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的正月,渭南平原凍得硬邦邦。厚雪壓彎了枯枝,年節(jié)的炮仗聲稀稀拉拉,透著一股強撐的凄惶。李家塬里,人心卻比往年更沉。
李濟生坐在堂屋,炭盆里火苗蔫蔫的。對面坐著本家?guī)孜皇骞?,都是塬上說得上話的老輩。李守業(yè)陪在下首,臉色不大好。
“……濟生啊,”須發(fā)皆白的三叔公李茂德,吧嗒著旱煙袋,煙霧繚繞里看不清神情,“你鼓搗那互助社,修渠蓄水,塬下那點田沒像外頭焦透,是功勞??裳巯逻@光景,”他頓了頓,煙鍋在桌沿磕了磕,“護社隊擴了又擴,家伙磨得锃亮,后生們?nèi)杖蘸按蚝皻?。動靜,是不是忒大了些?”
二伯李守成接口,聲音帶著憂:“是啊,濟生。周家溝那周文貴,眼紅不是一天兩天。前番府衙王經(jīng)歷來查,雖說打發(fā)走了,可那姓周的能甘心?咱李家在渭南幾輩子,講的是耕讀傳家,和氣生財。這般舞槍弄棒,招眼吶!”
李濟生靜靜聽著。炭火噼啪一聲,爆出幾點火星。他知道叔伯們的顧慮,亂世求生,老輩人求的是穩(wěn)妥,是別惹禍上身。
“三叔公,二伯,”他聲音平穩(wěn),帶著晚輩的恭敬,話卻不軟,“理兒是這個理兒。可眼下的世道,不是咱想和氣就能和氣的。綏德州遭搶的事,您二老也聽說了?!魂囷L(fēng)’幾百號人,說破莊子就破莊子。咱李家塬有水有糧,在那些餓紅了眼的流民和土匪眼里,就是塊淌油的肥肉。周文貴?他巴不得咱門戶不牢,好趁亂撲上來撕一口!”
他目光掃過幾位長輩:“護社隊,不是要惹事,是看家護院!家伙是農(nóng)具改的,官府來查也挑不出大錯。動靜大?總比哪天真讓人打上門來,哭都來不及強!咱李家塬幾千口人,老老少少,根子都在這片土上。守不住,就什么都沒了。”
一席話,說得幾位老輩沉默。旱煙袋吧嗒得更響了。李守業(yè)看看兒子,又看看叔伯,嘴唇動了動,沒出聲。他曉得兒子肩上的擔(dān)子,也怕,可更怕守不住祖宗基業(yè)。
“話在理…”三叔公李茂德長長吐了口煙,煙霧散開些,露出皺紋深刻的臉,“可這兵荒馬亂的,光靠咱一姓一族,能頂多久?府衙…靠不住啊。聽說北邊延安府,官倉都跑老鼠了?!?/p>
“所以得結(jié)伙!”李濟生眼神銳利起來,“互助社不光姓李,塬下外姓佃戶、流民入社的,只要肯出力,都是自己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修渠挖塘淤的地,按出力簿子分,不分姓李姓王!這道理,得讓大伙兒心里都透亮!心齊了,拳頭才硬!”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至于府衙…該打點的,咱不吝嗇銀子??芍竿麄兣杀o著?難。說到底,這身家性命,還得攥在自己手心!”
堂屋里一時靜默。寒風(fēng)從門縫鉆進來,吹得炭火明滅。老輩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憂慮未消,卻也被李濟生話里那股子決絕和實打?qū)嵉陌才?,壓下去幾分?/p>
......
塬西坡上,新搭的草簾暖棚厚實實蓋著苗床。李濟生掀開一角,一股子溫潤的土氣和根苗的味道撲面而來。苗床里,密密麻麻斜插的文冠果根段,頂頭竟拱出了好些細小的、鵝黃的芽點!嫩芽在沙土上倔強地探頭,越冬的苗子,活了大半!這比啥都提氣。這些嫩芽,是日后油坊的指望,是亂世里金貴的亮兒。
暖棚不遠,葡萄藤架下也忙活著。趙嬸帶著幾個婦人,正小心翼翼地將三年生的壯實葡萄藤蔓從架上解下,選那靠近地面、芽苞鼓脹的枝條,壓進挖好的淺溝里,蓋上松軟肥土,只露個梢頭。這是壓條,借母株的勁兒讓土里那段生根,來年春天割開,就是棵新苗。比扦插容易活,長得快。千株新苗的苗頭,就在這冰天雪地里悄悄往上拱。
風(fēng)雪呼呼刮著,塬上塬下白茫茫一片。塬口寨墻上,哨火在風(fēng)里明明滅滅。李濟生站在坡上,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周文貴那條毒蛇,府衙那張貪嘴,還有北邊那越來越響的亂聲,都像這冬天的雪,一層層壓下來。李家塬,得在雪底下把根扎得更深,攢足力氣,等著那不知啥時候來的春,或者…是更冷的倒春寒。