誰?太醫(yī)院?還是……內(nèi)務(wù)府送藥的人?目標(biāo)是誰?是周懷瑾?還是……林驚鴻?她心中警鈴狂震,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這工坊之內(nèi),看似安全,實則危機(jī)四伏!
她不動聲色地將那團(tuán)攥緊的桑皮紙悄悄塞進(jìn)袖袋深處,指尖觸及那張記錄著疑點(diǎn)的紙片。必須盡快告訴貴人!她抬起頭,正欲尋機(jī)靠近林驚鴻——
“砰!”
靜室的門被猛地撞開!寒風(fēng)裹挾著雪花猛地灌入,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王德全肥胖的身影連滾爬爬地沖了進(jìn)來,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驚惶,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貴人!將軍!不好了!昭陽宮……昭陽宮那位,帶著慈寧宮的崔嬤嬤,還有內(nèi)務(wù)府、宗人府的一大幫子人!打著太后的旗號,硬闖宮門,朝……朝女子工坊這邊來了!說……說是奉懿旨,捉拿抗旨不遵、藏匿公主的……妖妃!”
妖妃!懿旨捉拿!
王德全帶來的消息如同冰水澆頭,室內(nèi)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diǎn)。林驚鴻霍然轉(zhuǎn)身,眸中寒光如電。周懷瑾不顧肩傷劇痛,猛地站起,右手已按在腰間佩劍之上,玄甲雖卸,殺氣已凜然!沈清漪攥緊了袖中的紙團(tuán),臉色慘白如紙,左眼角的淚痣灼痛未消,新的恐懼又攫住了心臟。
德妃來得太快了!快得反常!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精準(zhǔn)地?fù)湎蛩齻兊牟厣碇?!是崔嬤嬤回去報信?還是這工坊之內(nèi)……早有耳目?!
“有多少人?”周懷瑾的聲音沉冷如鐵,帶著金戈殺伐之氣。
“黑壓壓一片!少說也有五六十!有慈寧宮的儀仗!還有內(nèi)務(wù)府的番役!看著……來者不善!”王德全聲音發(fā)顫,細(xì)長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他們……他們還說……公主斷發(fā)抗旨,形同謀逆,乃是受了……受了妖妃蠱惑!要一并鎖拿問罪!”
“好一個‘妖妃蠱惑’!”林驚鴻怒極反笑,聲音卻冰冷得掉渣。她目光掃過榻上昏迷未醒的安寧公主,掃過周懷瑾滲血的肩頭,最后落在自己袖中那卷尚未查看的油光皮紙上。德妃如此瘋狂反撲,不惜撕破臉皮動用“懿旨”,恐怕不僅僅是為了安寧,更是察覺到了某種致命的威脅——比如,這支簪中密信的暴露!
“周將軍,你傷勢未愈,護(hù)住公主和清漪要緊!”林驚鴻當(dāng)機(jī)立斷,語速極快,“王德全,你立刻從工坊后角門出去,想辦法繞去紫宸殿方向!無論用什么法子,必須讓陛下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一切!” 她必須賭一把,賭那個在紫宸殿中咳血的帝王,尚未完全放棄這盤棋!
“那貴人您……”王德全和王德全同時急問。
“我?”林驚鴻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決絕的弧度,如同雪地里綻開的帶刺寒梅,“自然是去會一會這位……奉了‘懿旨’的德妃娘娘!”
她話音未落——
“轟!??!”
一聲巨響猛然從工坊緊閉的厚重木門方向傳來!伴隨著木屑飛濺的刺耳碎裂聲和外面囂張的厲喝:
“奉太后慈諭!捉拿妖妃林氏及抗旨罪婢安寧!閑雜人等速速退避!違者,以同黨論處——!”
德妃的人,竟已開始強(qiáng)行破門!
巨大的撞擊聲如同喪鐘,狠狠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靜室的門窗都在微微震顫,灰塵簌簌落下。門外,紛亂急促的腳步聲、兵刃出鞘的鏗鏘聲、番役粗魯?shù)暮浅饴暼缤瑳坝康某彼?,迅速由遠(yuǎn)及近,將小小的靜室團(tuán)團(tuán)圍困!火把的光亮透過門縫和破損的窗紙,將扭曲晃動的黑影投在室內(nèi)斑駁的墻壁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來不及了!”周懷瑾低吼一聲,一步搶到門邊,魁梧的身軀如同鐵閘般死死抵住門板,僅存的右手已拔出腰間佩劍,寒光映著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殺氣沖天!“沈姑娘!帶公主躲到角落柜子后面!貴人!找掩體!”
