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的秋陽,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熾烈,高懸在灰白的天幕上。三道階梯式的新淤泥壩如同三道堅實的土黃色脊梁,牢牢嵌入主溝壑上游的“葫蘆口”。巨大的青石基座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夯實的黃土壩體像巨人的臂膀,沉默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考驗。
李濟生站在最高的第三道壩體上,趙老實和幾個老把式跟在身邊。腳下是新淤出的、約莫三十畝的淺灘沃土,濕潤的泥土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深褐色。更下游,三個大小不一的儲水塘如同三顆鑲嵌在溝壑里的碧玉,水面平靜無波,倒映著天空和岸邊新栽的柳樹嫩枝。配套的引水渠、排水渠縱橫交錯,在溝壑間勾勒出清晰的脈絡。
“少爺,您看這引水口,”趙老實指著第一道壩下方新開鑿的石砌渠口,又指向下方串聯(lián)的塘壩,“洪水下來,頭道壩攔住最大的沖擊,沉下粗沙頑石;漫過去的水勢緩了,二道壩再攔,沉細沙;最后溢到三道壩后的水,就清亮多了!順這石渠,穩(wěn)穩(wěn)當當流進三個大塘存起來!旱季放水澆地,一滴不糟蹋!”
李濟生點點頭,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處細節(jié):“老趙叔,溝沿的護坡石砌結(jié)實了?排水渠的泄洪口夠?qū)拞??別讓暴雨沖垮了咱的心血?!?/p>
“您放心!”趙老實拍著胸脯,“石頭都是從塬下搬上來的硬青石,摻石灰砌的縫,比咱塬上的老寨墻還結(jié)實!泄洪口按您畫的尺寸,加寬了三尺!就是…就是這新淤的地,土太肥,好些人家眼饞,都盼著分呢…”
“按修壩挖塘出力的簿子分!”李濟生斬釘截鐵,“出力多的多分,偷懶?;囊划€沒有!這是規(guī)矩!也是給大伙兒提個醒,想活命,就得實打?qū)嵆隽Γ ?/p>
“是!是!”趙老實連連應承。
一行人走下壩體,來到最大的“白水塘”邊。水面開闊平靜,清澈見底,幾尾不知從哪游來的小魚苗在水草間穿梭。岸邊,去年種下的文冠果苗又長高了些,新葉舒展,在干燥的秋風中顯得格外堅韌。幾株僥幸成活的葡萄藤攀在低矮的竹架上,雖然稀疏,但綠意盎然,給這片新生的水利工程增添了幾分生機。
“水…真清啊…”一個老佃戶喃喃道,渾濁的老眼望著水面,帶著農(nóng)人最樸素的欣喜。有了這層層過濾的塘水,塬下那幾千畝靠天吃飯的薄田,就有了熬過旱魃的底氣。
然而,這份寧靜之下,暗流洶涌。李濟生目光掃過遠處溝壑入口的土路,那里隱約可見一些衣衫襤褸、拖家?guī)Э诘纳碛霸谂腔?,像無聲的潮水邊緣。更遠處,周家溝的方向,似乎也比往日多了些異樣的動靜。
“回塬!”李濟生收回目光,聲音沉穩(wěn),“老趙叔,帶幾個人守好這溝口,尤其是晚上!新塘新壩,是咱的命根子,也是招禍的根苗!栓柱,跟我去鐵坊!”
后山坳的鐵匠工坊里,熱浪逼人。改造好的風箱低沉有力地嗚咽著,爐膛里的火焰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青白色。趙鐵匠赤膊上陣,古銅色的脊背油汗淋漓,煤灰混著汗水畫出道道斑駁的痕跡。他全神貫注,左手長鉗死死夾住一塊燒得白熾、摻了蘇鋼邊角料的鐵料,右手掄著重錘,狠狠砸落!
“鐺——!”
“鐺——!”
沉重的錘聲帶著金屬特有的顫音,在坳地里瘋狂回蕩?;鹦侨缤瑹t的鐵雨般四濺。鐵砧上,一塊厚實的鐵料在千錘百煉下迅速延展變薄,邊緣卷曲,顯露出尖銳的鋒芒——那是一個七寸長的“小槍頭”胚子。
旁邊地上,整齊地碼放著幾十個已經(jīng)淬火完成的槍頭。通體暗青色,刃口線條流暢,尖端一點寒芒凝而不散。另一邊,則是幾十塊刃口異常厚實、邊緣帶著深深卡槽的“加厚鋤板”。每一件都沉甸甸,透著冷硬的殺伐之氣。
李濟生拿起一個淬好的槍頭,入手冰涼沉重。他走到試鐵墩前,墩上固定著一指厚的生牛皮。手臂發(fā)力,槍頭如同毒蛇出洞,猛地刺出!
