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剛過，塬上風(fēng)還帶著涼意，卷著塵土打旋。栓柱跑得氣喘吁吁沖進后山坳里臨時搭的草棚：“少爺！鐵匠來了！拉著風(fēng)箱爐子、鐵砧子，還帶了倆小子！”
李濟生立刻起身迎出去。塬口土路上，瘦騾子拉著輛堆滿家伙什的板車慢吞吞挪來。最顯眼的是個半人高的木風(fēng)箱，黑黢黢沾滿煤灰鐵銹。旁邊是坑坑洼洼的舊鐵砧，幾捆木炭、幾袋礦石，還有錘子鉗子等零碎。車后跟著三個人：打頭的是個精瘦漢子，背有點佝僂，臉黑黃，眼窩深陷，滿是血絲，手糙得像老樹皮，指甲縫烏黑——這就是趙鐵匠趙大錘。后面兩個半大少年，精瘦，眼神透著股硬氣，是他的徒弟栓子和鐵蛋。
板車停在山坳口。趙鐵匠抬頭打量這片背風(fēng)的黃土坳，離李家宅院一里多地，旁邊有條快干的小溪溝。他臉上沒表情，眼神沉靜，顯然沒想到東家少爺選這么個荒僻地方。
“趙師傅，一路辛苦！”李濟生拱手，臉上帶著客氣，眼睛卻銳利地掃過那些家什和趙鐵匠的手。
趙鐵匠微微側(cè)身算是回禮，聲音沙啞：“少爺。地方…還行?！彼欢嘣?，目光在李濟生臉上停留片刻，這少年眼神沉得讓人看不透。
李濟生也不客套，直接問：“趙師傅看，爐子安哪兒合適？風(fēng)怎么走？炭和料堆哪方便？”
問得在行。趙鐵匠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不再吭聲，抬腳在坳地里走了幾步，蹲下抓把土捏捏，又看看地勢。最后停在坳子中間一塊背靠土崖、地面硬實的地方，用腳點了點：“這兒。背風(fēng)，靠崖穩(wěn)當(dāng)，地硬，爐基不會陷。風(fēng)…”他指向坳口，“從那邊來，正好吹進風(fēng)口?！庇种钢概赃吢愿叩钠降?，“炭和料堆那兒，下雨不積水，拿起來方便。淬火池…”他看向干涸的小溪溝，“就挖在溝邊，引水?！?/p>
李濟生暗贊這老鐵匠經(jīng)驗老到，點頭：“好，聽趙師傅的！栓柱，叫幾個壯實佃戶來幫忙卸車安家！先把爐基打牢，棚子搭起來！”
幾個佃戶喊著號子，把沉重的風(fēng)箱、鐵砧和礦石袋子卸下車。李濟生也挽起袖子幫忙清理碎石雜草。趙鐵匠的兩個徒弟手腳麻利地收拾小工具，去溪溝邊挖淬火坑?？吹缴贃|家也混在人群里干活，趙鐵匠那張沒表情的臉?biāo)蓜恿它c。他默默走到車旁，抱起一大塊壘爐基的青石，腰背彎得更低，手臂上青筋鼓起，一步步走到選定的地方，重重放下。
“夯！”他只吐一個字，抄起旁邊沉重的夯土木槌。
李濟生看在眼里，也拿起一把鎬頭，開始清理爐基周圍的浮土。兩人都不說話，只有夯地的悶響、刨土的嚓嚓聲和遠處佃戶卸車的號子聲在山坳里響著。汗水很快濕了李濟生的后背，手掌也磨紅了。他要讓這雙手真正熟悉黃土的粗糲和力氣的沉重。在這世道，能打鐵、能夯地的人，都是寶貝。
趙鐵匠眼角掃過那個埋頭干活的少年東家，手里的夯槌落得更穩(wěn)了些。
爐基夯得結(jié)實平整，用撿來的大石頭和黃泥壘起半人高的矮墻。趙鐵匠親自動手，用帶來的耐火泥一層層仔細糊好爐膛內(nèi)壁，抹得光滑。風(fēng)箱安在爐子側(cè)后，粗壯的牛皮風(fēng)管接好。那木風(fēng)箱用得久了，推拉桿手握的地方都磨出了深深的凹痕。
“少東家，”趙鐵匠看著李濟生圍著風(fēng)箱轉(zhuǎn)，終于開口，聲音帶著無奈，“這風(fēng)箱，老了。拉起來死沉，風(fēng)不夠猛，爐溫…總差那么點勁?！彼钢鵂t膛，“鐵燒不透，打出來的東西就軟硬不勻，費炭費料！”
李濟生蹲下細看。這是老式的“一腳蹬”風(fēng)箱，全靠人胳膊硬拉，效率低。他試著推拉了幾下沉重的推桿，感覺阻力大，氣流也弱。“趙師傅，”他站起身，“這么硬拉太費勁。要是把這推拉桿改改呢？”
“改？”趙鐵匠皺眉。