沈清漪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將昏迷的安寧公主從榻上拖抱起,踉蹌著退向靜室最深處一個堆放布匹雜物的厚重木柜之后。小喜嚇得瑟瑟發(fā)抖,卻也連滾爬爬地跟了過去。
林驚鴻沒有動。她背對著搖搖欲墜的門板,面對著墻上那瘋狂搖曳、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燭火。巨大的危機(jī)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卻在瞬間點(diǎn)燃了她靈魂深處最暴烈的火焰!她猛地探手入袖,指尖觸及那卷冰冷堅韌的油光皮紙,還有……那個沉甸甸的烏木盒子!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嘩啦!”
靜室唯一一扇糊著高麗紙的支摘窗,被外面一根粗暴捅入的包鐵棍棒猛地?fù)v碎!碎裂的窗欞和紙屑紛飛!一股凜冽刺骨的寒風(fēng)裹著雪沫,如同冰冷的毒蛇般猛地灌入!瞬間吹滅了離窗最近的兩盞燭火!
室內(nèi)光線驟然一暗!
借著窗外晃動的火把光亮,一個穿著內(nèi)務(wù)府番役服色、眼神陰鷙的漢子探頭朝里張望,目光貪婪而兇狠地掃視著室內(nèi),最終定格在孤立于房間中央、背對著破窗的林驚鴻身上!
“妖妃在……”
那番役的獰笑和厲喝剛出口半句——
“咻!”
一道細(xì)微卻凌厲到極致的破空聲,撕裂了灌入的寒風(fēng)!
是沈清漪!躲在布匹柜后的她,在窗破光暗的剎那,如同潛伏的獵豹,閃電般抬手!一枚淬了麻藥的牛毛細(xì)針,精準(zhǔn)無比地射入了那番役暴露的脖頸!
“呃……”番役的聲音戛然而止,眼珠猛地凸出,身體晃了晃,如同被抽掉骨頭的死魚,軟軟地從破窗口滑落下去,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落地聲。
窗外傳來一陣驚怒的騷動和喝罵:“怎么回事?!”“有暗器!”“小心!”
這短暫的混亂和同伴無聲的倒下,顯然讓門外撞門的人動作一滯。周懷瑾死死抵住的門板壓力稍減。
就是現(xiàn)在!
林驚鴻在窗破風(fēng)入、燭滅光暗的瞬間,已借著身體的遮擋和袖袍的掩護(hù),用最快的速度展開了袖中那卷油光皮紙!借著窗外透入的、晃動不穩(wěn)的火光,她鷹隼般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瞬間掃過皮紙上的內(nèi)容!
皮紙不大,質(zhì)地堅韌,顯然經(jīng)過特殊處理。上面并非文字,而是用極細(xì)的墨線勾勒出的——一幅地圖!
線條簡潔卻異常精準(zhǔn)。連綿的山脈如同沉睡的巨龍,蜿蜒的河流如同銀色的絲帶。地圖的核心,標(biāo)注著一個醒目的、由三條波浪線和一只冰冷豎瞳組成的詭異紅色印記——正是倭寇密信的核心標(biāo)記!而在印記下方,一處被著重圈出的隘口旁,用細(xì)小的倭文標(biāo)注著一個名稱,旁邊還有一個林驚鴻在枯井殘頁上見過的符號——“東”!
輿圖!遼東邊境的軍事輿圖!標(biāo)注著一個名為“狼嚎峪”的隱秘隘口!那“東”字符號……林驚鴻的瞳孔驟然縮緊!結(jié)合周懷瑾方才所述的三年前沉船案……這“東”,絕非簡單的方位指向,而是倭寇內(nèi)部對某個關(guān)鍵人物或行動計劃的代稱!這個隘口,就是他們計劃中,配合海上劫掠,從陸路撕開大胤北疆防線的突破口!而安寧公主的鳳簪……竟成了傳遞這等要命軍情的工具!德妃……或者說她背后的勢力,通敵賣國,竟已到了如此喪心病狂的地步!
寒意,比灌入的寒風(fēng)更刺骨百倍,瞬間凍結(jié)了林驚鴻的血液!她終于明白德妃為何會如此瘋狂、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拿下安寧公主、甚至不惜動用“懿旨”強(qiáng)闖工坊!公主不僅是人質(zhì),更是這致命輿圖傳遞鏈條上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公主若被控制或滅口,這輿圖的來源和德妃通敵的罪證,就可能永遠(yuǎn)石沉大海!
“砰!砰!砰!”
撞門聲再次狂暴地響起!比之前更加兇猛!門板在周懷瑾的全力抵拒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門栓處木屑飛濺!門外傳來德妃貼身太監(jiān)尖利囂張的叫囂:“撞!給咱家用力撞!拿下妖妃,太后重重有賞!”