“噗嗤!”
鋒利的槍尖毫無阻礙地穿透堅韌的牛皮,深深扎進下面的硬木墩,入木三分!槍頭紋絲不動,刃口毫發(fā)無損。
“好!”李濟生眼中掠過一絲寒芒。他又拿起一塊加厚鋤板,用小錘用力敲擊背部,發(fā)出沉悶厚實的“咚咚”聲,顯示出極佳的韌性。手指撫過刃口,那經(jīng)過反復滲碳淬火的刃線,堅硬得能刮下木屑。
“趙師傅,淬火的水溫是關鍵,尤其是槍頭刃口,差一點就軟硬不均。”李濟生沉聲道。
趙鐵匠停下錘子,抹了把臉上的汗和煤灰,聲音嘶啞卻透著絕對的自信:“少爺放心!‘白水塘’的水清冽,水深夠涼!淬火時辰我拿捏了半輩子,錯不了!這批槍頭,比邊軍衛(wèi)所那些粗制濫造的貨色,只強不弱!”他看向那些冰冷的鐵器,眼中閃爍著一種匠人獨有的狂熱和凝重。他打的不再是農(nóng)具,而是能在這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中護住身家性命的獠牙和利爪!
“槍頭配的木桿,找硬實的白蠟木,要直,要韌!長度…按尋常長矛的七成做?!崩顫愿浪ㄖ澳切┘雍皲z板,配的柄也要加粗加長!告訴護社隊的人,鋤頭就是鋤頭,平日里該咋用咋用!但到了拼命的時候…”他拿起一塊厚鋤板,手指在背部預留的卡槽處用力一按,“知道往哪里裝‘尖東西’就行!”
“是,少爺!”栓柱重重點頭,他雖不太懂全部深意,但少爺眼神里的冷冽讓他心頭凜然。
李濟生放下鋤板,目光投向坳口。那里,栓柱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臉色有些發(fā)白。
“少爺!少爺!塬口…塬口那邊來了好多…好多人!”栓柱上氣不接下氣,“拖家?guī)Э诘?,破衣爛衫,背著鍋碗瓢盆…推著獨輪車,車上坐著走不動路的老小…烏泱泱的,怕是有好幾百!都…都堵在咱們塬口的路上了!領頭的幾個漢子,眼神…眼神兇得很!說要見管事的!”
李濟生心頭猛地一沉!來了!比預想的更快!他快步走出悶熱如蒸籠的工坊,站到坳口高處。夕陽的余暉刺破厚重的云層,將塬口那片開闊地染成一片凄厲的血紅色。
視野所及,心如同墜入冰窟。
只見通往李家塬的主路和兩側(cè)的荒地上,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如同潰堤的濁流,一眼望不到頭。男人大多佝僂著背,衣衫襤褸,露出的皮膚黝黑干裂,眼窩深陷,眼神麻木或閃爍著餓狼般的兇光。婦人抱著枯瘦如柴、啼哭不止的孩子,臉上是絕望的灰敗。老人拄著樹枝,顫巍巍地挪動。破舊的獨輪車上堆著破爛家當,坐著走不動路的人??諝庵袕浡钩?、塵土、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尸體的腐臭味。
他們無聲地聚集著,像一片沉默而絕望的烏云,沉沉地壓在李家塬的入口。無數(shù)道目光,饑餓、貪婪、絕望、兇狠…如同實質(zhì)的針芒,越過簡陋的塬口土墻,死死釘在了塬坡上那些新綠的田畝,釘在了溝壑深處那幾片誘人的、波光粼粼的水塘上!
李濟生站在高處,寒風卷著塵土撲打在臉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無聲的、巨大的生存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和瘋狂,正洶涌地拍打著李家塬這艘剛剛加固、卻遠未成形的孤舟。
三年之期,將滿!
他猛地回頭,望向塬后的土石坳。那里,爐火在漸深的暮色中,依舊熊熊燃燒,映紅了半邊天空。那跳動的火光,不再僅僅是鍛造鐵器的光亮,更像是一片在黑暗中翻騰、咆哮的熔巖,帶著灼人的熱力與毀滅的氣息,無聲地宣告著——風暴,已至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