“嗯?！崩顫叩斤L(fēng)箱側(cè)面比劃，“在推拉桿這頭，加根橫木，做成個‘T’字。人不用再直接推拉這直桿，而是握住橫木兩頭，像推磨那樣轉(zhuǎn)著圈使力。”他做了個轉(zhuǎn)圈的動作，“這樣力氣是不是使得更圓、更省勁？推拉的距離也能更長？風(fēng)量是不是就能大點、勻點？”
趙鐵匠眼睛猛地瞪大了，死死盯著李濟生比劃的地方。那“T”字形的橫桿像一道光劈進他腦子里！握住橫桿兩頭，手臂畫圓發(fā)力…確實比死拉硬推省力多了！推拉幅度也能加大！風(fēng)量…風(fēng)量肯定能上去！
“妙…妙啊！”他喉嚨里擠出兩個字，看李濟生的眼神徹底變了，帶著驚異和探究?！吧贍敗@個？”
李濟生擺擺手：“瞎琢磨的。以前在書上見過類似的省力法子。想著風(fēng)箱或許也能試試?！彼D了頓，“不過要改，得動大鋸子，還得找根硬實的好木頭做橫桿?！?/p>
“這地頭有樹吧？”趙鐵匠問，“來的路上溝里有幾棵大樹！鋸子我有！栓子！去拿大鋸！鐵蛋，去溝邊找塊平溜的硬石頭當(dāng)砧子！”他瞬間來了精神，指揮徒弟中氣十足?！吧贍敚f這橫桿多長？支點怎么定？”
接下來的半天，這荒僻的山坳成了臨時木工場。趙鐵匠親自操鋸，按李濟生說的尺寸位置，在那根沉重的推拉桿上鋸開榫口。栓柱跑回塬上扛來一根碗口粗、筆直結(jié)實的櫟木杠子。李濟生用炭條在木杠上畫好尺寸，趙鐵匠掄起斧頭，精準(zhǔn)地劈砍修形。汗水順著他們黝黑的脊背往下淌，鋸末木屑在風(fēng)里飄。
當(dāng)那根打磨光滑、帶著木頭清香的“T”字形橫桿穩(wěn)穩(wěn)卡進推拉桿頂端的榫口，再用幾個新削的大木楔子死死楔緊，簡陋的鐵匠爐前氣氛都不一樣了。趙鐵匠迫不及待地抓住橫桿兩端，雙臂用力，像推大磨盤一樣猛地旋轉(zhuǎn)發(fā)力！
“呼——嗚——！”
一聲沉悶有力的風(fēng)聲猛地從風(fēng)箱口沖出來！比之前那“噗噗”聲渾厚綿長了好幾倍！強勁的氣流吹得爐口沒點的炭灰都飛了起來！
趙鐵匠手臂肌肉鼓起，臉上卻不是過去拉風(fēng)箱時那種拼命使勁的猙獰，反而帶著驚喜和輕松！他試著放緩力道，風(fēng)聲依舊嗚嗚地響著，風(fēng)又穩(wěn)又足！
“成了！真成了！”旁邊的栓子和鐵蛋高興得跳起來。幫忙的佃戶們也圍過來嘖嘖稱奇。
趙鐵匠停下，抹了把臉上的汗，看李濟生的眼神復(fù)雜極了，有震驚，有佩服，還有激動?！笆×Α嗔耍 彼曇粲悬c抖，“風(fēng)…風(fēng)猛！勻！”他走到爐膛口往里看，仿佛已經(jīng)看到爐火熊熊燃燒的樣子?！昂蔑L(fēng)！好風(fēng)！少爺…”他頓了頓，像是下了決心，對著李濟生鄭重地抱了抱拳，“趙大錘…服了！這爐子，這活計，您放心！要是打出廢鐵，您砸我招牌！”
李濟生扶住他的胳膊，笑了：“趙師傅言重了。爐子好用了，打出來的家伙才硬實。往后這爐火能燒多旺，能打出多少好鐵，還得靠您的手藝和管徒弟的本事?！彼聪蛩ㄗ雍丸F蛋，“咱們打的東西，得比市面上更結(jié)實耐用！”
“明白！”趙鐵匠重重點頭，眼里的光被點燃了，亮得灼人。他不再多說，轉(zhuǎn)身就去指揮徒弟準(zhǔn)備開爐生火，那佝僂的腰背似乎都挺直了些。
李濟生看著改造好的風(fēng)箱，聽著那沉穩(wěn)有力的風(fēng)聲在山坳里響，心里那塊關(guān)于“鐵”的石頭落了地?；鹦屈c著了，接下來，就是打出能在這亂世里立足的筋骨了。
他走到一邊，拿起趙鐵匠卸車時放下的幾件舊家伙——一把豁了口的柴刀，一個卷了邊的犁鏵頭。手指摸著那粗糙的斷口和卷刃，感受著劣質(zhì)鐵料的脆弱。他掂了掂份量，又看看那簡陋的爐子。
“趙師傅，”他提高聲音問，“咱這爐子，想打出能砍骨頭不卷刃、犁硬地不崩口的鐵器，這炭火、鐵料，還有淬火的功夫，有啥講究？”
趙鐵匠正用火鉗撥弄爐膛里的干草引火，聞言抬起頭，火光映著他半邊臉，神情專注：“少爺問到點子上了。好鐵，三樣缺一不可：料好，火足，淬得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