時間!沒有時間了!
林驚鴻眼中厲色一閃!她猛地合攏皮紙輿圖,將其飛快地塞回袖中最深處。同時,她左手閃電般掀開身旁矮幾上的烏木盒!沒有去碰朱砂硝石,而是精準(zhǔn)地抓起了那瓶特制的草木灰溶液和那一小包雪白的灘涂精鹽!
她旋開瓶塞,將瓶中清澈微濁的草木灰水盡數(shù)倒在地上,就在自己腳邊,潑灑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濕痕。緊接著,她撕開鹽包,將里面潔白的鹽粒,如同播撒死亡的種子,狠狠地、均勻地灑在那片濕漉漉的草木灰水漬之上!
白色的鹽粒迅速被灰黑色的水液浸透,消失不見,只留下一片顏色明顯深于周圍地面的濕痕,散發(fā)著淡淡的堿澀氣味。
“周將軍!退后一步!”林驚鴻厲聲喝道,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尖嘯!
周懷瑾雖不明所以,但對林驚鴻的命令有著近乎本能的信任。他猛地向門內(nèi)撤開半步!
就在他撤步的瞬間——
“轟隆——?。?!”
不堪重負(fù)的門栓終于徹底斷裂!厚重的木門被一股巨力從外面猛地撞開!木屑紛飛中,七八個手持棍棒、面目猙獰的內(nèi)務(wù)府番役如同聞到血腥的餓狼,爭先恐后地蜂擁而入!當(dāng)先一人,正是德妃身邊另一個得力太監(jiān),滿臉橫肉,眼中閃爍著殘忍興奮的光,直撲孤立在房間中央的林驚鴻!
“妖妃!還不束手就……”
他的狂吼戛然而止!腳下一滑!
那被林驚鴻潑灑了草木灰水和鹽粒的地面,在涌入人群的踩踏下,瞬間變得如同潑了油的冰面一般,滑膩異常!那太監(jiān)沖得太猛,收勢不及,腳下一個趔趄,身體頓時失去平衡,怪叫著向前撲倒!他身后的番役也收不住腳,如同滾地葫蘆般,被這突如其來的濕滑絆倒了好幾個,驚呼怒罵聲響成一片,原本兇猛的沖勢頓時為之一滯,在門口擠作一團(tuán)!
混亂!瞬間制造的混亂!
“就是現(xiàn)在!”林驚鴻眼中寒光爆射,身體不退反進(jìn)!她借著那太監(jiān)撲倒的瞬間,如同靈巧的雨燕,猛地從他身側(cè)的空隙中滑步?jīng)_出!目標(biāo)直指——門外那被眾人簇?fù)碇?、站在火把光亮下,一身華麗宮裝、臉上帶著刻毒得意笑容的德妃慕蓉華!
“慕蓉華!”林驚鴻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帶著穿透一切喧囂的厲嘯,響徹整個工坊庭院,“通敵賣國!私傳遼東隘口輿圖!你該當(dāng)何罪?!” 她人在疾沖,右手已再次探入袖中,這一次,緊緊攥住了那包刺目的朱砂!
輿圖?!遼東隘口?!
這兩個詞如同兩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慕蓉華頭頂!她臉上那刻毒的得意笑容瞬間凍結(jié)、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驚駭與難以置信的恐慌!她……她怎么會知道?!那東西明明藏在……藏在安寧那個死丫頭的……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德妃的心臟!她看著如同索命修羅般沖破混亂、直撲自己而來的林驚鴻,看著她眼中那洞穿一切、冰冷刺骨的殺意,看著她那只探入袖中的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攔住她!快給本宮攔住這個瘋婦!”德妃失聲尖叫,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diào),身體下意識地向后踉蹌退去,華麗的裙擺絆住了腳,幾乎摔倒。她身邊的崔嬤嬤和護(hù)衛(wèi)也都被“輿圖”二字震得心神俱顫,反應(yīng)慢了半拍!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咻!咻!咻!”
三道細(xì)微卻致命的破空聲,如同死神的呢喃,自工坊屋頂?shù)暮诎到锹浼采涠拢〗嵌鹊筱@狠毒,撕裂寒風(fēng),直取——林驚鴻的眉心、咽喉與心口!
不是番役的棍棒!是弩箭!淬了幽藍(lán)寒芒的弩箭!
真正的殺招,不在門內(nèi),而在屋頂!德妃的瘋狂背后,還藏著更陰毒的黑手,要趁這混亂,將她林驚鴻——這個洞穿了太多秘密的人,徹底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